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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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茵走下医院的台阶,春天的阳光已经给夹竹桃和万年青涂上了一层金色。她感到身上暖融融的,有种季节的沉醉感。每天去内科病房给婆婆送两次饭,除此之外,她的头脑和思想都已得到解脱,可以一门心思去装修自己的小窝啦!

在医院大门口,她意外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当陈维则那张布满焦虑的脸庞跳入眼帘时,斯茵只觉一阵晕眩,心口止不住“卜卜”直跳。他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为了找我?天哪!此时此刻,她宁肯从地面上立刻消失,也不愿有人看见他们俩在一起。这时陈维则已摇摇摆摆地朝她走来,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刚才的焦灼只是一个假象、一个幻影,他又回复到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形象。

“我一直在医院门外绕圈子。”他开口就承认,而且一气说了下去,“我希望能见到你,我必须找一个人谈谈,要不我就会发疯了”斯茵像是遇到一只疯狗似地缩回来,身体也僵硬得如石雕一般,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憎恨与厌恶。“别来找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陈维则嘻嘻一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饭盒,又轻挽她的胳膊,顺势就把她引领到医院墙外的那条林荫道上。“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可能把你劫走,尽管我很想这样做!”

斯茵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又羞又恼。“你能不能正经点?再这样,我就要喊人了!”

陈维则拿眼睛一瞟,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很是繁忙,似乎顾不上理会这街头纠纷。但他了解斯茵的脾气,就放缓了语调,长叹一声:“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到头来,束缚住的只是男人!而几百年的造反革命,也无法造就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性!斯茵,难道你不认为,男人同样有自尊心吗?而且这自尊心比女人更容易受到伤害,它们就像蓝子里的鸡蛋一样脆弱,女人必须像对待鸡蛋一样对待男人的自尊心。”

斯茵这时对陈维则十分恼火,因为他竟敢在街头拦截自己,但她也很能理解这个男人的心情。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了,怎么说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想找人聊聊,也是人之常情。她沉吟半晌,才清了清嗓子严正地说:“好吧,我承认大家都有自尊心,都是感情脆弱的人,所以最好以礼相待,你跟我必须离开三尺……”

说到这里,她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陈维则立刻做了一个立正姿式,眉目之间都规规矩矩,仿佛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小学生。“明白了,保持距离,离开三尺。请问斯小姐、斯医生,我们能在这条路上散散步吗?就半个小时,我保证。

斯茵没有回答,拿过他手中的饭盒率先走上街沿。这一片林**开阔幽静,整整齐齐的树木一直通向护城河,是医护人员喜欢漫步的场所,也处处留下了斯茵和江然轩的足迹,他们当年好像就是在这条街沿路上确定了终身。正值中午时分,阳光投射在绽开了绿芽的树干上,撒下光怪陆离的图案,不时有一群群放学回家的小孩子,生气勃勃互相打闹地喧哗着从他们身边跑过。远远望去,有一处学校刚升起的国旗在天空中鲜艳地展开。当没有行人时,他们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仿佛一组人马正不疾不徐地走向遥远的极地……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陈维则刚复员到地方,因伤口复发而到医院就诊。斯茵当时还只是个换药室的小护士,她用镊子夹起擦洗伤口的棉花球,举到陈维则眼前给他看:“喏,都有些化脓了!是谁给你做的手术呀?伤日也缝合得不好……再不及时来换药,恐怕就要重上手术台啦!”

陈维则其实对她印象不错,却硬装成不耐烦的样子,说:“换药就换药,罗里罗嗦的做什么?我重上手术台:管你什么事呀?“斯茵看他穿一身旧军装,性格又暴烈,估计他是个复员军人,就顺口问下去:“是刚从前线下来的?在越南受的伤?野战外科手术?”

陈维则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有意想吓唬吓唬她:“我这样子能.上前线吗?还不是自己开枪打的!你是外科护士,怎么看不出来?你瞧瞧这伤口,近距离跟远距离打得哪能一样?”

他残忍地在自己胸前指指戳戳,斯茵连忙闭了闭眼睛,把满心的恐惧和疑惑都吞回肚里,硬着头皮给他洗伤口,涂药水,换纱布条,最后包扎起来。陈维则却又乖乖地听他摆布,在斯茵动作敏捷而轻柔地做着这一切时,他一直观察着她那下垂的眼皮下长长的眼睫毛。这个小护士温柔恬静的模样令他动心,当她那只绵软的小手轻轻划过他胸前每一块敏感的皮肤时,他总是有种沉醉的欢乐……

以后陈维则每天必来,按时让斯茵给他换药,直到伤口完全康复。在斯茵看来,他是个自己打伤自己不敢上前线的逃兵,而在陈维则看来,斯茵则代表着一种希望,他能从她身上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外表的和谐安详,内心的沉静魅力,还有一种在她温柔的目光中跳动着的活泼的生命力。每当陈维则从这个白衣护士身边走开,总会觉得惘然若失,但他不敢向她开口,不敢用语言去亵渎这种感觉,尽管他不无绝望地认识到,自己手中捧着的只不过是虚无之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身边溜走……

