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第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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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畅应该是市委大院五个媳妇中最低调的人物,但她善于思考,富有常识,每逢大事总是显得举足轻重。她在赵宁新手下教中文,醉心于此项工作,在求知欲旺盛的孩子们当中获得了一种天然的快感。她工作勤奋,生活俭朴,在许多方面都是绝对诚实,讲求实际的。她很少虚荣,从不自命不凡,她看到势力、钻营和对金钱的追逐在身边发展得如此迅猛,经常感到一种文化的震惊和悲哀。她性格上最大的缺点,就是对人对己都过份挑剔,过份严厉。冉凝说她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她确实讨厌周围的许多妇女,认为她们老盯着一些无聊、琐碎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话题。她们知道谁有了第三者,也知道谁与谁私通,却不知道地中海和波斯湾在哪里?即便是“名流”聚会,也是闲来无事,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而且观点狭隘。在她看来,正是心理学家所谓的“多虑症”,“中产阶级神经病”。在市委大院生活了半辈子,她却无法适应环境,跟这一拨人都合不来,她也不想合得来。她只是跟冉凝发展了最密切的关系和最好的交情。这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例外。

她喜欢跟冉凝讨论人生中的各种问题,彼此挖掘深埋在心中的情感和记忆。应该说,她们都是很怀旧的女人,这种思想几乎伴随着一种欣悦感,因为她们正是传统思想教育出来的人。冉凝的婚姻状况也颇令她释怀,文畅一口咬定,石洪骏是本世纪最后一个男人,即使把他和一个女人单独放在荒岛上,他也不可能跟她发生任何事情。

所以当她在大街上看见好友的丈夫抱着一个女人亲吻,才会那么震惊。明目张胆的做法,使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在那个天崩地裂的瞬间里,她仿佛已不能思想,眼前好比有千万颗火星在飞旋……

“喂,你在看什么?”郑川生停住车,随即也看见了石洪骏和那个漂亮姑娘。但他并没觉得奇怪,反而哂笑妻子,“你们女人呀,就是多心!看见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就要大惊小怪!”

文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发抖地看着他。“你们男人也真是奇怪!什么样的事情都打动不了你们!难道你没看见,他无所顾忌地当街搂着那个姑娘?这说明冉凝的婚姻已经亮起了红灯!”“可咱们眼前是绿灯!”郑川I生拉了她一把,“快走吧!寒风呼啸的,别站在这大街上发呆了!他不心疼他的老婆,我还心疼我的老婆呢!”

眼见得丈夫飞身上车,文畅也只好跟了上来。刚才的情景使她出了一身冷汗,现在猛力蹬车,又被风吹干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沉重,冷风好像在骨头缝里吹进吹出,使她冰透心尖。如果有可能,文畅真希望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这样她就可以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人间的一切苦难!

“哎,你骑那么快干什么?”郑川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开了一句玩笑,“该不是想去找冉凝,给她通风报信吧?”

“我确实想这么做,至少给她透点儿风,免得事情发作起来措手不及嘛!”文畅大声叹着气,激奋地叫道:“冉凝也真是的!她太不在乎石洪骏了!总以为把这个男人追到手,就可以一劳永逸了!我早就警告过她:大意失荆州。现在怎么样?后院起火,她还有心去搞什么夏娃行动!”

文畅一反往常的滔滔不绝,不顾一切,直到郑川生听得脸色煞白,她才住了口。冉凝也曾警告过她,别向任何男人提起这事。他们不会投赞同票的,他们往往站在女人的对立面来思考问题。

“夏娃行动?”郑川生额头渗出了汗珠,不知是骑车骑的,还是心里急的。“文畅,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呀!”“看你百倍警惕的样子,是不是你心中有鬼噢?”文畅见丈夫涨红了脸,就撇撇嘴,冷笑着讥讽道:“你呀,别摆出一副封建卫道士的模样来!刚才看见的那一幕,还不足以给我们一个警示吗?现在的社会呀,男人都乱套了!哪怕是最优秀的男人,也经不起一点**,都向陈维则看齐,忙不迭地去搞婚外情。赶明儿你们干脆成立一个第三者插足协会吧!就简称插协怎么样?”

“哎,你别打击一大片呀!”郑川生舔了一下燥裂的嘴唇,来不r及斟酌词汇就冲口而出:“我是问你什么叫夏娃行动?是不是跟焦一萍的死有关?”

文畅放慢了踏车速度,惊讶地望着他:“我这么说了吗?-你是怎么猜到的?我看你这一阵呀,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是不是焦一萍的死,就跟你有关?”

