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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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摇撼着这座城市,暴雨冲刷着大街,道路两旁一排排的梧桐树被风雨浸润着,枝叶绿得比整个夏季还要深沉还要丰盈。冉凝形单影只地伫于楚家门外的十字路口,似乎被这场大雷雨幻化成了一座石像……

一切都猝不及防,就像这场骤然而至的狂风暴雨。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她竞被一个男人给甩了!活像上演了一出残酷的中世纪悲剧!

为什么?为什么在青春已逝,韶华褪尽的不惑之年,她还会栽进这情感的陷阱?不能怨恨任何人,只能责怪她自身。是女性的弱点铸就了她永恒的悲哀!如果她早一点用尊严和自我修筑防卫的堤坝,恐怕还不会输得那么惨!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楚云汉是跟他妹妹共谋,有意践踏她的情感和自尊。但又仔细一想,那个男人的悲恸似乎不下于她,也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才使她越陷越深……

风雨都越来越狂烈,大有撼天动地、劈雷炸电之势。恍惚间,她像是奔走在山洪暴发的旷野上,被抛入呼啸而至的急流中绝望地挣扎,雷电燃烧着她的**,宣泄着她的愤恨……哪里是真爱?何处有至情?难道这尘世间所有的男人,全都冷酷无情包藏祸心?难道男人与女人之间,当真存着天堑深渊而殊难跨越?假如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就让这天崩地裂一般的雷雨,把她带到另一个世界吧!

冉瘫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森严的天幕、像鞭子一样闪亮抽搐的雨柱,不禁泪眼滂沱。她自己也理不清此刻涌动在心中的,究竟是无边的懊悔,还是恶毒的怨恨?心头血心头肉,好像都撕裂成一片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辗转于她的痛苦与磨难之间的,仍然是一种饥渴般的愿望。她想再见到那个令她心碎的男火!尽管这不可理喻无法捉摸的男人,已经是严重地伤害了她,她却仍然想见他,想得心里发痛!似乎她非要强迫自己去完成这一次深刻的人生过渡,否则,她就无法再捡回过去那些琐琐碎碎的日子……

“你在这里?”

一道声音低沉地响起,冉凝浑身不禁一颤,她回过头,只见楚云汉披着雨衣僵立在背后,凝视着她淋湿的黑发和苍白的脖颈。她仰起头,视野中摄进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右边脸颊上的伤疤在不住地**。深深的惆怅陡然像浓雾一般漫过心头,她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潸然而下,真想趴在他肩上嚎啕大哭,像一个蠢婆娘那样无所顾忌地伤心恸哭……

她受不了这个,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楚云汉似乎不知所措。他刚才靠在自家楼房的窗户上,已经凝望了一阵,早就发现一个黑衣女子撑着伞伫立在对过的路口上,似乎要站到地老天荒……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无法想象冉凝带着岁月的痛苦蚀刻在窗下,他也无法将这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再度拒之门外!他不顾一切地跑下楼,踩着街沿边湍急的细水流,避开脚下黑森森的小旋涡,带着泯灭的希望与幻想,带着割不断的痛悔与酸楚,也带着自责与种种不祥的预感,把这个浑身颤抖的女人搂进怀里……

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坚冰消融了!他没命地搂着她,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热泪濡湿了他们的脸颊,那一刻天地退远,风雨中只有他和她。楚云汉绝望万分地想到,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将又一次经历磨难,他将又一次堕入万劫不复的轮回。

“云汉!“冉凝泣不成声地哀恳着,”我想见你,我决不能离开你……”

楚云汉深深地叹着气,不敢相信怀里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就是几个月前那神采飞扬、光辉照人的女记者。或许每个女人的灵魂深处,都有着难以支撑的虚弱,所以才靠男人来做这个倾斜的世界的中流砥柱?

