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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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踏进丝绸厂的大门,石洪骏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豪情,仿佛他又回到那个血气方刚的年华,穿一件崭新的劳动布工装,戴一双雪白的线手套,跟青工们排成一队走入车间,昂首高歌:“咱们工人有力量……”

按理说市长的儿子应该是鹏程万里,有着辉煌而耀人的前景,何至于埋没在一个小小的丝绸厂里?但石洪骏从小就与众不同,他不喜欢跟干部子弟扎堆,朋友多是引车卖浆者之流,高中毕业他就向父亲提出,要做个自食其力者。石泉参加革命前曾当过矿工和炉前工,十分高兴儿子能投身这如火如荼的事业。

进入商品经济时期以后,许多三代血统的工人都羞于承认自己的出身,唯独石洪骏敢在各种场合坚定不移地宣称:“工人阶级仍然领导一切。“市委大院里的不少同龄人,上班早就开着一辆豪华轿车,也只有他毫无惧色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为革命东奔西忙。事情往往就这么怪,有些人哪怕是腰缠万贯,一开口便显露出小家子气穷酸相;而石洪骏尽管浑身上下没一件名牌,也无人敢小看他三分。恐怕这真是文炎所说的”种“了!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生儿打地洞。没想到当年这句被中学红卫兵唱滥了的歌谣,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又翻出新的杨柳词。

在石洪骏心里,工厂始终是沸腾的、生气勃勃的、温暖如家的地方。但是近几年来,他一踏进厂区,也有种今不如昔的感慨。灰色的厂房是那么阴郁、呆板而破败,道路两旁的树木也都千枯凋萎,在春阳的光尘雾罩中显得灰头土脸,让人一看而知环境污染的破坏感。厂区中心那片宽阔的篮球场,早就是蒿草丛生,成为凌乱杂沓的露天材料仓库。一大堆钢条和几部废弃的机车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勾勒出一道道过时的风景。铁屑锯条玻璃片还有碎砖烂瓦,层层叠叠堆起了一’座座垃圾山。冰冷生硬的钢筋铁骨的缝隙中,却又生机盎然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草,让人看了不免心意难平……

唉,作为一厂之长的石洪骏,每每打算清除掉这堆破铜烂铁垃圾山,在那上面建一座中心花园,或者是修个喷水池什么的,让工人们一进厂便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却都因为业务繁忙经营不景气而作罢。是啊,生产任务吃不饱,企业效益不好,谁还有心思搞这些花花架子?可进了工厂就满目凄凉,又让工人们哪儿来信心呢?石洪骏走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小心潮起伏,难以抹去那一缕英雄末路的悲凉。

办公楼算是眼下最好的一道景观,踏进厂长办公室,石洪骏就瞥见门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引人注目的女郎。她穿着一件黑色皮长袄,头戴一顶锦城最时髦的黑色女帽,帽沿上缀着同色的花饰和珍珠网眼纱,显得高贵华丽,气质非凡。她脚蹬一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黑皮软靴,大冷的天,竟然两腿光溜溜的只套着丝袜。石洪骏看了她一眼,就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头也不回地问:

“谁让你进来的?”

女郎听见这道漫不经心的问话,忍俊不禁,”你应该先问问我是准?”

“无论是谁,厂长办公室非请莫入。“石洪骏回过身,板着一张脸,”难道你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别以为你长得漂亮就可以特殊,穿着时髦就可以**,本厂长不吃那一套!石洪骏向来对女人不屑一顾,他家里就放着一个漂亮的老婆无暇顾及。现在的男人都挺累,成天忙着建功立业,谁还有心思拈花惹草?

那女郎又咯咯一笑站起身来,身段高挑,亭亭玉立,似在向他发出挑战,”看来我到这儿是不受欢迎的!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姐姐,我还不屑于来你这个破厂呢!”

“谁也没有请你来!“石洪骏恼怒地望着她,不想问又不得不问。”你姐姐是谁?”

“邓红,贵厂的检验员,也是你们这个行业几十年的模范、标兵!“黑衣女郎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语气却愤懑且带有质问的味道,”可是一周前,她被你们给劳动组合掉了,成为一名下岗女工!还有,原定分给她的住房也没了!现在她衣食无着,在家里寻死觅活的,难道你这个大厂长就忍心不管?”

“什么?你是邓红的妹妹?“石洪骏双手紧握,身体前倾,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很显然,此刻他心中的反应正盘旋着涌出脑海。难道这个衣着不凡、颐指气使的女郎,和那捅下大错哭哭啼啼的昔日劳模,真是一母所生?

