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好像凝固地悬挂于城市灰蓝的天幕上,钟楼的尖顶和正在修建的高屋大厦,便成为它错落有致的剪影背景。处于盆地的落日压根儿不红,只是一圈淡淡的明黄色,可圆得完美无缺。这是西部都市难得的自然景观,匆匆忙忙的人流却很少去欣赏去流连。现代人的八小时之外,被分割成无数个板块,但没有一处属于这辉煌的落日。
冉凝也骑着车混迹于人流之中,她同样没有这闲情逸志。城市在燃烧,她的心也在燃烧。那天好友的一席话,使她心里至今沸腾着开了锅。她利用职业之便,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了歌星邓丽的情况。录制完节目,她直奔“声雅廊”而去,决心瞧瞧这个勾引自己丈夫的小妖精,是否三头六臂?
在文畅面前尚能佯装潇洒,单独面对自己时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在乎这件事,确实很在乎石洪骏。冉凝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来整理自己混乱不安的思绪,却无力把纠缠着心灵的恶魔彻底赶跑。至少她眼下做不到这一点。有时,驱除一种痛苦远比剥夺一种欢乐还要难,何况,文畅的发现早已剥夺了冉凝内心的欢乐、,她再也不能闭起眼睛,不去窥视丈夫隐秘的一角,就是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办不到。一个念头始终盘旋在心底: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对他具有吸引力,而对她构成威胁?
出于女人的天性,冉凝不知不觉地打扮着自己:她穿了一件太阳般灿黄的紧身短上衣,下系一条姹紫嫣红的尼龙绸大摆裙,艳丽不俗的图案中,总有那么一缕若隐若现的明黄色,与上衣遥相呼应。胸前是一片黑色镂花,画龙点睛一般衬托出白皙的胸口和高耸的乳峰。她在五月的夕阳中显得容光焕发,生气勃勃,就像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不知内情的人,哪能料到她这是在会情敌,摆战场呢?
骑过省图书馆的大门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下宽大的台阶,像呼啸而过的子弹一样冲向她的车头。冉凝不无惊慌地刹住车,随即认识到,这一冲撞事件是因为对方失去自控而产生的。那个男子正屈膝握着她的自行车把,那只手甚至比她的手更有力,似乎仍在平衡着自己的重心。
“喂,你是怎么回事?”冉凝恼火地叫道,“走路不长眼睛!”。 “对不起。”那人连忙说,旋即宽慰地笑起来,“是你啊!”
冉凝也不期然地叫出了声。这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带着一点儿不情愿让人认出来的尴尬,皱起眉头微笑着。及至看到冉凝的欣喜神色,这种情绪才从他脸上消失了。夕晖熠熠,如一圈光轮镶在他身周,使他从一片朦胧模糊的阴影里凸现出来,轮廓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我来这儿是为了找几本可看的书!“他辩解似地说,”没想到下台阶时膝盖一软,冲到你身上……这真是,怎么说呢?”
“有缘吧?“冉凝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怎么啦?不舒服?”
楚云汉有几秒钟犹豫着不说话,但每过一秒钟都使他自己更为难堪。冉凝留神看去,竞发现他依然握着车把的手在颤抖。五月的傍晚并不炎热,但他的鬓角已经渗出了汗珠。
“怎么说呢?“他带着不以为然的幽默,”我今天一天还没吃饭呢!我的口袋里,当真没有一分钱了!”
冉凝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感到了极度的震惊:“你就穷酸到这种地步?”
楚云汉悲天悯人地耸了耸肩,”真是个不幸的男人,对吗?‘我敢打赌,你从不知道在商品社会的今天,还有这么一种男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人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冉凝不无体恤地嘲讽着,”看来你冲到我身边绝非偶然,这是上天的预示。我非得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不可!走吧,我陪你去吃晚饭。”
“你乐意帮助你所遇到的每一个落难的人?“楚云汉和颜悦色地问,以便使双方都能够接受,”或者,你仅仅是在同情我?”
