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一天,郭乃纯在石家做客。她最喜欢这满院浓阴,“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诗情画意。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上,蝉子不约而同地齐声鸣唱,金灿灿的余晖透过片片树叶洒下来,映现出黄昏这一美妙而辉煌的时刻。于是两个年龄相差了三十岁的女人,便把茶几藤椅挪到这片绿洲上,用天空、云彩和树叶编织着一首色调斑斓的夏日之歌。
“六月是真正美好凉爽的季节。”郭乃纯坐在日光投影的边缘,揉搓着自己的膝盖说,“今天又是一个宜人的夏日黄昏,尤其在听说了你那些动人的故事之后。看来,你是爱上楚云汉了!”
“爱上他?我的天哪!”冉凝吓了一跳,继而苦笑着说,“真是被你一语道破天机……最近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骤然想到,原来我也跟其他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甚至也有婚外恋和第三者插足的问题!这真是可怕!”
郭乃纯灿然一笑,这微笑让人想起世界上所有失去的青春。“其实,人的欲望大致都一样。冉凝,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中年人的家庭和婚姻,总是要遇到这样那样的考验。要不,怎么会有‘七年之痒’一说呢?这甚至是很科学的,都给你定出时间了,婚后七年。所以鲁迅先生才说:爱情需要时时更新和生长嘛!”
冉凝叹道:“是啊,我现在也才深刻地体验到,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和石洪骏正是在生活中产生了重大分歧,感情也就随之而偏差、转移……”
郭乃纯点点头,丝丝入扣地为她分析着:“再坚贞的爱情也要死亡,何况你跟石洪骏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不平等,相比之下,你爱他是太多了一点。你对楚云汉产生兴趣,也是一个感情上的飞跃,‘从奴隶到将军’嘛!”
冉凝笑起来,她把一头秀发抿在耳后,动人的面部表情就像天使一般容光焕发,仿佛在她身上洋溢着世界上所有的**。“你形容得很正确啊!我也常想起曹雪芹先生的名言,原来女人真是水做的,哪怕心肠最硬的女人也都如此,一碰到泥做的男人就泡汤。看来我们的夏娃行动还没正式开场,就得鸣锣收兵了!”
“为什么?”郭乃纯身体前倾,全身贯注地望着她,“我正想为这个行动喝彩呢!痴情女子负心汉,在男权思想严重的中国历来如此,也算是一个传统文化吧?在商品经济时期,又有了新的表现形式,社会上不是流行什么小蜜呀三陪女郎呀……在笑贫不笑娼的旧社会,妓女们还总想着要从良呢!现在呢,妇女的地位应该提高了吧?却有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甘心情愿去干皮肉生涯!这也是逼良为娼吧?可能我有点儿愤世嫉俗,依我看,一切罪恶的根源都来自金钱!为富不仁,这是一个朴素的真理。所以我早就认为,女性应该组织起来自救。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这样做都很有必要!”
冉凝沉吟着没吭声,她眼睛里浮现出一片惆怅,白皙的面庞隐藏在一束长发之后,模样活像个没背景的迷途姑娘,而且来自无人知晓的界。她再开口时,也显得信-C-不足:“我不知道,我很迷惘……我原来也持有你这种观点,但认识了楚云汉之后,好像一切都改变了……他让我认识了男人:他们也会被女人抛弃,他们也有自己的失落、自己的痛苦,他们的压力甚至比女人更沉重……我觉得,过去自己对陈维则也了解得不够,或许他跟焦一萍并非百年婚姻,她的死也跟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关连,所以我们才被内疚之情遮住了眼睛和心灵,长久地放不下……”
“我早就想到了!”郭乃纯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超然态度说,“冉凝,我早就劝过你,别把自己陷进去。现在我又觉得,陷进去也有好处。感情对于女人来说,是永远悟不透参不明的!有人怕陷进去,因而终生徘徊在边缘地带。有人却以大无畏的精神,好似飞蛾扑火、精卫填海、凤凰涅磐,去燃烧自己,获得升华。爱情又像甘醇,有人想痛饮,有人怕喝醉,你那个焦一萍就是精酒中毒醉死了,而你呢,从来都不怕拼却一醉!但你对石洪骏的感情可以说是单相思,缺少回报和反应,所以你再想去尝试另一种爱,一种你能获得的爱。记住我的话,爱是生命的舞蹈,爱能使一个人富有。而当你精神上的爱增多时,你心里对男人的恨也就减少了!”
