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的一群自行车被阻挡在十字路口,随即排成了一条长队,堵塞了整个慢车道。这是每天傍晚下班时总会遇上的盛况。在喧闹声中,石洪骏才发现自己的车轮已经驶过了红线。两个守在街口的穿着黄尼龙背心的退休老太,也先后朝他扬起了手中的小红旗。
“下来!下来!”第一个老太厉声叫道。“罚款!罚款!”第二个老太随声附和。石洪骏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
刚才他一阵猛蹬急驰,头脑里也像高速运转的马达一般,把厂里的事又过了一遍。昨天文炎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建议他拓宽丝绸业务,搞点儿多种经营。具体说来,就是把最近这批通过他们公司卖掉的丝绸货款,用去开发房地产。从前令他不屑一顾的事情,现在石洪骏都愿意考虑了!想得心情激奋,就没注意到前面高挂的红灯,车身驶出去大半截,算是小小地违反了一次交通规则。偏又碰上了两个严守职责的义务交通员,满脸的法不容情。
“快点!快点!”这次是她们同声吆喝,“把车推到人行道上!”周围的人都捂着嘴笑,明白这是一整天无聊之后的小调剂。不就几块钱嘛!石洪骏不想挑起争端,便听话地把车推上街沿,按规定交了罚金。
他正要走开,突然发现一个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朝他快活地扬了扬手,“喂,你好!大厂长,又犯什么事儿了?”
石洪骏认出是半月前到厂里来过的那个歌星,便笑了笑打算走开。邓丽却已经飞快地赶上来,眼睛里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在干什么呢?大厂长?调查退休女工的出路?试图为下岗劳模挖掘一条生计?”
石洪骏耸了耸肩,把自行车架好,回身正对她,“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姐不是已经去电视台大声疾呼,据说一家五金商店,正打算聘她去当部门经理,也就是说,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呀?”
“可那是靠社会,你这大厂长又做了什么?”邓丽的声音压过了他的盛怒。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早就亮过一轮,又被堵塞住的人们都扭过头来,像看西洋镜一般地看着他们。石洪骏的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但他却不敢当街发作,只得闷哼了一声,“唰”地踢开自行车架,准备飞身上马。
邓丽一把拉住了他的车后座,笑道:“别走哇!大厂长,我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大街上有一半人都认识我呢!如果我挽留你,陪我在马路上走一走,谈一谈,你会当着我的歌迷的面,给我难堪吗?一石洪骏徘徊在两种选择之间,要么嘲笑这个女人一通,给她点儿颜色看看,然后兀自蹬车而去;要么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就陪着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在大街上溜一圈。他捕捉到对方眼睛里闪烁着的两朵调皮的火花,便庄重地点了点头。管他呢!他想,没准儿一席谈话真能在这歌星身上起作用。
西边的云霞血红似火,好似一炉绽开的钢花流淌在天际。这个如火如荼的傍晚让石洪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当初,他真想做一个炼钢工人,就像父亲参加革命前那样,是多么地痛快淋漓,多么地意气昂扬!不料他却鬼使神差地进了女工成堆的锦城丝绸厂,并且熬到今日这个”洪常青“党代表的地位!可想而知,与女性打交道是他的职业是他的专长。但是此刻走在一个妙龄女郎身边,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石洪骏推着自行车,斜眼望了望邓丽,这才发现她穿着一件长过膝的大红薄呢风衣,漆黑的长发披至腰问,好飘逸好爽丽!他奇怪那天在厂部办公室里,自己竟然没有正眼看过她,她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
邓丽笑眯眯地侧过身来,一对眸子大胆而热烈地逼视着他:“你在偷看我?我漂亮吗?”
石洪骏尽量想表现得大度坦然,但那股青春的生命力咄咄逼人,引发得他体内也有什么东西在开始燃烧,就像天边那一炉血红的流霞。他目光闪烁,强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反问:“喂,你叫住我,到底想谈些什么呀?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走下去,我可太累了!“邓丽格格格地笑弯了腰,惊动了前后左右的行人,却仍是笑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他们已走进了新修建的府南河边,这一带都是。绿化区,街心花园,散发着泥土香味儿的花坛里,树丛中,石椅上,到处是一对对紧紧依偎的恋人。石洪骏看见有不少人向他们行注目礼,深怕撞见了厂里的小青年,就停住脚步毫不客气地说:“喂,我真走不动了!你要是没什么话可说,我就要骑车回家了!”
“急什么?“邓丽把长发随意往后一拨,眼睛亮闪闪地盯住他,”既然走不动了,就在这几坐一会儿吧!大厂长,怎么样?你有这胆量吗?”
石洪骏严格地审视了一下内心,确信自己对这姑娘根本没有任何非份之想,才架好自行车,就坐在最靠前的一排椅子,以示心中无愧。”好吧,你要说什么,就赶快说吧!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邓丽妩媚地笑了笑,撩开风衣就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撒娇般地镜:“喂,难道你只会用这一副腔调说话?我可不是你们厂里的女工,你呢,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石洪骏霍地站起身来,面孔涨得通红:“你这副腔调,使我后悔跟你留下来!邓小姐,再见了!”
