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呈一片庄严的浅蓝色,右下角有一只白色的小船正扬起风帆,驶向蔚蓝色的远方。左上角的字是雕刻凸现出来的,犹如起伏不定、变幻不断的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女性话题--下岗女工再就业研讨会”。冉凝身穿一套白色的西服裙,庄重娴雅,纹丝不动地站在这片蓝天碧云之下,让自己的头发随风飘拂,发出光泽,表现动感。她朝摄影师眨眨眼睛,做了一个美丽的嘴型:“0K!”“目前国家进入了一个经济发展的新时期,进入了信息时代,旧有的生产方式受到了严重冲击,劳动密集型必将被科技密集型所代替,这是改革开放的巨大成果,也是市场经济的必然趋势。同时,我们也遇到了全世界所有发展中国家都会面临的新问题。那就是一部份文化水平低、技术单一的产业工人,尤其是女工,可能会提前下岗,去寻找新的就业机会。面对民族振兴的大业,我们需要多方面的力量。今天举办这个研讨会,意在向全社会发出呼吁,让大家都来重视和关心这件事,主动为国家排忧解难。同时也希望那些急需再就业的女工,调整自身的劳动观念,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
冉凝像背书一样地念完这段台词,心里无限委屈。台领导否决了她的“大声疾呼”,而改为这四不像的什么“研讨会”,并且具体指示她做这么一个长篇大论的开场白,真是荒唐透顶,简直可笑极了!冉凝原有的革命热情一下子沉郁低落,制作节目的种种乐趣。也变得无聊不堪。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新闻宣传必须注意舆论导向,这是常识!
播出时间在即,她不敢再发牢骚,立刻强打精神,把所有的节目程序都检查了一遍,又跟嘉宾和发言人悉心研究了一阵,重点指出了一些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并且一一调整过来,尽量做到问心无愧。下岗女工来了不少,邓红是主要发言人。冉凝一直担心她会上台去哭诉在本厂的遭遇,那样石洪骏非把她给生吞活剥了不可!还好,昔日劳模毕竟见过大世面,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她谈吐大方得体,言简意赅,中心意思就是一句话:“社会要给我们出路,政府不能丢下我们不管!”虽然直白了一点,但她没把事情搞得七颠八倒,冉凝已经谢天谢地了!
节目录制完毕,冉凝疲惫不堪。她不想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先打开百叶窗,让光线投射进来,然后开始收拾东西。桌上杂乱无章又井井有条地堆放了有关资料和录相带,她正在清理,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动静,回过头来,不禁吓了一大跳。一个男人坐在房间昏暗的一角,被四周静静的暮色包围着,一副超然镇定的神态,正用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着她。“你是谁?”她不安地后退一步,腰间顶住了硬硬的桌沿。“谁让你进来的?”
“别动!”那个男人淡淡地微笑着,“你这副衣着整齐的样子,背后衬着杂乱的书桌,倒能给人一种和谐之感。我不是摄影师,也不会拍什么专题,但我能看清楚,你那副美丽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同情之心。”
冉凝唯一的反应就是走到衣架旁,取下风衣赶快披在自己身上,好像害怕这个男人会一层层剥去她的外壳,最终使她坦身**地暴露在真空之中。她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它却来得迅猛而又急。这个男人使她局促不安。
“喂,你不觉得你现在应该离开了吗?”她提高声音说,同时裹紧了身上的风衣。“不管你是谁,这么闯进我的工作室,都是一个很无礼的行为!”
“是吗?”男人沉了沉,突然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仍旧保持着一副无可挑剔的仪态。“然而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一个最讲礼貌的人,彬彬有礼甚至成了我的习惯。你要知道,上帝从来就没给过人任何东西,而习惯则是他唯一的礼物!”
这个男人身材颀长,瘦削有力,走起路来两条腿弹性十足。冉凝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片刻间竞想绕开他而逃。“喂,你再不走开,我就要喊人啦!”
男人收住脚步,仍然从容不迫地微笑着,用一种强调的口吻说:“难道节目主持人,都像你这么容易惊惶失措吗?我还以为,你受过良好的训练,知道如何接触和对待陌生人呢!这是你们的基本功,不是吗?”
黄昏的光线穿过百叶窗,斜斜地投射在这个男人的脸庞上。呈现在冉凝面前的是一副英俊无比的容貌,简直像雕塑般的完美--波浪起伏的微带卷曲的浓密头发,宽阔饱满的前额,形状优美的黑黑的眉毛,深陷的眼眶和明亮的眼睛,高而挺的鼻梁,再配上一张性感的嘴唇和棱角方正的脸盘,真是帅极了!
