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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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宁新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把那一万元的事情告诉妻子?怎么告诉?

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他从心眼里不敢相信儿子的话,也不敢相信继女会有这般胆量这份贪婪。也许,他是不愿相信?可中学校长应该很懂得少男少女,十五岁至十九岁的花季,正是青春综合症的多发期,精神上的反叛也不在少数。尤其像陈明明这样的姑娘,绝对是“问题少女”。在她身上,似乎隐藏着一种巨大的能量,好比压抑的火山总会爆发,什么样的事情,她不敢去做呢?

赵宁新和继女的关系不好也不坏,应该说,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他对她的关注程度甚至超过了其母。而陈明明在赵家的最初几年,也确曾红着脸腼腆地唤过他“爸爸”。只是最近一段时期,这本来就不甚亲密的称呼,叫起来也越发含混和口齿不清了。

赵宁新心中隐含忧虑,对陈明明这样的少女来说,生命本就是一张空白的画布,可以将痛苦涂在上面,也可以将欢乐和痛苦展现其中。可惜他不能给她一份完整的亲情。他上有老、下有小,他孝顺母亲照顾儿子还,不过来。何况这方面,夏水琴也绝非一个好帮手,她自己的精神生活还仰仗他来打理呢!

但是蓓蕾总要开花结果,小女孩总要长大成人。不知不觉的,陈明明的欢笑里已经失去了天真,就像一朵幽暗的花,深刻而又细致地开放在角落里,看上去总是如此悲伤、如此宁静,偏偏缺少生命的活力。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黑暗好像永远驻留在其中,又像海洋一般深沉。赵宁新偶尔接触到这双眼睛,总是要禁不住颤栗,总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惊讶。事实上,他从未看透过那双浸润着不应有的悲凉的眼睛。赵宁新往往在心里哀叹着,担心那表面上平静的波澜,总有一天会注入咆哮的大海汪洋……

这一天已经来临了吗?十八岁的问题少女?一万元的窃贼?当真是家贼难防?还是另有什么猫匿?小玫瑰长出了毒刺?或是过早地沦落尘世的肤浅的花?赵宁新找不到一种令人信服的解释,事情就一天天地拖下去。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疑惑和猜虑的折磨,才原原本本地对妻子道出真情。毕竟,她是她的生身之母,无论发生了任何事,她都有权知道。

夏水琴听了,起初惊诧不已,继而就勃然大怒。她跟丈夫截然不同,几乎没有经过一分钟的仔细考虑,就认定了事情出在女儿身上,而且为此大大检讨和自责了一番。她最近也很不顺,承揽绿海大酒家泡汤之后,又四处出击寻找新项目,结果时运不佳,弄得焦头烂额。自己的美容店顾不上管理,搞得一塌糊涂。眼看老顾客和回头客一天比一天少,她气不打一处来,怨天尤人地责怪不休,这才连忙撤军巩固后方。每天弄到很晚才回家,头一沾枕就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只见面目浮肿,扑多少粉都掩盖不住……

唉,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吗?谁料孩子这么不争气,竟然走入歪门斜道!一万元!够她十天半月忙活的吧?这事可不能轻易放过,她非得挑灯夜审,好好教育她一番不可!我的妈哟!不交出来那笔赃款,是不是还得送去法办噢?!

赵宁新不同意这风风火火的做法,可夏水琴气昏了头,哪里听得进正确意见?她不由分说把陈明明叫进自己的卧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骂。赵宁新见继女满脸通红,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内心一阵隐隐作痛,急忙撤出战场。走到房间门外,耳边依然传来一连串恶狠狠的辱骂。赵宁新长叹一声,懊悔不已,不期然接触到儿子的目光。他正站在客厅当中探头探脑,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在那儿偷听什么?”赵宁新顺口斥责,“还不去做功课?”

赵小刚立刻收起所有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退几步,磨磨蹭蹭走回自己的房间。赵宁新灵机一动,突然抢前一一步抓住他,喝道:“儿子,我正要问你一句话,那天晚上你确实看见明明溜进我的房间吗?你可别公报私仇,撒个弥天大谎,弄出一系列的冤假错案来!”

“你不相信我的话就算了!”赵小刚摔掉父亲的手,没好气地说,“反正妈的房子又黄了!你也不用瞎忙活了!我知道,你心里就装着那两只狐狸精,哪管我妈的死活!”

“这像儿子跟爹说的话吗?”赵宁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房子的事怎么样了?你妈又怎么样了?说呀!”

“谁知道?好像是她被人家整下岗了,房子也吹了!”赵小刚又恶声恶气地说,“你还是去问石洪骏叔叔吧!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他整我妈,说不定就是你授意的!”