他正要跳上自行车,却被邓丽再次拉住,她侧身向前,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满含祈求,”喂,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向你道歉,我不该用那种语气跟你说话!厂长同志,我真心地请求你,陪我在这儿谈谈,好吗?”
众目睽睽之下,石洪骏感到左右为难。他从没像现在这么举棋不定过。和一个基本上算是陌生的女人相依相偎地坐在大道旁,不!这不符合他的家庭背景他的传统教育他的处事原则以及他的性格为人……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问题呢?毕竟,他是一个大刀阔斧实施改革的企业家,绝非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胆小鬼呀!
石洪骏抱着赴汤蹈火的决心,重又坐下,说:“好吧!我倒真想听一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石椅很短,因而他们俩坐得也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这就是所谓的耳鬓厮磨吧?石洪骏感到自己的呼吸节奏也改变了!
正当他又一次后悔不该留下来时,邓丽迅速低下头,用一种迷幻般的声音开口说:“我今天留住你,是想跟你道歉,为了上次在厂里,我朝你发的那一通火……我姐姐,她确实改变了许多,好像对生活不知所措。我怕,怕她会出什么事,所以才去找你们……“”这我能够理解。“石洪骏平静地说,尽量克制住内心的情感起伏,”别担心,你姐应该是生活的强者,我们都有理由相信,她会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邓丽突然仰起头来看他,热情洋溢地说下去:“你真是个好人!你一向都那样吗?那样坚持自己的主张,坚持用自我判断来行事,甚至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是啊,我一向都这样。“石洪骏一语双关地朝她笑笑,”过去你领教过,今后你如果感兴趣,还可以继续领教!”
“我现在就正在领教。“邓丽一直盯着他看,嘴里却说个不停,”我认为,你正是那种波澜起伏令人神往的男人!正是我所喜欢的男人!我喜欢阅历丰富、意志坚强的男人!”
“可惜,你喜欢错了!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男人!“”是吗?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可还没聪明到能够识破你,当场拒绝你,不留下来跟你胡扯的地步!”
“那是你不够机灵。你不明白,一个姑娘主动约一个男人说话,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能例外呢!”
“例外的只是你的个性。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正是你这种特殊的个性,才对我有着如此强烈的吸引力!”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听上去针锋相对,实则敌对的情绪却是越来越少,甚至添加上了一种有得有失、有失有得的节奏感。突然,对话沉寂了下来,石洪骏重又感觉到一阵心慌意乱,似乎被这种沉默的暗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难道,他已然洞察了这个女郎的心思,仍想留下来,正是为了迎接这种甜蜜的沉默?
邓丽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大厂长,怎么又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石洪骏苦笑了笑,内心茫然不知所措,”我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我想,你总是有一打情人吧?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流畅!”
这种感觉确实很奇特,他想。跟一个漂亮女人坐在一起,居然可以改变一切。他此刻的心情犹如身边的那条河水,波浪翻滚,起伏不定。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也使他像蜜蜂飞进了芳香沉醉的花丛……
哦,是这个姑娘身上发出的阵阵香水味儿,弄得他意乱神迷;心旌摇**,无法自持……正当石洪骏控制不住,想拔腿走开时,邓丽突然和身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一支胳膊,不顾一切地倾身去吻他的脸颊他的脖颈,就像一个渴急了的人在拼命吸吮着甘露清泉……
“哎呀!你干什么?”
石洪骏慌忙推开她,想抽出自己的胳膊,但那条胳膊就像僵硬一般动弹不得。时光仿佛也随之凝固了,他只能定定地望着身边的姑娘。这张脸庞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去十分清丽,充满了纯真的欲望和渴求,石洪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就要喷发的**,没把自己的脸主动贴上去……有多少年了?冉凝再没跟他这么亲近过!难道,他那男子汉的情欲一直被压抑着,所以才跟一个年轻姑娘跑到大马路上来搂抱亲吻?
邓丽头发凌乱,娇喘吁吁,轻声笑道:“有时候,行动比语言更有力。大厂长,不是吗?”
她把身体整个靠在他肩上,执拗地又一次抱紧了他。石洪骏在惊惶失措中,接触到了两片温软潮湿的嘴唇,情不自禁发出了轻微的叹息j此情此景已不容他随意处置,他的身体靠在她那条越缠越紧的手臂里,就像原子紧密结合在不可再分、也无法溶解的混合剂里。尽管他可以把这一切统统扔开,但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还复到原子状态了!当体验到一种异样的缠绵时,他对有一种存在--哪怕只是她潮湿的眼中所反应出来的东西,也感到幸运。那正是他永葆男子汉魅力的象征!
突然他打了个寒颤。在前面的大街上,在熙熙攘攘的自行车流中,有两个他最熟悉不过的人正停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所有的光景显然已被他们尽收眼底……
那是文畅和郑川生!石洪骏大吃一惊,跟着就冷汗漉漉,眼前漆黑一片。头顶上碧蓝的天空和身旁万花锦簇的花坛,仿佛都变成了巨大无底的黑洞,恨不得把他一下子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