天哪!她竟用了“性感”这两个字!冉凝内心不安地翻腾着,又一次想从这个男人身边逃开……可是,她的两条腿却像被钉死在地板上,好似有一种巨大无形的磁力,把她牢牢地吸附在这个男人面前。什么样的男人!竞对她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他曾勾引过多少女人?一定都是战无不胜吧?
男人好像捕捉到了这些紧紧缠绕她的念头,不禁微微一笑,“我把百叶窗放下来,你不介意吧?我不喜欢太亮的光线。”
“放下来吧!光线确实太刺目了!”她不由自主地说,随即感到一阵晕眩,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男人究竟想干什么?
还没等她的思绪乱成一团,那个男人已经关好百叶窗,又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在对面坐了下来。“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我到这儿来,也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只是出于一种偶然。不过,人生中的许多事件,开始时好像都出于偶然。”
但他头脑里却在想:这不是偶然,这是蓄谋已久。但他绝没想到,这个女人竟如此美丽性感!她起伏不定的胸脯尤其让他着迷,看夹只季略旒手腕辱情和痛菩赫会存弭E里壬隅霄啪膨目眩……当然,他从没想到过要伤害她,他只是想跟她交流一下对生活的看法。但此时看着她,一股强烈的感情热浪竟传遍全身,而且是那样地深刻,那样地令人难以捉摸。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到了吸引,还是遭到了排斥,只知道自己是被她深深地打动了!
停止吧!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提起脚走到她的视野,那么这个荒唐可笑的游戏就会立刻结束。你们俩是不可能产生任何特殊情感的!你们的生活是那么遥不可及,你对她的一往情深,到头来只会令她心生厌恶。趁你现在还未萌发所有的欲望,趁你的感情还比较冷淡的时候,赶快离开她吧!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古怪,尽管他对这次会面本身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卷进来了!此刻,他只能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去观察她,观察自己心中的感觉,也观察着自己对她的影响力。他对自己也很惊讶,他现在正进行着的事情犹如过去在书本里和电影里看到的一样,甚至有点儿像梦中的情景。他从来就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说出那样富有戏剧性的话来!
突然间他明白了,原来他是世间最伟大的演员!而目前表演的,也正是一个最了不起的角色!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结束呢?事情是那么有趣,而且也确实出于偶然。他们曾在新苑见过一面,此时她却不记得,没有那个印象了!直觉告诉他,如果想继续演好这场戏,那一幕最好不要提,干脆就另外编个理由吧!
冉凝却已经有些不耐烦,她不能再听任这个男人颐指气使的摆布,不能再让他用近乎幽默和超然的态度来对付她。“喂,你到底想干什么?要不要我打电话请保安来,说这儿闯进了一个疯子,满嘴的胡言乱语?!”
楚云汉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已决定了,要更加热情地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去,“我尊敬的节目主持人,你不能再与世隔绝了!为了从那些陈词滥调的新闻专题中跳出来,你必须接触生活!你负责女性话题,难道就对男性话题不感兴趣?中国妇女报还有男人说话的地方,还专门开辟了’男人走廊‘呢!我敢打赌,如果你能搞一期男人的专访,准保会在全市打响,引起轰动!”
冉凝瞪大了眼睛,仿佛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仿佛自己对此真是一无所知。“这么说,你是专门找上门来,给我提意见的?”
楚云汉胸有成竹地点点头,随即递上一张名片,“男人和女人是互相造就,密不可分的,你要搞女性节目,怎么能对男人不闻不问呢?喏,我主动找上门来,请你倾听我们男人的故事,请你也关注一F男人的心态。哦,我在锦城商场工作,那可是全市最大的国营商场啊!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立刻打个电话去查证。
”
这名叫楚云汉的男人,竟是锦城商场的销售部经理!冉凝看着印制精美的名片,满腹疑云立刻烟消云散,事情也一下子变得合情合理,十分正常又十分自然了!虽然她也常常鄙视这种做法,但赠送名片确不失为一个抛砖引玉、由陌生到熟悉的良好方式。“你那么想讲述你的故事?你怎么知道我爱听?
“她巧笑嫣然地把手一挥,也恢复了活泼开朗的天性,“不合逻辑的,但又是浪漫主义的!一个陌生男人主动向一个陌生女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一点儿也不奇怪!我知道,你们电视台和你的栏目都需要这一类素材。你们记者不就经常像个密探似的,到处打听搜集人们的私生活和隐情吗?如果有必要,你们还可能会拍个人物写真呢!”楚云汉也笑嘻嘻地环视着四周,“当然,我们不能在这儿谈。如果你高兴,我想请你随便去附近的哪一家茶馆坐坐,好吗?