“我最近对男人根本就恨不起来!”冉凝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仿佛她刚吃下去一剂苦药,满口都是苦味儿似的。“或许,岁月的沉淀也会消磨掉爱恨情仇。总之,我现在对焦一萍的事儿也渐渐淡忘,漠不关心,而对自己的事反倒上心了!”
“这就是女人看问题的方法。”郭乃纯脸上露出她专心致志讨论问题时的那份严肃认真,“女人往往是从自身出发去认识社会,不像男人是从社会出发去认识自身。”
冉凝颇感兴趣地转向她,似乎急于探测这个睿智的女人的内心世界。“这也是你自身的经验吗?我早想问问你,你的那两位世纪情人,他们现在都在何方?”
郭乃纯的脸色略显苍白,眼睛里闪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这老妇人的整个轮廓犹如生命的展现,她脸上映出的不仅是青春的掠影,还有一股真正的蓬勃朝气。即使到了老年,这张面孔也还是照样美丽迷人、风姿绰约的。她严肃地迎视着冉凝探究的目光,表现出她从未屈服于病痛的高贵举止,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说:“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是世纪情人。快半个世纪了吧?我从没再见过他们。跑到台湾的那位可能去了美国,也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我连他的音讯都没有。另外一个最近却鸿雁传书,给我寄来一首词,我正想拿给你看……”
信笺纸的质地非常好,字迹却十分潦草,传达出一种难以描绘的沧桑。是苏东坡的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信笺上的笔迹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一盏未知的灯那样令人不安地燃烧着。两个女人的目光交织一处,冉凝从郭乃纯的眼里读出了满足与欣慰,不由得惊讶。老一辈的人往往这样,他们宁愿为自己永远相信的东西而献身,却不肯身体力行去动手解决问题。而年轻一代要做到这点却很难,他们想去爱,也想得到爱,他们在此推进过程中创造一切和享受一切,然后便把历史抛到脑后。现在的冉凝好像介乎于两代人之间,她应该怎样做,才能符合世人的标准和心中的感情呢?
“你的精神世界十分丰富。”她把信还给郭乃纯,由衷地赞叹了一句。郭乃纯微微一笑,这笑容好似聚集了心中的一切悲欢得失:“我知道你不赞成我们,可我们只能这样,一首歌,一段词,一种赞美,或是在心中激起的一片**,就算是倾心相爱了!不像你们年轻人,在感情上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比如你的楚云汉吧,我认为,这至少都是一种感情转移,因为你对石洪骏失望了,才想暂时摆脱自己对丈夫的感情,而去关注另一个男人。”
“你们想摆脱谁?”石洪骏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不动声色地问。
两个女人都没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场面无疑是很尴尬的。郭乃纯正想开口,冉凝摇摇手悄悄制止她,站起来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回房问去吧!”
