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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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宁新今早起来大吃一惊,放在床头板下暗柜里的一万元钱,竟然不翼而飞!他惊得一身冷汗--那可是他好不容易跟学校同事们借来的,准备交给邓红去购买住房。如果真丢了,那才是一件要命的事儿!邓红就是赵宁新的前妻,几十年来一直是锦城丝绸厂”企业明星“,历任电工、维修工、档车工、印染工、检验员等职,无论转战任何岗位,总能取得不凡的成绩,成为排行榜上的标兵、模范、红旗手。她和赵宁新的结识颇具偶然性:“文革“中的某一天,黑帮子弟赵宁新到丝绸厂去看望他的同类项石洪骏,同病相怜之余,赵宁新叹说自己年龄痴长,婚事无着,石洪骏便现身说法,力主他在厂内女工里找一个,并且引用了当时阿尔巴尼亚电影《沸腾的生活》里的一句话:“和朴实的人在一起,可以纯洁灵魂。“随后两人去食堂巡视一周,便在就餐的女工圈里定了邓红。

那时邓红刚满二十岁,正处于一个青春勃发的年龄,大多数女人在这个阶段,都像盛开的花朵一般美丽。那段日子也是邓红最辉煌的时期,她出席过无数次劳模、英模的表彰大会,赵家屋里也挂满了奖旗。赵宁新的母亲肖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直夸儿子有眼力。这个工人儿媳确实给赵家添彩增辉,在市委书记赵奎被打趴下的时候,三八红旗红成了赵家最重要的精神支柱。然而十年过后,时代变迁,邓红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都是一落干丈风雨飘摇。她的没文化、智商平平、小市民俗气、斤斤计较、不会待人处事,使得她在市委大院里处处矮人一头,终于落得个”休妻没商量“,被赵家扫地出门。

历尽兴衰荣辱的邓红后来一直没再嫁人,她与赵宁新所生的儿子赵小刚也留给了前夫,使赵家香火得以单传,这也是一直让赵宁新感动和内疚的。他不是那种一有钱脸就变,抛掉糟糠之妻的薄幸男儿,与邓红长达十年的生活中,也有对他来说弥足珍贵的东西。而做出分手的决定,则是基于门不当户不对和没有共同语言,以及感情老化的事实。此后,他也一直关心着前妻,如有可能便即相帮,这也是他善心仁厚的地方。所以他听得儿子说,邓红分房有望,正为那一万元的购房款发愁时,就拿定主意要倾力相助。

自从他们分手后,赵小刚便成为地位特殊的外交大使,来回穿梭于父母之间,交换信息,传达感情。尽管邓红老实木讷,对于前夫的行径并没多做谴责,对自己诡谲多变的命运也很少怨言,但是岁月催人老,遗留在她身上的沧桑痕迹未免多了些。韶华早逝的母亲在少不更事的儿子心中逐渐激起了波澜,联想到父亲官场得意,而且娶进了一个风流漂亮的晚娘,赵小刚对赵宁新的憎恨也逐年增加。何况,他并没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市委大院围绕着赵、邓二人的婚事变迁,始终有形形色色的说法,赵家的故事经过人们细细密密的传播,早已被渲染得惊心动魄。赵小刚从中听到的一鳞半爪闲话和他精心搜集到的一些背景材料,已经足够加深他对父亲的憎恶。他无力挽回父母的婚姻悲剧,只有在自暴自弃和鄙视虐待晚娘继妹的情感夹缝中去寻求慰藉。

也是活该有事,赵小刚和陈明明恰好就读于同一所中学,而且分别是该班成绩最差的男、女生。他们的父亲为此伤透脑筋,可要是把孩子推到其他学校,他又更不放心。何况这样的成绩,也没有哪一所学校情愿收留。对于陈明明他是爱莫能助,年龄这么大又是如此心性的一个继女,他怎么教育都是”宽严皆误“。对于赵小刚可就是割皮连心,恨铁不成钢。这天的晚饭前,父子俩又为此暴发了一场争吵。

小保姆已经把晚饭摆上了桌,还不见赵小刚走出他的房间。赵宁新起初一阵窃喜,还以为这孩子终于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弄功课,岂知推门进屋一看,长得快跟父亲一般高的大小伙子,竟然坐在地板上大玩游戏机!这房间是从客厅里隔出来的。赵家的三室一厅,肖宏住一间,赵宁新和夏水琴住一问,陈明明和小保姆住一问,剩下长大未成人的赵小刚,只有屈居在这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现在半尺高的铺板上,床褥凌乱地堆在墙角,游戏卡横七竖八扔了一地,赵小刚听得父亲进门,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目光仍旧专注地投射在十四英寸的屏幕上。

赵宁新发现那是专门分配给小保姆看的电视机,便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音量,问:“小刚,你忘了晚饭时间啦?奶奶已经等你好半天了!”