半月前,本厂好不容易洽谈下来的一单练白绸,在海关被卡住不让出货,致使这桩出口业务蒙受重大损失。退货单上填的是没有达到检验标准,这令负责报关的丝绸公司和石洪骏都大为困惑。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查明,原来是负责抽查的检验员邓红挂错了标牌,致使这一万多米的出口绸与内销绸发生了置换。待调查清楚此事,本应出口的练白绸已进了印染厂的大染缸,而卡下来的内销绸却没了下家,堆在仓库里一时间无人问津,丝绸产品价格昂贵,一万多米就是好几十万资金,这对本厂的境况来说,无疑于雪上加霜,此外,还影响了出日计划,损害了企业信誉。事发之后,丝绸公司一个平时就跟石洪骏不太对劲儿的副总经理,打电话来骂了他足足半个小时,指责他生产管理无方,关键岗位用人不当。石洪骏也是恼火万分,当即召开全厂大会,对邓红点名批评,并且扣发了全年的奖金。正值新一年度的劳动组合,邓红理所当然地失掉了上岗的机会,只能待业在家领三分之一的工资,不过,她的分房资格也被取消,则是石洪骏始料所不及的事。丝绸厂效益起伏不稳,错过了这前几年利润高峰时修建的住宅楼,再分房就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邓红来找厂长申诉时,脸上平淡得没有任何表情,石洪骏却明显地触摸到了那一腔谢世的悲凉。那是从她的语言和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渗透出来的,她整个的形态看上去就是一座悲伤的雕像。石洪骏内心十分同情她,表面上却毫不相让。”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他当时一字一句地这么说,装作没看见对方脸上顿时像开了河一样的眼泪。邓红临走时,眼中闪过惊恐的一瞥。石洪骏又从中窥见了她那如磐石般沉重的过去,这个女人正是被她的过去压得直不起腰来。没等他再说出什么深刻的大道理,邓红已经捂着嘴跑出办公室。事后女工委员小心翼翼地来找他,说听说邓红有寻死的念头。”我要死在他们面前!“她四处这么宣扬。可他们是谁?她并没有点明道破,或者是指跟她命运作对的一干人吧!石洪骏并不紧张,他深信那不过是女人的一句气话。如果邓红真有这种以毁灭来谴责他人的勇气,当年她就会死在赵宁新的面前。但石洪骏也不敢大意,所以那天晚上他特意约了江然轩、文炎和赵宁新一道来家小酌,想在杯盏交错之间吐露详情,让朋友们自觉自愿伸出援助之手。那晚的气氛很不错,江然轩保证今后在他的职权范围内,给锦城丝绸厂大开绿灯,并且尽量帮该厂挽回在海关的不良影响。文炎则表示条条道路通罗马,今后他的外贸公司也可以寻求丝绸客户。又力劝石洪骏甩掉这恼人的差事儿,到丝绸公司去上窜下跳杀开一条血路。而赵宁新却没想到这一切也和他间接有关,只在那儿满腹心思地低头喝闷酒。石洪骏估计他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就没透露邓红的情况。唉,让那已经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何况,一个中学校长又能帮上他什么忙?

没想到今天事主的妹妹却找上门来,而且是这么一个年轻标致又咄咄逼人的姑娘,而且大有不肯善罢甘休之势。石洪骏略一沉吟,索性也就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在那姑娘对面坐了下来,”我能问一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吗?”

姑娘绞扭着双手重又坐下,这个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她撇撇嘴冷笑道:“哼!告诉你又怎么样?我叫邓丽,是无业游民,高兴的话就到‘声雅廊’夜总会去唱唱歌,最近才在本省的通俗民歌大赛中拿了个三等奖。怎么样?你现在对我感兴趣了?愿意接见我?肯解决我姐的问题了?”

石洪骏微微一笑,雍容大度地说:“我的职务迫使我必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不过我向来对歌星不感兴趣!你提到你姐的事,我正想告诉你,企业的改革势在必行,正像大江东流去,谁也无力阻挡!现在不是吃大锅饭的年代了,厂长也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救世主,过去的劳模更不能躺在成绩上睡大觉,而是要到市场经济中去寻找自己的新位置。你姐在工作中出了大差错,致使工厂蒙受重大损失,现在哪一个劳动小组也不肯要她,你姐也只有想办法自己拯救自己。如果她愿意端正劳动态度,我们正考虑成立劳动服务公司,她可以去报名,也可以去其他单位应聘。至于分房问题,你可以找工会,这事儿我管不着。”

邓丽微微斜着身子看他,脸上仍然挂着一丝冷笑,她的语音也仍是那么.干脆利落,”我看你们纯粹是欺负人!我姐为你们厂干了一辈子,贡献了自己的全部青春年华,现在她对你们厂没价值了,你们就像扔一块破布一样地把她扔掉!请问大厂长,这就是你的改革方向?”