自那以后,阴沉的气氛一直笼罩着三个人,晚餐也吃得危机四伏,惴惴不安。郭乃纯敏感到这一点,很早就告辞回家了,冉凝把她送下宽大的台阶,看见老妇人一拐一拐地走远,心里快怏不乐。她回到房间,石洪骏正在翻天覆地,好像急着找什么东西……
“你找什么呀?”冉凝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为避免冲突而若无其事地问。
石洪骏明显感觉到她那不快的情绪,仍是头也不抬地翻着一个抽斗,硬梆梆地反问:“我的领带夹去叨了?就是别针上有一个小小徽章的那种……明天有一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我得戴上它。”
冉凝咽了一口唾沫来控制自己心脏的跳动,“对不起,我把它送人了……昨天一个朋友穿了身西服,我看着挺好,就是缺一件饰物,这东西又没见你戴过,我就顺手送了他……”
石洪骏愣了愣里透出一丝疑惑,紧接着他就跳起身来,大声斥责:“你怎么能这样?这领带夹是一个英国客户送的,是他们最古老的名牌!它价值多少你知不知道?”
冉凝感到胸口膨胀,呼吸困难,丈夫重物不重人的态度令她气恼万分。“不就是一件小小的饰物吗?能值几何?”
石洪骏听了这话更为愤怒,“不在价值几何,问题是……问题是你怎么能拿我的东西随便送人呢?谁给了你这个权利?”
冉凝自知理亏,只有沉着脸不响,忙去收拾一桌乱糟糟的碗筷。石洪骏意犹未尽地跟过去,铁青着脸说:“还有,我要提醒你一句,今后别再去管陈维则的事!焦一萍已经死了几个月,你怎么还不放过人家?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呀?今天文炎告诉我,要不是你顶着个新闻界的名目,给人家施加压力,他们公司也不会停陈维则的职!”
冉凝吐出一口闷气,这就是丈夫里不痛快的真正原因?她移开目光不去看他,措词却很强硬,“这不是陈维则和焦一萍之间的事,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事!”
石洪骏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桌上的盘子就向地板上砸去,吼道:“你放屁!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吗?大写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冉凝大惊失色地看着他,心像被锥子狠狠扎了一下,痛得她张开嘴丝丝地透着冷气。她脸色惨白,目光惊恐,婚后十几年,磕磕碰碰没少见过,这般动气砸东西还是第一遭呢!石洪骏似乎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便转身“咚咚咚”地走进卧室。冉凝想追上去,身体却像钉牢在地板上那样动弹不得,泪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丈夫的背影像是愤怒劈开的峭壁、仇恨凝结成的山崖,尖硬,锐利,撞击着她的目光,使她视线模糊……
石洪骏心里乱糟糟地一头扎在**,觉得自己精疲力尽,浑身的骨头架子也一节一节松散开来……
妻子近来很晚才归家,又将一个男性饰物送了人,这一切给他留下了巨大不详的谜团。他正是被这谜团搅得心神不安,失去了往Et的大丈夫风度,也无法以正常的逻辑思维来进行推断,因而才斗气摔盘子的。。。.一但砸了东西骂了人之后,沮丧与烦恼仍然充斥着心房,因为他自己也曾跟女人幽会来着,也有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责!文畅那天显然有所透露,妻子也不会永远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该怎样分说,才能让妻子相信自己的清白。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才能让自己一直硬撑着的神经松弛下来,让自己四分五裂的心房愈合起来……
冉凝有意在客厅里呆到很晚,才熄了灯悄悄摸进卧室。丈夫睡得死气沉沉,她却目光如炬,辗转难眠。石洪骏今晚的行为令她大为震惊。丈夫平常不是这么小气和爱修饰的人嘛!他甚至讨厌文炎那种从头到脚一身名牌的气派,他以为真正的男人绝不靠身外之物来装饰和衬托。既然如此,那么他又何必为一个小小的领带夹而大动肝火呢?