“我不饿。“赵小刚脖颈硬硬地回答,”每天都是那些菜,早吃腻了!”

赵宁新气得眼前直冒金星,他回头看去,只见陈明明已经坐在餐桌旁,母亲则望着他们一脸担忧,只得闷哼了一声,”你想吃什么?告诉小保姆让她做去!但是今天晚上,你就只好将就一点啦!”

同样是出于内疚之情,在一般情况下面对儿子,赵宁新无论心里怎么想,表现出来的态度总是好得出奇。某次他带小刚去看牙,大小伙子死活不肯坐上那可怕的椅子接受检查,眼见得医生神情不快,赵宁新只好屈意劝解,惹得医生老大不耐烦:“瞧你哥,对你态度有多好!你这么任性也太不像话了!“父子俩都闹了一个大红脸。不容赵宁新再对自己的性情发表任何见解,赵小刚已经一甩手跑出医院,好像父亲的年龄与外貌不相称,也是他无法容忍的事情之一。

此刻也是这样,无论赵宁新如何好脾气,赵小刚始终懒怠答理,不肯动窝,最后终于惊动了老太太,颤巍巍地走来问端详,”小刚,什么事儿好好说嘛!为什么不吃饭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如果是嫌饭菜不好,告诉小保姆,立刻让她做去!菜市场就在家门口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

赵家老太太溺爱孙子这一套,也是市委大院里出了名的。冉凝常说肖宏酷似《红楼梦》里的贾母,天塌下来不大紧,只要她的宝贝孙子没事就好。”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便是她的口头禅之一。可惜这赵小刚并非贾宝玉,对待姐姐妹妹不懂得怜香惜玉,而肖宏待陈明明也真好比贾母后期待林黛玉一般,完全不关痛痒。赵小刚也没读过四书五经,不知孝顺为何物,常常脾气一上来,谁也不放在眼里。现在奶奶唠叨了半天,他那边置若罔闻,倒是赵宁新看不下去,连忙扶着母亲回到餐桌旁,保证自己会好好劝说她的宝贝孙子进食。

赵宁新重又进屋,关上了通向客厅的房门,坐在儿子身边耐心地问:“小刚,我想问一问,你功课准备得怎么样?这最后一个学期,你可要拼命一搏,考不考得上大学,就在此一举了!”

赵小刚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屏幕上,两只耳朵根也涨得通红。”爸,这话您说了有一百遍了!我劝您死了这份心,大学我是肯定考不上的!我也不去白费那个劲儿了!”

赵宁新知道这是实情,悲哀便在心头不可抑制地涌动起来。唉,中学校长的儿子竟然考不上大学,无法接受高等教育,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儿!难道真是自己的罪孽所造成的报应吗?他想到儿子的生母至今还过着清贫孤独的生活,又想到儿子对自己始终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由得失神入定,发了一阵子呆。看看赵小刚仍是孜孜不倦地玩那游戏机,才又气急起来。

“哎,你是怎么回事?就算考不上大学,你也该为自己的前程想一想啊?成天玩游戏机,就能玩出工作和饭碗来?你这样子,我看连高中文凭也保不住!”

不料赵猛地摔掉游戏卡,直眉瞪眼地站起来冲他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成绩不好,我考不上大学,我拿不到高中文凭,还不是你这个当爸爸的错!当时你要是不赶走我妈,没准儿我早就成材了!现在我这个样子,还不是都怪你!领了两个狐狸精上门,其中一个还跟我同班,我看见她就觉得丧气,就没心思念书!背霉倒运的,还能考上什么大学?”

赵宁新大吃一惊,恼怒万分地给了儿子一巴掌,”都这么大了,还不学好!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是不是你妈?”

赵挨了打,心里又恨又怕,牙巴骨咬得格格响,却到底不敢跟父亲动手,只是满脸通红地反击:“我妈才不教我这些呢!她只是一提起你就哭,说她这么多年了,连个家都没有。她一直没房子,就住在工厂的单身宿舍里,你关心过她吗?现在丝绸厂要分房子了,她又交不起那一万元购房款。如果你真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就该替她交这房款,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父亲!”

