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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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洪骏和冉凝连夜赶到医院,文畅已经脱离了危险。她的伤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没受一点儿伤。大卡车从身边轰隆轰隆地开过去,把她带翻在地,仅此而已。进医院后也没实施任何抢救,只是做了全面的检查,包括用超查看脑部是否有淤血,这是医生最担心的地方。然而谢天谢地,一切都完好无损,真是一个奇迹!

“这是我平日里吃斋念佛的缘故。”文畅从最初的惊吓中清醒过来,就对丈夫和好友们这么说。但谁都能听出,她的声音里流露毒拿巩“你皈依佛教了?”冉凝惊问,跟身边的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能那么说。”文畅闭了闭眼睛,显得很疲倦,“我只是想抛弃过去的信仰,试图去寻找新的精神寄托。我现在简直受不了任何虚伪和欺骗,我得保护好自己的内心,免受任何伤害……古老的传统文化中,或许佛教最能给我以精神上的慰藉。看破红尘,六根清静,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时他们一群人正置身于医院急诊部的走廊上,文畅则蜷缩在一张长椅上,身上盖着冉凝带来的毛毯。冉凝从好朋友的呼吸中,听出了紧张和不安,便惊惶失措地转向一直局促无语的郑JlI生,问:“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没有啊?”郑川生已被内心的歉疚之情压倒了!他认为妻子出事完全是自己的错。“这件事倒是要让我发疯了!我的脑子都快出毛病了!当时我一抬头,怎么她就不见了呢?天哪!简直太可怕了!”

“你们都不能太激动了!”石洪骏倾身上前,语调从未有过的温存、平和,“我说你们都该放松一下,尤其是文畅,现在你不能多说话。这件事再别去想它,也没必要立刻就讨论它。等你彻底好了之后,我们再来谈。”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文畅的情绪稍后就平静下来,她丈夫却一直烦躁不安。不久医生就出来通知他们,说一切情况尚好,文畅只须住院观察几天,再继续检查一下,就可以回家去休息了。

冉凝憋了一肚子疑惑,也只好保持沉默。待她再见到文畅,已是在好友家中的卧榻旁。她见身边无人,就迫不及待地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来都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出事故?当时郑川生到啊去了?他为什么不能保护你?”

文畅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没有任何花边装饰,看上去就像个西方的修女。她注视着沙发上的女友,在冉凝眼睛里搜寻着为她分忧的焦虑。作为好朋友,她们一起经历了人生中最疾风暴雨的岁月,正值平稳地过度到中年,并且各自努力去巩固自己的生活时,却发生了一些真正重要的大事!对,冉凝还不知道那件事呢!文畅庆幸自己脑子完好无损,没有失忆,那天傍晚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从小就约束自己,不习惯表达内心的痛苦。虽然她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人,却把自己磨练得善于隐藏感情。可是,对好友生活中发生的大事保持沉默,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天性中有着乐于助人的一面,她有责任帮助好友度过生活中的难关,帮助冉凝和石洪骏正确处理好他们的婚姻关系。

“我们是遇到麻烦了!冉凝,你和我……”文畅叹着气,又耸了耸肩,“看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完全逃避**。没有一个男人!当然,我们必须承认,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责任……”

“责任?什么意思?”冉凝有些不解,也有些吃惊,“文畅,你怎么啦?是不是宗教方面的书看多了,一开口就是拯救人类,防止罪恶……”

“不!”文畅激动地打断她,“宗教在这方面也是软弱无力的!我们都很脆弱,甚至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也都如此。事实上,我们无法用祈祷或者念佛之类的方法,来阻止罪恶或者抵挡**。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信仰上真正成熟起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更觉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小羊羔,等着你来布道,指点迷津了!”