石洪骏想了想,又耐下心来认认真真地跟她解释:“邓丽小姐,看来你对企业并不了解,你也不清楚商品经济的严峻性。工厂是赢利的单位,经济效益是它唯一的指标。你姐在工作中出了差错,给工厂给她自己带来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现在生产任务不饱和,工人没有活儿干,劳动力过剩,不让她下岗让谁下岗?她头上是顶着一个标兵模范的桂冠,可那不能成为她一辈子的保障啊!企业改革并不是厂长一个人的事,它直接牵涉到本厂的方针大计牵涉到人心……从我个人来说,我是很同情你姐的,我也为她的命运感到难过,就像为千干万万个普通工人的命运感到难过一样,但我没有权利召她重新回厂。正因为我是厂长,所以我必须关心和考虑更多人的利益,也就是我们厂大多数工人的利益!”

邓丽直视着他,一缕微笑好像在她眼里徘徊,但她很快就将所有的痕迹都压了下去,并且迅速站起身来。”你说你不是救世主,但你无时无刻不摆出个救世主的模样来!好吧,这事儿你不管,自有地方管。我已经把它捅到市总工会和市妇联,他们都答应派人来调查。还有,新闻媒介也会来曝光……大厂长,这下够你忙的了。不过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能说服他们所有的人……“石洪骏一时愕然,只听得走廊上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工会干事神色惊惶地冲进来,”厂长,电视台来人了,说是妇联让他们来采访下岗女工……还有,刚才市工会女工部打来电话,说对劳模和过去有突出贡献的人,下岗下员都应该慎重一点。如果我们不收回成命,他们还要反映到丝绸公司……”

邓丽笑眯眯地瞥他一眼,惊鸿掠影般地飘然出门,剩下石洪骏恼怒万分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子心乱如麻,真有点儿山雨欲来风满楼难以招架的势头,还有一种束手无策的孤独感……这一刻,他深深地感觉到破旧比立新更艰巨更困难,纵然你有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勇气,但你即使往固有的条条框框外走出一步,也会引来天崩地裂般的惊呼!

没等他细细思量,电视台一拨人就呼啦啦涌了进来,石洪骏看见打头的正是妻子冉凝,一颗心又被揪了起来,劈头盖脸就毫不客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来采访呀!我们女性话题要搞一个专访,专门为下岗女工呐喊。这是我工作和战斗过的厂子,当然也是我的首选。“冉凝没发现丈夫的反常,因为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一见到她总是皱紧了眉头,传达出一种并非发自内心的不悦。她又半开玩笑地说,”厂长同志,你对我们可是要大开绿灯呀!”

“好了好了!你也来添什么乱?“石洪骏大踏步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那模样就像一头被关进了牢笼的困兽。他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过头来,指着冉凝大声说,”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把你的人带走?本厂拒绝采访!”

“那怎么行?这是我的工作!“冉凝又惊又怒,语不成声。她遭此待遇还是头一回。

“拒绝采访也是我的工作。“石洪骏毫不妥协地顶上一句。

冉凝无法接受这种凌辱,尤其是当着摄制组的面。她也恶狠狠地回敬道:“石洪骏,你的大男人脾气还是回家去发吧!这儿是国家企业,不是你的家天下!”

摄制组和工会干事都不知所措,连连向门口后退着,并随时准备撤离这充满杀气的战场。冉凝气得快要哭出来,石洪骏狠狠瞪了她一眼,怒气冲天地摔门而去。冉凝连忙冲到走廊上,目视着那个骄横的蛮不讲理的背影从她视野中消失……

“怎么办?“摄影跟上来小心翼翼地问。

冉凝抹了一把泪水,她望了工会干事一眼,首先冲出口的却是这个问题:“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就是我们上楼梯时碰见的,那个穿黑皮衣的女人?”

“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一个歌星。“工会干事结结巴巴地解释,他认识冉凝,跟他们夫妻俩都是多年的朋友,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很清楚。”冉凝,你别怪厂长,他这几天火透了……你不知道,厂里出了一桩大事故,恐怕半年都缓不过劲儿来!工人又为分房子而吵吵嚷嚷……”

“分房子?“冉凝又吃了一惊,”你们厂要分房子?我怎么不知道?”

“厂长弃权了,他没要!“工会干事说完就后悔了,他胆颤心惊地瞥了冉凝一眼,深怕自己又惹下什么麻烦,连忙把话题岔开。”冉记者,要不要我带着你们先去家属区,采访几个下岗女工?“”好吧!“冉凝心里恨恨地想:回头再跟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