斯茵本不是一个感觉敏锐的人,但在江家经过长期的磨练,倒使她获益匪浅,知道应该对什么事保持沉默,又把什么事深藏心底。并且学会了在瞬息之间,就看出婆婆会如何对待自己:是仁慈,还是残酷?是轻蔑,还是关怀,是厌恶,还是接受?这变化无常的关系在斯茵内心造成了一种不确定性,造成了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所不应有的忧虑、恐惧和怀疑。
江然轩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他明白婆媳之间那根绷紧了的弦已处于断裂边缘,所以才答应妻子“离家出走”。他也知道这样做必然会引起母亲的极大伤心、愤慨和痛苦,他也惧怕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场面,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有时候,亲人们正是以互相保护情感的方式去损害着这种情感。而且,这种损害是不知不觉、水滴石穿的,一旦发现已经悔之晚矣,无可挽救了!
春节后不久,市立医院公布了分房名单。斯茵的职称、工龄和在岗表现都是名列前茅,很快就如愿以偿拿到了一个套间的钥匙。这天吃了午饭,斯茵兴奋地拉着江然轩去看他们的新居。
几栋宿舍楼都刚竣工不久,周围胡乱堆放着的水泥砖瓦还来不及清扫和搬运,楼房外墙却已粉刷得干干净净,在二月的薄晖中傲然伫立。斯茵拉着江然轩的手,蹦蹦跳跳踩着那一堆泥瓦砾土,钻进自己那个单元的楼道里,打开了新住宅的房门。这是两房一厅的格局,小巧紧凑,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布局都很合理,水、电、气三通,医院还免费给职工添置了一套“胜多牌”灶具及热水器,真是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齐全,收拾出来是个挺不错的小窝。斯茵打量着空****的房间,洁白反光的四壁和微微泛着潮气的水泥地面,又一次兴奋地问:“轩子,你觉得怎么样?”
江然轩也显得很高兴,他到每个房间去转了一圈,出来说:“不错,很好,比我原来想象的更好!孩子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问,有这么一套住房,可以安居乐业了!你打算怎么办?这就搬过来住么?”
斯茵满脸放光地摇摇头,“早呢!我们还得装修装修,添置一些家具吧?这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第一个新家,我要把浑身的解数都使出来,把它布置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让它充满了温馨,充满了爱……”
江然轩搂过她,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一切都随你。不过,我们的积蓄只有一万多元,你得省着点儿花,量入为出呵!”
“放心吧!老板!”斯茵温柔地推开他,“听说在沿海,妻子都这么称呼自己的丈夫。现在你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下命令吧,包你满意!”
江然轩不想破坏此刻欢乐融洽的气氛,可又不得不问:“什么时候告诉妈?”
斯茵低下头,像只被霜打了的焉黄瓜,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看呢?”
江然轩心里也是思绪万千,柔肠百结。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逃避,逃避这件事。既然斯茵一心要搬出来过,那就由她自己去申请去斗争,去摆脱这困锁了他一生一世的感情牢笼吧!但他深深地知道,自己对这一切都负有责任。他一身兼两职,即是儿子又是丈夫。如果他真地选择了逃避,或者简简单单只做壁上观,也许就会付出更高的感情代价。现在他亲眼看到了斯茵为爱所做的种种努力,他对妻子,对生活都有了一种崭新的理解。任何人都不可能驾驭、操纵或干涉别人的生活,即使是亲情也不能。而一个人只有在家务琐事上游刃有余,才能在其他领域大展鸿图。过去存在着的任何羁绊,哪怕是一种契约关系也会在此基础上无条件地解除。
他走到客厅尽头,推开阳台上的一扇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窗外的几株梧桐树仍是那么萧条落寞,光秃秃的枝干纵横交错。但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繁茂,华盖如云。这也是大自然严峻残酷的规律。事物总是这么往前发展,无人能够抗拒。
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再过几天,就是妈的七十大寿。我们好好为她庆贺一番,全家到外面去吃顿饭,趁机把这事提出来,你看好不好?”
斯茵有些顾虑。“大喜的日子,提这个未免煞风景,何必惹妈不高兴呢?”
