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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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凝推门进屋,石洪骏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落地台灯的一圈光环笼罩着他,显得是那么安详淡定。见到她,只漫问了一句:“回来啦?”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质,冉凝经常要连夜录制节日。她把儿子定豪寄养到父母家,平时跟丈夫就两个人,晚饭往往是一顿清水挂面了事。石洪骏是天下最不挑食的男人,无论妻子做什么,他都一样好胃口。但有一条,让他下厨房是万万不能。在这方面,他绝对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宁愿空着肚子操“饿功”,也不肯丧失掉男儿气节。就因为这,冉凝即便回来得再晚,也是面无愧色。但今晚不同,今晚她跟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去看了场芭蕾舞,到现在还是心神激**,恣意汪洋,静不下来。可又怕丈夫觉察,就低着头往卧室里钻。待换掉那一身夜间的打扮,套上宽宽松松的家常服装,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走出来,却见丈夫手捧报纸,正奇怪地盯着她看:“今晚你上哪儿了?是去文畅家?”

冉凝有点儿慌神,丈夫往日从不管她去哪儿,怎么今晚如此反常?难道是在套她的话?猜到她跟一个陌生男人幽会去了?冉凝惶惶不安,心无着落,只得漫应了一句:“哦……没,没什么,我今天还没见到过文畅呢!”

石洪骏丢掉报纸,端坐不动,目光里好像有种空泛与茫然。“冉凝,这段时间,你在忙些什么呢?经常是回到家中,连你的人影都看不见。我有这种感觉,好像我是一个没老婆的男人!”

冉凝生硬地笑了笑,也有种异样的感觉。丈夫往往是这样,心里如火如荼,表面上却冷若冰霜,好像跟老婆亲热一下也有失他的男儿尊严。可无论厂里的事儿有多么乱多么烦,他还是每晚按时赶回来。冉凝在这一刻心生歉疚,她应该主动想到陪丈夫去看一场现代芭蕾,开扩视野,接触生活,领受艺术的熏陶。这样,夫妻生活也会多姿多彩一些。

此时,她真想温温柔柔地坐在丈夫身边跟他解释下,或者朝他撒撒娇,亲热一番……可眼前突然出现了楚云汉的形象。不知为什么,跟那个男人分手之后,竟然无心接近自己的丈夫了!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才如此心虚?难道,这就是第三者插足?她向来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么说,她跟石洪骏之间,是早就产生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

“我也常常感觉到,我就像一个没丈夫的女人!”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句话。她定了定神,走到沙发旁边,欠着身子摸了摸石洪骏的脸颊。他胡子拉茬,面孔粗糙,前额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冉凝这才注意到,丈夫的两鬓已经开始斑白,她的心立刻揪紧了!看来厂里的事一定不顺利,她对他也真是毫不关心。她不该撇下他,跟另一个男人去看戏呀!

石洪骏双目微微闭了一下,又突然睁开,撇着唇角冷笑道:“是这样吗?那我们彼此的感受倒是很相同!但有一条,我这个做丈夫的尽管不好,却没在你背后捅刀子吧?”

冉凝正想倾身去吻他,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腰板僵直地问:“你说什么?”

石洪骏闭紧了嘴唇不吭声,过了几秒钟,他猛地一扬手,用遥控开关先后打开了电视机和录相机。显然是他录下的片断,镜头正跟踪着邓红,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正慷慨激昂地说些什么……天哪!记者还跟踪到她家里,四壁墙上挂满了发黄脱色的奖状奖旗,像一桩陈旧的古迹在诉说着主人的不幸!

冉凝站着像根木杆似地一动也不动,却恨不得立时化作一股轻烟飞走。她仿佛钻进了什么人的圈套,脱身不得。“洪骏,你听我说。今天我忙着去看一场演出,后期制作就交给了另一个编辑……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把这些镜头加上去的?我也不清楚,记者是什么时候又去采访了邓红……总之,一切都好像乱套了!”

石洪骏目光锐利地瞥了她一眼,“这话像一个著名记者、优秀主持人说的吗?你玩忽职守,闹出这么大的差错来,还要替自己辩护!难道你是吃于饭的!”

丈夫的话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子儿砸在胸口,棱棱角角戳得她五脏六肺都在痛。冉凝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那不是差错,只是表现意图有所不同。我录制这个节目,是看重它的社会化问题,可能有的编辑更看重它的个人悲剧。”

“那不是什么个人悲剧!”石洪骏突然跳起来,朝着她大声吼道,“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企业的声望、企业的名誉!正因为邓红曾是个劳模,她的下岗才带有一种偶然性。现在你们新闻界一对外曝光,就把这偶然性变成了必然性!企业都要这么瞻前顾后,左怕狼右怕虎的,那就什么事儿也干不成了!告诉你,如果再出现一次反复,那我可耽搁不起!整个丝绸厂也耽搁不起!中国的经济改革就更耽搁不起!”