“你!”赵宁新圆睁双眼,扬起手臂,“我打你这个不孝之子!”他正在气头上,忽略了儿子已经长得跟他一般高。赵小刚把头一低,就将父亲抵在背后的墙上:“你打吧!打呀!打死了,你好跟那两个大小妖精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赵宁新进退两难,从未有过的难堪。这时母亲肖宏听到了吵闹声,颤巍巍地走出房间,看见父子俩这般情景,也不由得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公鸡斗架牛抵角?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般阵仗呢!简直成何体统!”

赵小刚见奶奶出面,立刻滑溜着身子躲进房间里,剩下赵宁新满面涨红,羞愧难言,只得喃喃地叹息着:“唉,自古忠臣出逆子呀……”

肖宏最近犯了风湿痛,腿脚不灵便,走动都得柱着拐杖。这时她就用拐杖狠狠戳着地面,毫不留情地斥责儿子:“真是斯文扫地呼!你这个中学校长,平时在学校里,就是这么管教学生的?儿子大了,你不能再对他凶巴巴的,得有点儿耐心!耐心,你懂吗?”赵宁新不敢抬头迎视母亲焦虑的眼神。客厅里的灯光很暗,母亲的面孔和头发好像都蒙上了重重的一层霜……不!那是母亲最近萌生的白发呀!她才是为子孙后辈操碎了心!

赵宁新连忙低下头,在喉咙管里嘟哝了一句:“妈,你别生气,回房歇着吧!我有事,得去一趟洪骏家……”

拔腿溜了出来,眼睛里已是涩涩的。唉,为了母亲,他也得对儿子好一点呀!同理,邓红的事他也是不得不管,不得不问。

石洪骏独自枯坐在宽大破旧的客厅看电视,房间里的灯光也很微弱,他抽着烟,嘴边阴森森地凝结着一层寒气。赵宁新走进去,四顾一望,笑问:“大记者还没回来?最近我很少看见她,是忙着搞什么新节目吧?”

石洪骏将身子更深地陷到沙发里,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抑制心中的不快,并且勉强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哼!还不是穿新鞋,走老路,她能搞出什么名堂?”

赵宁新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愁眉苦脸地看着老朋友。“我那一位也是,说上什么新项目,结果老项目却搞得一团糟,成天也顾不上回家……洪骏,我正想问你一句:现在的女人是不是都发疯了?既然她们就知道忙事业,不需要老公也不需要这个家,为什么还要嫁给咱们?”

石洪骏不语,低头猛抽了一阵烟,又蓦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他,“宁新,你今天来,不是为了跟我聊家常,骂老婆吧?”赵宁新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老朋友是个正统的大男人,从不谈及自己的隐情与私生活,可别把他看成是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小男人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你这老弟,干嘛一本正经的?咱们就随便聊聊也不行吗?”

石洪骏又狠抽了几口烟,使劲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站起来,任伟岸的身躯在灯影里摇撼着,直截了当地说:“赵兄,我想你一定看了冉凝搞的电视节目。邓红的事,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出于无奈……她下了岗,没分到房子,哪怕我是个厂长,对此也无能为力啊!你明白吗?”

赵宁新双手托住下巴,叹了口气,“唉,我怎么能怪你呢?我怪我自己还来不及呢!邓红其实是一个好女人,至少她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家里,放在丈夫身上……她家境差,没文化,没教养,也是没办法的事!哎,你还是我们的媒人呢!说实话,我确实非常希望,你能多多关照她!”

“这不可能,我根本就无法关照她!”石洪骏又把脸一板,正色道,“宁新,你要知道,丝绸厂现在正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违反自己订下的各种章程!正像我时常对冉凝说过的那样:自从我当上这个厂长,我就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

赵宁新心里像是堵了一团乱糟糟的破布,他心生不悦,便佯装迷糊,有意刺探:“你那么坚持原则,文炎拉你去做房地产生意,你为什么又不拒绝呢?”

石洪骏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举起手朝空中一劈,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懂,这正是丝绸厂的最后一搏!虽然有些冒险,但我必须’试一试。现在是市场经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厂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如果这事成功了,或许能为多种经营开辟一条新路……”

赵宁新怏怏地站起来,硬生生地说:“我是不懂!你们都说我书生气十足嘛!官场上的事和经济上的事,我都闹不明白……我走了!”

“哎,你不再坐坐啦?”

石洪骏伸手想拉他,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神是那么淡漠、疏远和陌生,手臂又在半空中停住了。赵宁新脚步声很响地走出去,他弓着脊背,侧面看来逶迤起伏就像一道荒凉的山梁。曾几何时,老朋友之间就横陈出一片沉寂的沙漠?男人们又都怎么了?他们应该有许多事可以解释,可以澄清,可以沟通,可以原谅的!然而今晚,两个圈子里最为冷静最为理智的男人,却都失态了!