冉凝见好友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躁动,以为她又在吹毛求疵,便开了一句玩笑。她知道,文畅从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去嘲弄世俗的红男绿女,她对人生的欲望也不屑一顾,固执地过着一种清教徒似的生活。冉凝认为,这是好友一直不快乐的原因。在文畅的心里,总是缺少爱与祝福这--类情结,她也绝少做出能博得人们欢心的任何事。

文畅看出了冉凝的不悦,再也无法控制那极度的痛苦了!她突然泪如泉涌,这伤心的**好似正发自她心灵的最深处。

“文畅!你……”冉凝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抚慰她还是怜悯她。看来这次意想不到的车祸,确实给好友的身心都带来极大摧残。“你这是干什么?你现在这样子,不能情绪太激动!”文畅抹去泪水,一把抓住女友的手,好像深怕她走开。“冉凝,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你听了,可千万要控制住自己,别当场跟洪骏闹开呵!”

其时石洪骏也在场,正跟郑川I生在客厅里闲聊。卧室房门关得紧紧的,两个男人都看出她们是想单独在一起,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尽管他们都害怕文畅从悲伤和痛苦中恢复过来,会说一些很不利于自己的话,但此刻他们却一切都顾不上。因为他们彼此都在想着,应该如何在对方面前佯装平静,佯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冉凝听完好友断断续续、若明若暗的叙述,陷入了沉思。文畅并未将事情和盘托出,仍然留有余地,因而她对此话也就半信半疑。她从没想象过丈夫会对任何女人有难堪的举动,但她在丝绸厂的楼道上,确曾碰见过一个摩登女郎。或许文畅看见的,就是这位从石洪骏办公室里钻出来的歌星?冉凝不敢相信,可又耿耿于怀。她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想竭力维护文畅的揭露本该毁掉的一切,可真要开口替丈夫解释,她才感觉到说不出口。是ll阿!想要别人理解这种婚姻可能破裂后的复杂关系,有多么困难!

“我知道,你要开口说点什么,或者对这件事表个态有多么难!”

寸文畅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她把目光投向窗户,窗台上,一丛迎春花开得正艳。展示着大自然最美的景象。然而两个女人都知道,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已经坍塌了!要想恢复事物原来的面目,也是绝无可能了!

“是的,我是没想到……”冉凝忍不住眼波流转,泪光闪烁,“这么说,我跟石洪骏的婚姻,也只是一个契约关系,一种爱与服从的关系?我原以为会有例外呢!我原以为到了这个年纪,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或主宰我的生活。现在我才知道,生命中的上帝究竟是谁!”

“你是指,你的丈夫石洪骏?”文畅试探地问,“我知道你很爱他,可我还不清楚,你至今仍把他摆在生命的首位!冉凝,我们已经是人到中年万事休了,没想到,你还把爱当作世界上最崇拜的事物”

冉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的,我不可能崇拜别的东西!石洪骏曾经是我的偶像,他代表着一切我最热情向往的东西,可是近年来,我也逐渐感觉到,这偶像已经被打破了!”

“那是因为你追求完美!”文畅咬了咬嘴唇,又补充了一句,“冉凝,事实上,生活中是没有偶像的,一个人只能在自己身上见到上帝!”

冉凝自嘲地笑笑。“哼!我可不敢再这么妄称!听了你的一席话,我真有点儿心灰意冷的感觉……”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要组织夏娃行动吗?”文畅思前想后,决定暂不把自己对郑川生的怀疑说出来。毕竟,那只是心中的疑虑。她朝好友鼓励地微笑着,“冉凝,虽然我读了很多宗教方面的书,但我从不信仰任何神祗。除非真有扬善抑恶的上苍,否则,我们为什么不在精神上去依靠自己、支持自己呢?继续行动吧!揭露那些黑暗中的罪恶,挖出他们的思想根源。如果真能够救救男人,那么就把你、我的丈夫也包括进去!”

冉凝神情忧郁地摇摇头,“我觉得,我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怒气,而不去伤害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设法努力记住,每个人身上都有善恶两个方面。”文畅一反常态,目光热烈地投向女友,“只要你能够认清他们身上的好品质,并且尊重与此有关的一切,这种行动方式,就会被任何人所接受。”

冉凝感激地望着文畅。看来她的朋友是一个特别聪明和具有洞察力的人,甚至像有什么驱恶除魔的能力。任何人都会乐意将最隐秘的自我,暴露给这位坚强、机智、自信的女人,而不用担心从她那里得到简单、空洞的批评。冉凝也在踌躇着,要不要把自己新结识了一个男人的事告诉给她?可是她很快就发现,文畅内心也有什么东西在胁迫着她,并且扰乱着她那一贯的宁静。冉凝相信,也有一件痛苦的事需要好朋友去面对,那又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心理分析的过程,两个女人都在暗自无望地努力着,想要使自己摆脱心灵的痛苦和**,并且从奴役着它们的黑暗中解放出来。

“你肯定,你没有问题吗?”