“迟早都要让她不高兴。也许在一个大喜的日子里提出来,反而能成功。”江然轩温柔地扶着妻子出新居,“斯茵,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人到七十古来稀,这也是人生的规律。平时艰苦朴素、节俭一生的凌大志,虽然对生日宴会这一套不感兴趣,还是拗不过独生子的盛情,到底屈尊俯就地迈出了家门。她今天穿着也特别齐整:里面是儿媳送的银灰色锈花毛衣,外套一件平时压箱底的珍珠灰短呢大衣,脖子上还系着一条色彩素雅,但是质地高档的丝绸围巾,那是江然轩托文炎从丝绸公司买来的生日礼物。这身打扮又让女副部长感慨了一番。退休前,她在统战部也常出席宴会,一身素装总能在华服如云的交际场面中起到“冰镇”的作用。哪像现在有些太婆,七老八十了还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上街扭秧歌,让人看了笑掉大牙!江然轩多次劝说母亲参加这类活动,甚至去老年大学给她报了名,但凌大志却一推六二五。实情是她自恃身份地位颇高,不愿跟那些居民老娘儿们打成一片。
母子俩打的到了“芙蓉餐厅”,斯茵已经带着儿子江波等在那里。她今天的装扮也是别出心裁,一身西洋红的毛线裙衫勾勒出优美的身姿,双颊也喷放着青春风采,看上去不像个四十出头的少妇,倒像一位亭亭玉立的怀春少女。惹得婆婆一坐下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媳看,倒忽略了摆在桌上的一盒精美蛋糕。
“奶奶,快看,这是我给您挑选的生日蛋糕!”孙子江波拉着她干瘪枯瘦的手腕,撒娇般地说,“今天我好高兴!奶奶过生日,爸爸在大饭馆里请客,‘明天上学的路上,我们又有新话题了!”
江然轩忙着点菜,凌志把孙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什么新话题?”
斯茵向侍者要了一盒火柴,把插在蛋糕上的七根彩色蜡烛点燃,又把小小巧巧的西餐刀塞在婆婆手里,温柔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江波,今天奶奶过生日,你让奶奶先吹灭蜡烛,咱们吃完蛋糕再说,好吗?”
凌大志看不惯斯茵对儿子的态度,好像江波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初中生,倒像幼稚园的小娃娃似的!她不客气地拨开儿媳的手,专注地望着孙子,“不急,我倒想听江波谈谈这个新话题!”
江波受到重视,兴奋得小脸儿通红,他普通话说得也不错,就抑扬顿挫地讲下去:“今天的班会上,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话题:如果一个人的母亲和儿子都掉到水里,他该先救哪一个?”
“这算什么新话题?老掉牙了!”江然轩点完莱才听见这番话,他有点儿紧张,急忙抢过话头,“何况,这只是一种假设,实际上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不必为此动脑筋!”
“这不是假设,是一道心理测验题,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江波理直气壮,满口新名词。“据说拿这道题去考问一百个中国男人,和一百个美国男人,答案截然不同!”
凌大志仍是不动声色,江然轩却是心惊肉跳,连忙制止儿子:“好了好了,别讲了!江波,咱们还是请奶奶吹蜡烛,切蛋糕吧!”“不,你让他讲下去!”凌大志冷静地发问,“江波,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的回答,有什么不同?”
江波受到奶奶鼓励,又兴高采烈地讲下去:“中国男人的回答,多半是救母亲,因为母亲跟自己的血统关系不可改变,儿子还可以再生。美国男人的回答是救儿子,因为母亲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儿子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
斯茵不解地打断他,“这是什么意思?江波,老师上课跟你们讲这个?”
江波瞪了母亲一眼,“妈,你连这个都不懂!老师是说,现在什么东西都会过时,包括母亲和母爱……”
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江然轩连忙陪笑对凌大志说:“妈,别听他的!学校里搞什么现代化教育,教育得儿子都不要父母了!”“我为什么不听?”凌大志突然把脸一板,直视着他,“还用学校来教育啊?眼前就摆着一个打算不要妈的例子!”
江然轩大惊失色,连忙指着刚上桌的菜肴,陪着笑脸说:“妈,您别说了,快吃菜吧!这一品豆腐,是您老最爱吃的!……哎,要不要喝点儿葡萄酒?这餐厅很高档,什么好酒都有!”
他频频给母亲夹莱,斯茵却一声不响。每逢坐在婆婆身边,她就觉得自己被笼罩在婆婆的气氛之中。她平素也很少抬眼去正视婆婆,而婆婆的目光总是全方位地罩住自己。此刻,斯茵跟婆婆的眼神相遇了,日去的可又是下定了决心的目光,与凛然的洞察一切的目光对峙了片刻,又彼此闪开了。斯茵越过婆婆的头顶望向天花板,凌大志却转向了儿子。
“哼!我不喜欢山珍海味,也不习惯这高档餐厅,我们就不该到这豪华的地方来!我的本意是想守在自己家里,清清静静地吃。一碗长寿面,那样心里会舒坦得多,你又何必花这些钱呢?一顿饭就上千元,足够普通劳动人民过上三个月吧?斯茵,这是你的主意吗?”
斯茵避开了婆婆的目光,心慌意乱的想说点儿什么,可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还是江然轩替她解围。“妈,这您就别管了!今天是您的七十大寿,我们全家又难得在外面吃顿饭,经济问题就不要考虑了吧?”