那时,陈维则自认为已经失去了一切赖以生存的东西,其实他只不过丧失了几个美好的片刻、一段浪漫的感情而已。虽然他身边还躺着一个女人,他的新婚妻子夏水琴,但在睡梦中的孤独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是斯茵重又引起了他对女人的注意力,仿佛他重又怀着生命的希望,从一次生死攸关的重病中熬了过来,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期盼,还有许多富有创造性的愿望。那段时光仿佛落英缤纷,美好而又短促。一他也深怕自己在对方心中黯然失色,所以才引发了那场关于”自杀是否强者“的讨论。

陈维则从未向斯茵提起过心中的感受,她也缄默地享受他对她的顶礼膜拜。当陈维则猛然发现他们都住进了一所大院,心中的翻腾简直无法形容。他希望能时时刻刻看见那个淳朴亲切的身影,又希望自己能离这琴瑟和谐的美满婚姻远一些。那段时光仿佛凝滞不动了,只感觉时钟、日历和生命的消逝;伴随着他因为无缘得到而愈加强烈的欲望而溘然消失。当他被打入”锦城干部子弟流氓团伙“关进监狱时,他才明白自己是真正的一无所获、一贫如洗了!堂堂市立医院的医生、白衣天使,怎么能跟他这个情欲恶魔混为一谈?

陈维则被”免予刑事起诉“,从黑乎乎、阴森林的监狱里放出来那天,也是春光明媚,预示着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将获得新生。他深知自己是个性情乖戾、行为反常的人,但只要夏水琴对自己忠贞不二,那么他就下定决心跟她白头到老,终生不再正眼看其他女人。谁知造化作弄人,他推开自家的房门,正好看见妻子跟一个男人赤身**地搂抱着躺在**,其情状跟自己在本案中被起诉的毫无二致!

男儿血性一上来,他就在激愤中直奔派出所,要求民警去捉奸,却被一个讥讽的笑容顶回来,”那是通奸,我们管不着!”

陈维则脸红耳赤,愤慨地喊道:“那么我就不明白了!我只跟女孩子跳了一场贴面舞,怎么就关了好几年?”

派出所的人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谁也无法理解他对痛苦表现出的令人崇敬的威严。陈维则神情错乱,大笑而归,独自去接受对自己灵与肉的惩罚。

那是一个天昏地暗的时辰,夏水琴在他回家之前就躲出房门,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零乱斑驳得像一座古墓,好像埋葬着一生一世的情。而陈维则躺在沙发上的躯干,似乎也成为一具石棺里的木乃伊。斯茵推门进来时,他正把自己的思想深深隐藏到躯壳的某一部份,正在探索人类恶疾的根源和爱的秉性,却只找到一些模糊的解释与抽象的概念。

“我来看看你。“她把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医疗盒放到桌上,语调温柔如一泓静水。”你在里面怎么样?伤口有没有恶化?”

陈维则一直没作声,趁她趋身向前,试图撩开他的衣襟去查看伤口时,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热泪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斯茵就那么静静地搂着他的头,看着这个大男人哭得像小孩子一般伤心。他和她心里都明白,她来看他只是为了表示同情,毫无保留的同情。这也正是他此刻最需要而又最稳定的可依赖因素,能使他的身心免受日常生活中风刀霜剑的摧残。当时陈维则差点儿就想脱口而出,把自己对她的爱尽情倾诉。但他也很清楚,这是她目前最不能忍受的事。何况这时候提到爱,也未免令他汗颜,自惭形秽。”我是真心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和水琴还缺些什么?”

斯茵刚一开口,就被陈维则打断:“请别再提她的名字,从今往后,永远不提!”

斯茵似乎了解事实真相,也就缄默地不再言语。陈维则抬起头来,却见她眼里露出深深的狐疑。她猛然举起手来,好似要挡住自己的视线,陈维则感到心中像针扎般地疼痛。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为自己辩解一句也好。

“听着,我什么也没干!他们起诉我的罪行,我一件也没干。我只是跟那些姑娘跳了跳舞……哦,这简直太荒谬了!这是_个冤案,你明白吗?有时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还生活在文明世界罩!”

期茵放下手臂,冷静地注视着他,”可是,你也没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出自带,对口巴?”