冉凝的心往下一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这是危言耸听,小题大作!事情根本就没那么严重!”

“那是因为你缺少政治头脑,才看不清事情的严重性!”石洪骏仍是怒气冲天,不断激愤地朝空中挥着一只拳头,好像真要动-y-打-人似的。“今晚你们的节目刚一播出,市妇联和市工会就往厂办打电话。就这么一阵子的功夫,我已经成了千古罪人啦!”

冉凝脸色煞白,嘴角抖颤着好一阵子说不出话。突如其来的一股热血冲上大脑,她也控制不住地喊道:“那就别于了!什么破厂长,就你稀罕!不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就像两军对垒似的阵线分明。石洪骏感到一阵焦躁,心头郁闷难耐:哼!她又来重弹老调了!她压根儿就不赞成他的生存方式、做人准则!他们的分歧正在于此。

“你当然不关心丝绸厂的生死存亡,可我在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蔑地冷笑着,“哼!你早就背叛了你的人身份,但我永远不会这样做。对于我来说,丝绸厂比什么都重要!它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永远不可能离开它!”

“是吗?它比我还重要?比我们这个家还重要?”冉凝气急败坏地逼问。

石洪骏摆出大丈夫的威严,对此不屑一顾:“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冉凝不喜欢他的口吻,不喜欢他的铁石心肠。有时候,她干脆认为他就是在不切实际、妄自尊大,这一刻,她对他也是越来越怨艾,越来越挑剔,越来越隔阂……她愤愤地想:如果时光倒退十年,她会迎接挑战,跟他并肩战斗在第一线。但日,代不同了,人们的观念也改变了,这时候仍然固执地抱着老一套想法岂不可笑!他们已经不再是热情坦诚、无所畏惧的年轻人,而是阅尽沧桑、伤痕累累、患得患失的中年人了!尽管世故,尽管虚荣,但谁也不敢拿自己余下的年华去赌明天。何况,人身上有些最具魅力的品格,原本就只能属于青春期。

“你那是不敢讨论!因为你这样说不公平她终于愤慨地叫道,”我们在丝绸厂干了十几年,可它给了我们什么?好不容易就一次分新房,你还主动谦让,放弃不要!你不提我也知道,你心里就只有一个丝绸厂,你从来就不考虑这个家,也不考虑我。

说到这里,冉凝的心一沉,鼻子一酸,眼泪也簌落落地掉下来。石洪骏读出了妻子眼里的失落与期待。原来她已经知道分房的事儿了!他本该跟她坦坦****讲清楚的。厂里只盖了两栋楼,有不少老职工还是“三代同堂”,他们的住处虽然破旧了一点,却是十分宽敞……然而他没开口,他找不到时间,他好累!丝绸厂的昏暗前景如磐石一般沉重地压在心头,让他日日夜夜喘不过气来!他也需要抚慰,他也希望妻子能给他一片温情……

但他知道,冉凝再也不是个那个含情脉脉对他无限信任无限崇拜的小姑娘了!他们的韶华岁月,他们如诗如梦的浪漫**,早已失落在严峻的现实生活中。如果他一开口就提出不分房,焉知道她不会跑到厂里去大吵大闹,破坏他的战略部署?唉,两个人生活在同一间屋檐下,思想境界却判如天渊!这种近在咫尺却又远隔重山的景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他对这一切都毫无觉察?

春夜沉沉如水,小风暗雨敲窗,思绪凌乱像夜风在脑海里打转,房间里的空气让人不寒而栗。难道爱情的色彩也会在岁月的磨砺中黯淡,以致褪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丈夫和妻子心中都充满了悲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几秒钟?几百年?电话铃突然惊天动地响起来,像一块大石投入深漳,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两个人都慌忙去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预感到:一定发生了无比重要的大事?

“冉凝吗?我是郑川生啊!”电话里传来的呼吸又沉又重,“喂,你能不能和洪骏赶快到医院里来?文畅出车祸了!正在医院里抢救,我身边没带多少钱,一时又走不开……”

“文畅出车祸了?”冉凝好似被蜂子蜇了一下,忽地跳起来,“好,好,我马上就到!你守在习啊!别走开……”

“文畅出车祸了?”石洪骏也像中了暗器一样浑身哆嗦着,垂下眼皮又迅速睁开,“快走,我跟你一起去!”

起风了,树木被吹得抖抖嗦嗦,春夜的小雨也细细密密地下起,来,敲打着空廓寥寂的地面。但整条街上的气氛却十分温馨。石洪骏和冉凝坐着出租车急驰在大街上,他们无法享受这温馨,就只能保持沉默。一路无言,只有身体的接触和呼吸的交流,只有车轮辗过路面所发出的沙沙声。心中因争吵而起的愤恨,也随着丝丝缕缕的夜雨消失了,只留下精疲力尽的幽怨,就像那漆黑浓重的树影里,一直隐藏着的巨大的谜团,

夜籁的悲凉像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