凌大志在座位上把腰杆挺得笔直,干瘪瘦小的面孔布满沧桑。江然轩在这个瞬间里,体验出母亲在人生风雨中磨砺出来的意志是多么坚强。
“咱们就把话挑明了!今天你们请我上这儿,哪是来给我祝寿?是给我摆一桌鸿门宴吧?你们贾阿姨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是想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斯茵一拿到医院的住房,你们就想搬出去单独过,把江波也带走,对不对?”
显然是杜小圆透了口风!江然轩和斯茵不知所措地对望了片刻,江波却跳起来,像牛皮糖一样黏到奶奶身上。“不,我不离开奶奶!我要奶奶嘛!”
凌大志长叹了一日气,用粗糙的双手摩挲着孙子细嫩的面颊,一时间百感交集,辛酸的泪水缓缓溢出眼眶。“乖,波儿,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母亲也会过时,何况奶奶!你还有大把的光阴在前面呢,还是跟你爸爸妈妈走吧!”
江波缩缩鼻子,强忍住泪水,一双凄惶无助的眼睛投向父母。江然轩心乱如麻。他知道这时候母亲最孤独最需要安慰。在这个片刻里,许许多多被他忽略过的美好光阴都细细密密、无穷无尽地涌向心头,所有成长时期的酸甜苦辣,也都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母亲曾是他生活和生命的一部份,每当他面临困难境地或选择关口时,母亲就会像一把火炬在他面前熊熊燃起。现在这把火炬眼看就要熄灭了!难道真如儿子所言,母爱也会过时吗?
然而坦露在他面前的生活道路,却并不幽暗曲折,而是充满了光明的**--一条他从未尝试去走过的,与他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也是他和母亲之间一种新型关系的诞生。从现在起,将没有欺骗,没有伪装,没有操纵和控制,有的只是真诚以待,相濡以沫。他欣悦地发现,这种心理状况几乎是伴着一种希望在滋生,逐渐占领了他的整个思想,他确实希望自己的生活能重新展开。
斯茵呢,也正举棋不定。有一刹那,她甚至想收回成命,想改变主意,仍旧回!个充满了陈规陋习的“家”里去。但她强迫自己的心变得坚硬起来,她不能因为犹豫不决而痛失良机。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太想和丈夫共同拥有一个新家了!她决定不再有所顾忌,而是直截了当地端出意见。斯茵本是个外表柔弱,但骨子里颇有定见的女人。何况,她的忍耐力早已达到极限,就是婆婆寻死觅活,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或者拉她回头。
“妈,既然您把事情都端出来了,我们也就向您老人家摊牌吧!我和轩子已经商量好,我们是准备搬出去住。江波呢,他愿意跟你还可以跟你,反正他已经上中学,是个大孩子了!生活方面,我们可以请个保姆来照料,我和轩子会时常回来看望您的……”
“住口!”凌大志勃然大怒地站起来,几乎集中了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她指着儿媳的一只手在空中簌簌发抖。“斯茵,江家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你、你、你……”
她没能把话说完,就已坚持不住,颓然倒在椅子上昏厥过去。“妈!您怎么啦?”
犹如天崩地裂,江然轩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母亲,热泪和着汗水一道涌出,仿佛又还原为一个无助的小男孩儿,和他身边的江波哭得一样伤心。
斯茵咬紧了嘴唇,白皙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她迅速蹲到凌大志身边,抓起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脉,又翻翻婆婆的眼皮,果断地对丈夫说:“好像是心脏病复发,快!快把妈送进医院!”
江然轩不记得母亲有过这种病,可能有病也不会向他透露半点。母亲在他心里始终硬挺着一个顶天立地的高大形象。而今这形象轰然倒塌。母亲躺在他的臂弯里,神志昏迷,目光游离,还原成一个干枯瘦小、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这一刻他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如果真把母亲逼到绝路上,他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他帮着妻子把母亲扶进电梯里,在撑起这恩重如山的负担时,他听到自己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呻吟。母亲!你可千万不能一走了之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餐厅门外和大街上无声地呐喊。把母亲扶到医院急诊室的二路之上,江然轩手脚疲软,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了一般……
凌大志在医院苏醒过来,已经是次日的下午时分。她沉重地睁开眼皮,感到房间里的一片灰白就像心底静卧的凄凉。透过薄薄的白纱窗帘,可以望见窗外的绿树正在绽开新芽,预示着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就要来临。
“妈,您醒过来了?”
江然轩的面庞出现在她视眶内,满脸的愧疚与自责,似乎每一根线条都写满了歉意和不安。看来这次短暂的精神离别带给儿子的痛苦,决不亚于母亲。凌大志无声地紧握住儿子汗湿的手掌,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舐犊深情,还有满腔浩浩****的情怀,仿佛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的杀伐决断又回到身上。
“儿呀,妈想通了!男儿当自强,你还是跟斯茵搬出去住吧!只要每隔几天,你能回来看看妈妈就心满意足啦!”
“妈!”
江然轩把头深埋在母亲胸前,重又感觉到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