冉凝刚提了一句,门就被推开了,文炎和杜小圆手捧鲜花走进来。

“天哪!听说你出了车祸,可把掺哜死了!”杜小圆大呼小叫地冲上床头,观察着大姑子的神态,随即又疑惑地问,“你看上去很正常啊!比.我韵脸色还好!难道大卡车没从你身上辗过去?”

“没有,我只是被它撞得飞了起来!”文畅皱起眉头,声音很微。弱,她不喜欢弟媳不分场合地点的活跃性格。但人家来看她总是’好意,她只得说下去,“当时的情况很奇特,我好像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落地时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后来才发现,我浑身上下没一道伤口。连医生也说,这简直是一种超自然的现象。”

杜小圆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怪可笑地挥挥手,说:“哇,那肯定是你平时吃斋念佛,上天保佑的!”

石洪骏和郑川生也走进房间,一起嘲笑女人们的封建迷信。文炎正色道:“姐,你的模样确实很正常,只是少了一点血色……哎,这事到底是谁的责任?那司机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有关部门打听一下?弄个对你们有利的裁决?”

“司机是小青年,当场就吓哭了!现在每天提着东西来看你姐。”郑川生笑道,“我看,肯定是那个司机的责任,就不用托关系了吧?”

他说得很有把握,文炎也就不再坚持。文畅听了这些熟悉的人声,似乎精力也开始恢复,跟大家有说有笑的。冉凝趁机把文炎拉到一边,故作严肃地问:“文副总,你们公司打算怎么处理陈维则?”

“陈维则?”文炎半天没醒过神来,“那件事还没过去啊?”

“怎么能过去呢?焦一萍还尸骨未寒呢!所有的朋友仍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其中也包括你的妻子。”冉凝语气坚定地说,“当然,男人们很容易就从这种道德危机中解脱出来,而女人们却很难重新找回感情上的平衡。文炎,谁都知道,焦一萍就是被陈维则害死的!如果你们公司连一点态度、一点说法、一点动作都没有,恐怕难以平民愤,也逃不脱公众舆论的谴责PB?”

尽管她并没指出什么关键的问题,也拿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但她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终于引起了文炎的不安。如果新闻媒介当真对此曝光,对公司来说总是一件麻烦而又不愉快、不光彩的事。

文炎在领导岗位呆得够长了,阅历的增长和工作的磨练,足以使他牢记周总理说过的一句话:“外事无小事”。这里的“事”不仅指国际间的事务,也泛指一切对外事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公共关系”。兄弟公司的总经理被解职,不就是因为他以开职代会的名义,用公款把部下拉到一家度假村去度周末,结果划船时淹死了一个小职员吗?现在新闻界人士陈、焦事件如此愤愤不平,恐怕会把事态更加扩大,他文炎可担待不起,也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好吧,我考虑考虑,回去跟公司老总商量一下,再决定怎么办!

“文炎见风转舵,灵机一动地说,“其实发生了这件事,陈维则的可信赖度在公司里已经是大打折扣!他不但是毁掉老婆,毁掉自己的生活,也很可能毁掉他所有的一切!”

“是啊! ”冉凝低声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可能生活在平静之中了!”

文炎对她的情绪和神态都未加注意,石洪骏却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和妻子一道下楼梯时,终于端出了始终在心里七上八下的问题:“刚才在卧室里,文畅跟你谈了些啥?她有没有提到我?”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石洪骏惊讶地看见,冉凝的眼睛里一片空泛,仿佛一堵穿不透的厚厚的墙。

“什么也没谈,更没提到你。”冉凝简单地回答,“她太累了!她的脑子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想到任何人和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