”
冉凝有点儿犹豫不决。眼下她又对整件事情感到不安,可寻思了一阵,也确实找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自她从事这项工作以来,已经听到过无数个人讲述他们的故事,虽然具体情节不尽相同,但他们想炫耀人生经历和宣泄自身情感的愿望却是一致的。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坚定了决心,就跟这个男人潇洒走一回又何妨?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他真敢把我吃了不成?
来到春日的余晖中,步行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冉凝终于找到,自己怀疑的一面。原来这个楚云汉竞有着左右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不,应该说是他左半边脸颊损毁严重,一道自上而下的伤痕狰狞地破坏了这原本完美的杰作。可见事物总是存在着某种缺陷,但造物主对相貌如此英挺俊秀的男人也这样残酷,未免让人觉得可惜!冉凝的心情再次激越起来,似乎这左半边残缺的脸庞.比那右半边俊美的脸庞更能唤起她内心的亢奋与好奇。一个男人的相貌被如此一劈为二,其中定有深刻的内涵!
进了茶馆,找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啜着一杯香喷喷的绿茶,冉凝才知道,楚云汉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最佳人选,他竞然三言两语就道完了真情。这个男人在锦城商场也曾春风得意,是销售方面不可多得的人材。但他不幸爱上了本单位的一个女人,因此上演了一出抛妻弃子大打出手的悲剧。谁料他历尽干辛万苦方能离婚,并且丢掉了称心如意的职务之后,那当初山盟海誓的女人又背叛了他,另找了一个更有钱也更能干的男人。
“你瞧,这社会上稀奇古怪的事儿可真多!”他轻描淡写地说,“不都是男人负心抛弃女人,置女人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也有相反的例子,不是吗?”
至于脸上的疤痕,他也叙述得极其平淡,说是某次跟妻子争斗时,被她一怒之下用菜刀砍伤的。想象那场面应该是惊心动魄吧?他却一笔带过。冉凝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理解到,这正是一个男人的深沉之处。他不可能也没必要把种种爱的创伤及其惨烈程度,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唯其说得不关痛痒,稀松平常,并且像一个未曾身临其境的旁观者似的,将自身的感情退隐其后,才能让人听了倍加感动。
冉凝听完这番话的感受确实新鲜别致,仿佛茶馆里的桌椅摆设都会永远记住这件事似的。她已经感觉到自己飘进他的天空中了,踏着他的岁月的足迹,跟着他奏起了一首悲伤的生命之歌。她能听到那已经逝去的欢乐所留下的阵阵回响,并且触摸到他那受伤的心灵和身上的一切痛苦标志……
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就掌握了这个男人的全部隐秘。好像她所喝下的回肠**气的茶水,以及柜台上播放着的悠扬的音乐,都在把这一切转化为精神上的财富,都使她更加乐于坦露出自己的心肺和灵魂,去接纳这个饱受过磨难的男人。这是一个生活中确实存在着的事实,但却往往被我们所忽略。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能突然之间越过内心的冷漠和情感的空泛,在一种超然的意义上去达成某种默契。而对于冉凝这样注重职业精神的人来说,这不过是新一轮的关系循环,跟她出于自我保护意识而骤然冷落和疏远某些人,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楚云汉似乎读出了她潜在的某些原始思想,在一阵沉寂过后,冷不丁又开了口,“知道吗?我离婚时把一切都留给了妻子,后来又失去了工作,现在我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标标准准的被人家扫地出门。流落街头了!我全部的家当,就是身上这一套行头。口袋里所有的钱,刚好能够支付今天这顿茶钱和饭钱。”
冉凝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眼下身处的,正是锦城顶尖豪华的“圣淘沙”茶楼。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冲出脑际,她不由地要问:“那你怎么奢侈得起?”
“我想,你需要一个优雅的场合来倾听我的故事,尽管我的故事可能对你没什么用处。”他明智地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笑笑,“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准儿明天我就会找到一个暴发的机会,何不在今天享受一次最后的狂欢?”
冉凝听出他话里的含义,垂下了眼皮,“难道你还有什么特别的节目?”
楚云汉像变戏法似地掏出两张天蓝色的门票,“猜对了!今晚我想请你去看一场现代芭蕾,是法国一家歌舞团来蓉演出。怎么样?你肯赏光吗?去观赏一场生命的幻觉,去寻求一个大悲大喜的刺激,去饱尝一次西方的精神大会餐?”
“为什么不呢?”冉凝一把抢过戏票,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既然你把它描述得这么美好!”
楚云汉显然是喜出望外,绽开嘴唇开开心心地笑起来。冉凝却不禁想到:这个男人不适宜开怀大笑。他的痛苦神情远比他的笑容更令人感动十倍百倍。看来,这个男人是生来就注定要受苦受难的!
突然之间,冉凝就明白了他的全部迷人之处。毫无疑问,他是她婚后十几年来,重又爱上的第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