他颓然丧气地挥挥手,咧嘴一笑,”哼!自制!我这种人能有什么自制?可这并不说明,我就会做那些令人发指的事儿……当然,你们都以为我会做的,但,这只是一种错觉。”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的目光躲开了斯茵的目光。那才是清澈见底、令人无法直视的目光。陈维则感到一种恶梦中常有的内疚心理。在这样的恶梦中,他被人指责犯了这样那样无法抵赖的罪行。可一旦从恶梦中醒来,他才明白无误她意识到,其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做。

斯茵看出了他的内疚,自己的脸色随之温和起来。她举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抚慰地说:“我相信你什么也没做,所以我才来看你。从今以后,你可要振作起来,真正活出个人样儿来!“一阵欢乐又痛苦的波涛卷过全身。她的目光犹如一道温情脉脉的月光引力,牵引着**洋溢的河流在体内潺潺流淌。她那甜蜜的话语几乎使他坐立不稳,向前倾去,直想跟那发光的声源融为一体。但陈维则明白,这感情既不是并生的,也不是互补的,这感情反而成为他内心烦恼的根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四分五裂,被卷入这道洪流中冲走……

“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他咬紧牙关面对她,腮帮子上的肌肉直跳。”也只有你能帮助我。”

斯茵宽慰地看到,自己的话已经在对方身上起到了净化的作用。她和言悦色地问:“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行吗?”

“我要跟夏水琴离婚,请你尽快给我找一个老婆。“陈维则深怕自己后悔,把话说得又快又急,”无论你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会立刻跟她结婚,白头到老!”

斯茵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他的真实含意。其实这话只不过表明,他竭力想抓住任何一根急速抛出的救生索。恰好焦一萍在市立医院进修,又放出风声要找个符合她条件的男人,经过斯茵介绍,他们一拍即合,甚至来不及向对方重新解释自己的整个世界。斯茵现在回想起来,在陈维则身上确乎有一种人格上的分裂--很重感情,又滥施感情的人;因此他的精神世界也就无法解释,或者说是无须解释。这种人格的分裂业亦蕴含着精神错乱的病兆,之后,他那反复无常的行为便像漫过大堤的河水一样无孔不入。要想堵塞这样的河流需要许多人的同心努力,斯茵如果早看清这一点,或许就会对他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处理措旋,让通向现实的大路永远畅开,让逃遁之路更加难以通行。

他们走到了林荫道的尽头,又开始往回走。一阵难以忍受的陌生感始终伴随着他们,空气也由于彼此间的忧虑和痛苦而变得更加沉重。他们都把嘴抿得紧紧,然而悲伤仍在一种可怕的、深沉和不熟悉的色彩中显露出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陈维则终于发问,”你应该谴责我,骂我!你最有资格这么做!因为你是焦一萍的介绍人,我曾经向你保证过,要跟她白头到老!”

斯茵站住了,似乎面对这茫茫人世和前所未有的事物,仍是满怀狐疑。”我为什么要说话?是你来找我的!我为什么要谴责你,骂你?是你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们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的生活评头论足指手划脚。至少我不是那样的人,陈维则突然眼露凶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不指责我是因为你不再相信我,你已经对我绝望了,是吗?告诉你,我也对自己绝望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立时三刻就死在你面前,以证明我自己……”

斯茵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咬牙切齿的神情令她触目惊心。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痛苦和绝望能把一个人的面容扭曲到这种程度。她一阵晕眩,头昏眼花,耳旁突然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还有尖锐的刹车声、车轮的摩擦声和孩子的哭叫声、大人的喊叫声……杂七杂八的声音竟都混成了一片!

斯茵奋力睁开眼睛,只见两部汽车在眼前剧烈地颠簸着,大幅度地扭动着,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摆,在转弯与拨正的角度中,闪现出一个男人熟悉的身影。他冲上去了,一部汽车却以九十度直角撞在人行栏杆上,引起一片惊慌。斯茵目瞪日呆地望着这一幕。她身边的行人也驻足瞪眼地看着,就像在看一幅奋力泼洒颜料的大型油画、一幅现代派的行为抽象图。过了几秒钟,一个女人才尖叫着跳起来,冲到街头,从陈维则手中接过一个约摸两、三岁的孩子。

“毛毛!我的毛毛!”激动再加惊吓,她浑身发抖,气喘吁吁,抱着孩子走向街沿,走向那些同样看着这一幕,却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的人们。突然她又扭回身,冲着陈维则大叫一声,“喂,谢谢你!你救了他的命!”

陈维则得意洋洋地笑着,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中走回斯茵身边,那样子即没感到害怕,又是漠不关心。无论谁也看不出,刚才造成那种惊险的局面,从汽车轮底下救出幼童的人会是他。他就像小时候躲过轻微的惩罚后,开开心心地大笑着。

“你疯啦?”斯茵惊魂甫定地望着他,“你不想活啦?”

“恰恰相反。”陈维则笑眯眯地看着她,满意地打量着那张仍然处于极度惊惶的脸庞。即使她的愤懑,也是不同于刚才那种包含了强烈厌恶的愤慨。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经过了刚才那一幕,我又想活下来了!而且还要活得开开心心,有滋有味,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斯茵,再见!”

就像来时一样突然,陈维则倏然消失在春日的阳光下,消失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剩下斯茵独自伫立在街头树下,反倒失去了心中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