前妻处境堪忧,赵宁新心里也不好受。他还替邓红介绍过几门亲事,她却死活不肯。丝绸厂要分房的事儿,赵宁新那天曾听石洪骏提起过,还让他别告诉冉凝,没想到邓红也有份儿!他一时又惊又喜,就在心里盘算开来。赵小刚趁父亲走神的空当,已经拉开门窜出去,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冲冤家对头陈明明做了个鬼脸,又朝惊诧不解的奶奶眨了眨眼睛,这些赵宁新全都没看见。

当天晚上,夏水琴照旧忙到过十点才回来,洗漱完毕就散了架似地倒在**。赵宁新知道她最近很忙,好像在张罗什么新项目。这个女人也是生性好强,自从跟前夫离异之后,就发誓不留在计量局看人眼色,而是一咬牙辞职下海,进了一家美容院当按摩师。这样一手一脚干出来,又积蓄了一点儿钱,才自己开办了一家小小美容院。最近听说她将有大行动,想承包一家中档饭店的全套服务项目,正是用钱紧张的时候,怎好开口问她要钱?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宁新决定”曲线救国“。先是给妻子又揉又掐地也当了一回按摩师,直到夏水琴浑身酥软地吐了一口气,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向他投来一个媚笑,赵宁新才打点精神,轻柔地捏着她的耳朵根,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那家饭店同意签合同了吗?”

“意向性签约了!这家饭店比红帆口岸好,所以我想自己来做。“夏水琴含情脉脉地瞟着他,长叹一声,”老公呀,今后你可要好好地疼我,女人这样出来打江山,真不容易啊!”

赵宁新牵起她的一只绵软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发誓般地说:“天地良心,我还要对你怎么好?是不是把心掏出来给你吃?”

夏水琴嫣然一笑,抽出手来嗔道:“你这书呆子,今天也知道甜言蜜语了!说吧,又有什么事儿求我了?”

赵宁新吓了一跳,可见女人心思细密,诡谲难辨,男人无法匹敌。逐将事事一句一句春蚕吐丝般地拉了出来。夏水琴听得丈夫款款道明,想给前妻筹一笔钱购房,不由得脸色倏地一变,人也猛然翻身坐起来。

“赵宁新,你可真是为人师表呀!竟然向我开这个口,我看我都快成你们赵家的钱神爷了!我每月甩给你妈的钱,足足比你多上三倍吧?可她老人家我还没有个好脸色,我们母女俩在你家还跟讨饭似的!这还不算,你妈还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一会儿说我不关心自己的丈夫,成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一会儿又说我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听任她的成绩每况愈下。你妈有本事,就该管好她的宝贝孙子赵小刚呀!你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对什么人都一味迁就!跟邓红离婚时,把你爸补发的工资全都给了她,我嫁到赵家这么些年,你偷偷补贴给她的钱,大约也有好几千了吧?这么无底洞似的,怎么填得满?我就不信,难道你再拿出这一万元,她儿子就能改邪归正,从此好好学习不成?”

做生意的女人总是能说会道,夏水琴劈里啪啦吐出的话清脆悦耳,像一串串风铃在夜空里旋转。赵宁新不断打躬作揖地告饶,陪笑道:“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儿好不好?别吵醒了我妈!”

“你妈?你就知道你妈!“夏水琴更加没好气,”那你跟你妈过去,干吗还要跟我结婚?我带着陈明明这就走,也省得在你家成天受气!”

赵宁新双手托住下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给钱就不给钱吧,何必又提这些?我们也算老夫老妻了,别成天就提一个走字!谁敢给你气受了?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也怪我,当初怎么又嫁给了你?就我们娘儿俩过有多好?真是才离虎口,又进狼窝。男人呀,都是一样的货,不知道疼老婆!“夏水琴还在不依不饶地一气说下去,”唉,还是钱钟书深刻,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都是自寻烦恼!”

“瞧你瞧你!“赵宁新急得在地上直跺脚,”唉,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这些!”

“书呆子!“夏水琴猛地一把将他按在**,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呀,死木头一根,永远也学不会幽默!在这方面呀,你的智商等于零!”

这一晚他们颠莺倒凤,好不缠绵。次Et赵宁新到了学校,就开始四处借钱。在这方面他也是意志坚决,颇有”韧“劲儿,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儿,就会一声不响地做下去。帮助前妻对他来说是义不容辞,否则他心里将有一块永远地痛。好不容易才筹齐了这一万元,正想让小刚给他妈送去,可谁知就不见了呢?这床头板下的暗柜,是他们夫妻俩密藏物件的去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若说是小偷,又怎么会单挑这一处下手,其他地方安然无恙?他推醒夏水琴问了问,她也说不知道,倒把赵宁新再得一头雾水。他翻来复去折腾了一整天,把这事在脑海里过了何止上千遍,仍然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到了晚上,只好垂头丧气地把儿子叫到一边,原原本本地把这事告诉他,让儿子去转告邓红说这事暂缓,容他慢慢再筹钱。赵小刚听后呆了一呆,脸上红红白白变换了好几次颜色,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悄声对父亲说:“我知道这一万元是谁拿的!肯定是陈明明。前不久她的随身听摔坏了,想再买一个,你不是说再等等吗?她一定是等不及了!昨天晚上你去洗澡时,我看见她偷偷溜进了你的房间!”

赵宁新的卧室房门一向上锁,因而才没有怀疑自家人。一听说出了内贼,他的脸色也刷地变为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