“不不不,哎,你可别张口乱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郑川生被文畅的一番洞悉一番逼问,弄得大汗淋漓,无法应对,又深怕妻子看清了他的脸色,只好骑着车子躲进了路旁的浓荫。风越刮越猛,文畅也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近几个月来,丈夫确实有些反常,成天情绪郁闷,下班后就枯坐家中想心事,有时看着她,眼神是那么陌生、疏远,就像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有时她叫他,他也像没听见,似乎跌进了某个问题的深处。那低垂的脑袋和耸起的肩胛,构成了一道孤独和忧伤的风景线……

究竟什么事使他变得这样?他似乎一个人在消化痛苦?那么他又遭受过什么劫难?为什么在他内心极度疲惫、极度悲恸的时候,不向妻子倾诉求援?他知不知道这么一来,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将受到伤害,而且难以愈合?

文畅紧跟着丈夫又蹬了几下,现在她急切地想揭开这个谜团。“哎,你别躲呀!我问你活呢!你知不知道?焦二萍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三个月的胎儿?唉,真惨哪!这又不知道是谁做的孽?当然不是陈维则,他们已经分居快半年了!我想,准是另一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啊?三个月的胎儿?”郑川生目眦欲裂,仿佛一脚跌进了深渊,又像有人用刀剖开了他的胸腹,察看到了那并不十分干净的地方。

文畅目光犀利,犹如解剖刀剜了他_眼。“你叫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事儿冉凝只对我说过,别人都不知道。派出所已经做出了自杀的结论,也不会对外宣传。焦一萍死了,这个谜也就永远无法解开了!”

郑川生像个濒临绝境的落水者,突然抓紧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冲上来用手肘碰了碰妻子的自行车把。“真的?你们不追究了?哪还搞什么夏娃行动?”

文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冷冷地往前蹬着车。“不追究,并不等于不严惩!夏娃行动,就是一群女人惩治男人的正义之战。也不只是男人,凡是伤害过焦一萍并且致她于死地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放过!”

就像被皮鞭猛抽了一下,郑川生的面孔疼痛不堪地抽搐起来。他惊慌地问:“真的吗?你们要惩治所有的人?不肯放过一个?”文畅回过头来,直愣愣地瞪着他。“Jl『生,你究竟怎么啦?难道,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见不得天的事儿?值得你这样惊惶失措?”

“哦,没……没什么!”郑』Il生抹了一把冷汗,强撑着说,“我是替你们担心,别铤而走险,别违反了党纪国法呀!”

“哼!”文畅冷笑着又逼近一步,“我们知道怎么做,你别替古人担忧了!你要是还有理智啊,就管好你自己吧!你要是敢像石洪骏那样乱来,也去找什么外遇,我可不会饶了你!”

郑』Il生头皮发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默默地蹬着车。回家的路还很遥远,两部自行车一前一后地淹没在寂静之中。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模糊,仿佛有一大团墨水急速地铺染开来,黑暗渐渐吞噬了他们……

郑JI|生感觉自己像一个伤痕累累、意志消沉的老兵,还没打仗就败下阵来。唉,能够长久地躲在黑暗中多好啊!不用去面对私利的纷争和欲望的搏斗,不用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危机四伏、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实人生苦短如白马过隙,又何必殚精竭虑地做出种种打算,最后一事无成、一无所获地耗尽生命呢?就这样平平安安地隐蔽在黑暗中,与世无争的不挺好吗?

可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时代也发生了巨大的变迁,过去九死不悔尚能顶住的种种**,今天却是沉渣泛起。事到临头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脚下正是黑古隆咚的万丈深渊,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他就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性格注定了他不善于隐瞒,继续把真相掩藏起来,不仅于事无补,也许还会引火烧身。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妻子和盘托出,两人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或许她还能古道热肠地拉他一把。

一辆大卡车轰隆轰隆地从身后驶过来,车灯驱赶了两旁的树荫,将马路照得雪亮。郑川生慌忙靠近了妻子,克制住心灵的战栗嗫嚅着:“文畅,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听了可别生气啊!是跟焦一萍的死有关……”

“什么?跟焦一萍有关?你,你,你真的……”文畅犹如五雷轰顶,内心一阵迷乱,自行车把不由地往外拐了一下,“不,不,不!我不要听!”

也许是半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大卡车轰隆轰隆地辗上来了!郑川生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庞然大物一下就遮住了他的视线……

“哎呀!”大街对面有人惊呼。

“文畅!”郑川生不知所措地刹住车,惊恐万状地寻找着妻子的身影。

黑暗遮天蔽日,巨大的恐惧慑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