赵宁新心中也飘过一片阴云:今晚石洪骏很反常呀!往日里他尽管遇事六亲不认,还不至于处事这么有失技巧,有失风度。他疲惫的眼神和喑哑的嗓音,都隐隐透露出心里的痛苦,好像身上确实背负着极大的压力。他的家也不像个家,冷冰冰的气氛,流动着浓重的惆怅和空虚……

突然间他又自责道:那你又算什么呢?既然如此卖力地为前妻奔走,当初你就不该遗弃她呀!唉,傲视凡俗而优柔寡断的知识分子呀!你重新组成的家庭不也快分崩离析了吗?踏进房间,只见夏水琴仍在恶声恶气地“教育”女儿,陈明明坐在化妆台前,似乎对母亲忽冷忽热的行径司空见惯,因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

夏水琴回头看见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不承认,她说她没拿。那天晚上她以为我在房间里,才进去找我……”

以下发生的事让赵宁新毛骨悚然,他以为那女孩子就要嚎啕大哭,谁知她却眼神迷乱地看着他,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没拿,我没拿,我没拿……”

赵宁新有点儿慌神,觉得不对劲儿,这孩子的神经好像要出问题?他急忙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又摩挲着她的头发,抚慰地说:“明明,没拿就算了,我们再想别的法子查一查……你别哭,别哭啊!”听了这话,女孩的眼泪才喷涌而出,她哭得喘不过气来,伏在梳妆台上的肩膀不停地**,代表着真正意义上的悲恸。赵宁新简直担心她要哭岔了气,忙把她扶回自己的房间。走过客厅时,他。能觉察出继女浑身没一点力气,身体四肢都软绵绵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他一回到卧室,连忙对妻子说:“你得小心点儿,明明恐怕要出事……”

夏水琴什么也没说,只对他凄凉地笑笑,似乎她自己也精疲力尽了。

次日中午放学,陈明明在校门口拦住赵小刚,她说话时两眼喷火,心脏几乎要炸裂。“赵小刚,是你跟你爸胡说,告我偷了那一万元?”

赵小刚咧嘴笑着,无耻地晃晃头,“是我告的,怎么样?你这个超级小偷,就别再抵赖了!”

陈明明愤怒地挺起稚嫩的胸膛,大声反驳:“我没偷,你才是小偷呢!我敢打赌,那笔钱是你拿的!老师们不愿让校长知道,可我很清楚,你经常逃学,去跟一帮高年级同学聚赌!有一次,我还看见你跟他们就在这校门前,赌过往的车辆号码是单数还是双数……有赢就有输,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不靠偷靠什么?”

赵跳起身来狠狠推了她一把,还在她身上踢了两脚,面露青筋地吼道:“你胡说!胡说!怎么会是我拿的?我是我爸的亲儿子,我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钱?你呢?你是个野种!拖油瓶!是外来的贱货!你从来就不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所以你才去偷我爸的钱!野种!贱货!小偷!小偷!是你和你妈赶走了我妈,我恨不得在你们的碗里扔耗子药,恨不得杀了你们这两个妖精!我要把这事告诉老师,告诉全校的同学,让他们都知道你干的丑事,都跟我一样地恨你!恨你!”

他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似乎要把满肚子的怨气、满腔的仇恨和怒火全都发泄出来。大街上的行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可怜那女孩面孔煞白,嘴唇抖索,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赵小刚见陈明明没有招架之力,便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看着她,“怎么样?你没话说了吧?干脆认输,承认自己是小偷算了!

告诉你吧,你就是把刚才的话告诉我爸,我爸也不会相信的。他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外来的杂种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污蔑呢?你要是还有一点自尊,你就滚,滚出我家,滚得远远的,滚到原来的地方,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陈明明没等他说完,就已经哭出声来,然后好像深怕自己控制不住似的,一转身就跑开了。赵小刚看着她抽搐不停的背影,有一阵嗜血与报复的快感。他总算是给他妈报了仇了!

这个初夏并不炎热,然而头顶的树叶已经开始斑斓。陈明明泪眼模糊地透过树枝望向天空,心里悲哀又恐惧地想着:他说得对,他们全都不相信她。亲妈,继父,还有完全陌生的奶奶,以及这个世界上最仇恨她的异姓哥哥……她会永远挺不起腰抬不起头,一辈子顶着个小偷的罪名,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风雨飘摇地度过此生……

她抹掉眼泪想了想,毅然走进学校隔壁的一间药店,买了一瓶“舒乐安定”。她掏出自己节省下来的零花钱时,手抖颤着,脸上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