“走吧!“冉凝见他紧握着自行车把不放,便顺水推舟把车丢给了他,自己空着手走在前面,然后又回头说,”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可能是世界上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徒步走在大街上,不时交换着一瞥眼光,双方都在试图看出余下的**痕迹。那晚的情景似乎变得虚无缥缈了,但是,一丝温沁的感觉却慢慢渗出心田……
楚云汉苦笑了一下。他今天来图书馆纯属偶然,他还没有卑鄙到那个地步,不至于处心积虑地四下里跟踪女记者。但出于上苍的安排,他下台阶时滑了一跤,脚跟不稳地趔趄着,恰好撞到冉凝的车前。而他灵机一动,又开始扮演那个身处绝境的可怜男人。这是生活中常有的情形,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扮演过什么角色,并且得心应手,进退自如,他就会永远扮演下去,甚至再也找不到机会还原成自己。
“你在想什么?“冉凝歪头看着他。
“我在想,你一定对我这样的男人感到厌烦了!“楚云汉一边思’考着措词,一边用眼角余光追随着她,”刚才这个邂逅,使你简直把我看穿了吧?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甚至走路都要摔跤,喝凉水都会塞牙!这一年,我可是运交华盖,霉透了!“”别给自己找借口,你运道不错!这时候遇上一位乐于助人的朋友,还不是一件幸事?“冉凝干脆地回答,”何况你对我来说,也不是毫无趣味。如果我觉得你令人厌烦了,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至少会在谈话中流露出来。我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觉,我也不会强迫我自己,跟一个没劲儿的男人吃饭消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楚云汉点点头,忍俊不禁:“我能理解,如果你不那样做,我们俩可就蠢透了!而我恰恰觉得,我们俩都是聪明人。”
冉凝哈哈大笑,拉着他进了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饭馆。点菜、等菜的功夫,他们又都正襟危坐地思索起来,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一通令人讨厌或者神经质的话?
楚云汉想,对于面前这个女人来说,自己僵持地坐着,两眼平视前方,把手放在膝盖上,任自己在对方看不见的那一隅空间里喘息着。他们俩不同于恋人,没有值得追忆的往昔,他们俩也不同于夫妇,没有可以憧憬的未来。然而此刻他才真正地发现,自己已经深沉地、义无反顾地,同时也是胆颤心惊地爱上了她!
“喂,你怎么不说话?“冉凝朝他含笑点点头,似乎这意外的相逢使她格外兴致盎然。”你是不是有意在冷落我?“楚云汉已经点燃了一根烟,听到这话便被烟呛得咳了起来。他待咳嗽停下来才说:“坐在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面前而去冷落她?怎么会?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自己最近的心情很奇特,就像一个酒徒那样:当我头脑清醒时,压根儿不想见到任何人;当我喝醉了,打算找个人聊聊时,又会发现,没有一个人想见到你……所以,我在大街上跟你相遇,也真是上天的恩赐!”
“好啊! “她仿佛由于联想而微微倾身向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那就谈谈你自己,谈谈你喜欢和厌恶的人……”
楚云汉脸上出现了真正的痛苦,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啵澜涌上心间。”对不起,我不想谈……不想在这个嘈杂的地方跟你谈起那些需要仔细体味的伤心事……也许以后,也许在某个适宜的场合,我会跟你谈起这些……你知道吗?我现在恰好处于一个半醉半醒的状态。”
“我明白了! “冉凝闪开身,让服务员把一盆豆腐汤端上桌,”那我们就先吃饭吧!”
吃饭时他们默默无语,不声不响地心领神会着。他们都意识到了自身所表现出来的严肃庄重的风度,并未把内心隐秘着的那一道自我放纵的渴望压下去。恰恰相反,渐渐支配他们的,是对对方的令人回味的好奇与兴趣。他们虽然暂时被自身这种试图去探索与寻觅的愿望给吓坏了,但他们的头脑和灵魂、思想和感情,却在经历着一场重大的转变。这是为重新组成一种新关系,而必须经历的一场原子裂变和分子转换。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冉凝掏出手绢擦擦嘴,仍是默不作声。楚云汉这时打了个寒颤,心底突然袭上一阵恐惧,似乎连剩下的自信也没有了。她会不会在这顿毫无情趣的晚餐之后,急于摆脱自己呢?他一定要跟她再说几句话,他不能让她轻而易举地从身边溜走!
“喂,你别紧张。“他蓦地冒出这么一句,”当我喝醉的时候,除了撕开自己,并没有拆散过或者砸碎过任何东西。当我清醒的时候,也是在反复琢磨这句老话:黄金万两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冉凝又笑了起来。同样的担忧也使她提心吊胆:要是这个男人就此走出她的生活,也会使她隐入一种难以名状的不悦之中吧?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对他的愿望完全是无意识的,她极不情愿看到,这件事不能保持平静的状态,这件事不能自动停止。他们的关系要么向前发展,要么向后倒退。但她还没来得及对当前的行为做一个正确的评价,就已经在脑海里策划下一个行动方案。而且把它说出口了!
“我是新闻记者,我的职责就是挖掘大众知音。怎么样?今晚愿意跟我一道行动吗?不问任何原因,绝对服从地跟我去一个舞厅?”
“非常愿意做你的跟班、随从、听差兼保镖!“楚云汉咧嘴笑着起身,挥手做了一个开路的姿式,”大记者,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