初夏的夜晚仍有些凉意,冉凝将身体缩成一团,痛苦不堪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像是塞了一堆乱麻,理不出个头绪……突然觉得脸上痒酥酥的,伸手一摸,竟摸到一把冰凉冰凉的泪水!她本来可以搂紧丈夫来温暖自己的身体,但此时此刻她不愿那么做。她不愿迈过那一道冰凉坚硬的山梁,而宁肯把苦闷郁积心中……
这是一个安宁寂静的夜,也是一个陌生沉闷的夜。夫妻两人背靠背地躺在一张**,真有点儿“同床异梦”的感觉。凝心里填塞了决绝的依恋和冰冷的感情,同时又充满了牵肠挂肚、躁动不安的情绪……
眼看着窗户由深黛转为青紫,冉凝才沉沉睡去。在梦中她看见了一团壮丽的火焰,似乎就在演义着凤凰涅磐的故事。她感到自己也幻化成一只美丽的凤凰,正舞动着翅膀冲向那片火海烈焰,渴望自己的肉体和精神都被这片壮丽融化、燃尽……
冉凝被石洪骏推醒,睁眼便见满屋红光,照耀通明如白昼。窗户下人声嘈杂,有人在惊呼:“不好了!着火啦!快起来救火呀!”冉凝依然恍若梦中,石洪骏顺手扔给她一件外套,急促地说:“快穿衣服!走,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冉凝的手禁不住发抖,好一阵才套上衣服,又想到去拨火警电话。ll9在占线,可能有不少人在报警?N-凝又拨一遍,这回通了。她牙巴骨直打颤,报了好几次地名才说清楚。跑到院里一看,坊间邻舍已是火光冲天!着火的地方原是一座旧工棚,建在通向大院的小道旁。倾刻间,工棚已经**然无存,只剩下一团破铜烂铁在熊熊燃烧。火势像一条巨大的火龙,横冲直撞,左右驰骋,一转眼的功夫,便控制了这条出口要道,而且就快烧到石家的屋顶了!“我们怎么办?”眼看别人都在忙着搬东西,冉凝跑到丈夫身边,急得泣不成声。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过火势,那可怕的魔鬼一般的火焰卷着巨舌,令她惊恐万分又无比慌乱。
有什么办法?准备逃生呗!“还是男人沉得住气,石洪骏居然有心打趣,他见妻子仍在左顾右盼,又笑道,”我劝你别想着去搬东西,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一个领带夹贵重呢!“冉凝泪眼汪汪,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里,竟然想到了家的温馨,想到在那间破旧的大屋子里度过的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光,想到了遗留在那破旧而温馨的家中的许许多多不算昂贵但却绝对心爱的东西……女人的头脑真是奇奇怪怪,在这个生死关头,她竟然牵,挂着这些用钱买不到,也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替代的心爱之物。她的眼泪浩浩****抛洒出去,而且起到了难以预料的功效,当她抬头祈望上苍时,发现上苍也正在流泪……
不!那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倾盆大雨!真正及时的倾盆大雨!雨水直接浇注在织热的火焰上,但却无力扑灭那烈火,于是大火便裹着白烟直冲云霄,火焰和水柱相互浇绕,情景蔚为壮观。红色、白色和桔黄色的火苗与亮丽的水珠一道飘浮回旋,活像一群群幽灵在跳着怪诞的舞蹈……
雨越下越大,尽管浇不灭这熊熊火焰,但已遏止住那本该摧毁一切的燃烧势头。更为幸运的是当晚没有一丝风,火势只往上走,无法向两旁翻卷,于是这股巨大的火柱又只能冲天抗拒……
被大火惊破好梦的邻居们一个个跑出家门,却谁也不愿逃生,只是眼巴巴地等着救火队来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默默而顽强地与自然之力相恃,一分钟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消防队救火车呼啸而至,宛如神兵从天降!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泪光。冉凝一把拉住石洪骏的胳膊,激动不已地嚷道:“我们得救了!我们的家保住了!”
石洪骏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瞧你有多傻!难道家的含义,就只是那么一个方寸空间,那么一堆金银细软吗?”
冉凝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丈夫的笑颜,内派失意,仿佛听明白了这话,又好像似懂非懂。或许,在旧的痛苦与新的欢乐之间,还存在着一条很深的空隙没被她发现,那就是希望与憧憬……哦,夜间的火灾是如此令人难忘,她将终身铭记这个不寻常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