“我们进屋去吧!“他摩挲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与脖颈,刁派在雨地里听她絮絮叨叨地哭诉。

两人互相搀扶着,在一个茫茫雨夜里走入冥冥之中。大雨已经把老女人封锁进自己的家门,他们俩跑进小楼时,满心里盛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冉凝死死挽着楚云汉的胳膊,内心涌动着一种弯曲变形、发胀泡大、泛滥成灾的感情,而楚云汉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在机械和麻木地行动着……

进了房间,冉凝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她不住地出着冷汗,长发湿淋淋地披散在脸颊,看上去好似刚从一个堕落的深渊中拔出腿来,人半个身子还陷在泥淖里动弹不得。楚云汉心疼地把她推进小浴室,打开热水器,不由分说就扒下那一身湿透的衣服,帮着她在身上揉搓起来……

冉凝顺从地屈服着,当**的身体从冰冷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接触到滚烫的热水时,她呼吸急促,浑身乏软,血液沸腾,他手指所到之处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快活地震颤,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冲。刷到她身上,强烈的欲望几乎使她啜泣起来……

“哦,云汉!“她把脸靠到他那也被水淋湿衣服的胸脯上,开始热烈地吻他。

“冉凝!老天!“他含混地呻吟着,自制力也霎时崩溃了。他把手插进她水淋淋的头发中,捧起她的脸,开始无止尽的亲吻。冉凝喜悦地喘着气,透过他穿着牛仔裤的两条长褪,可以感觉到他那悸动的男性欲望……

突然,楚云汉放开她,紧闭双目,一动也不动。冉凝的心倾刻间沉入谷底。她抬起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注视着这张正在用力控制着感情的面庞。他也瘦了,两颊的肌肉几乎削尽,神经质地抽搐着,胳腮胡子倏地就连成了一片铁青,焦灼和困惑写满了整张脸。而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她清晰地发现,怯懦和痛苦也黯淡了原本黑炯炯的明眸……

“N-凝!“他的声音萧瑟刺耳,说话时,两眼并不看她,而是盯着她身后那片被水濡湿的肮脏的墙壁。”你赶紧穿上衣服吧,别着凉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迈开两条长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浴室。感到自己备受冷落,似乎再次被他遗弃和伤害的冉凝扑到窗棂上,忍不住大放悲声。透过大雨滂沱的屋顶,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仍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簇拥翻滚的鸟云,在豁闪的光明和雷声的威严中,刚才那一幕是多么地荒唐可笑啊!仿佛是在戏谑天与地的神圣和纯洁,或者正好相反,是同那邪恶与罪孽的天公抗争?

她匆匆擦干身子,去取那件仍然挂在门背后的粉红色睡袍,却像被火烫了一样地缩回手来。那天在这屋里的邓丽,是否也用过这件东西?愕然之后,她透过浴室里升腾起的白色水雾,胡乱抓了一件宽大的衬衣披上,领子上散发出男人特有的气息,是楚云汉有意丢下的?这个负心的不可捉摸的男人呵!

她走出浴室就瘫在沙发上,当真是身心俱疲,而且仍在簌簌地发抖。正猛烈抽烟的楚云汉又扔了一床毛毯给她,她紧紧裹在身上,平息着自己的感情,整理着上身的衣襟,又颤抖地用手梳理好凌乱的头发,最后强撑着坐起来,但仍是蜷缩在沙发上离他较远的另一角,静静地望着他。

楚云汉摁灭烟头,看见冉凝瑟缩的模样,痛苦像一把炽热的利剑将他劈成两半。一半的他仍然爱着她,热烈地如醉如痴似饥似渴地爱着她。他或许不愿说出来,但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动作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无误,他的确在爱着她。然而另一半的问题是,他要怎样才能献出他自己?像她献出她自己一样?他如果甘愿与她共赴情火,是否先把自己烧成灰烬?

楚云汉甩甩头,走到窗前,似乎这样就能延后跟她分离的时间。但没有用,决定已经形成了,而且还牵涉到另一个无辜的女人。他必须远离她,尽可能远地离开她。这是最后一次,最后。。。次他和她在这间小屋里幽会。只要她希望,他情愿跟她立刻双飞,将两个饥渴的身体合而为一,达到忘我的境界。他会以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最大欢愉,来满足她的欲望,将她带入震撼的**之中,让她因欢乐而呻吟,凶兴奋而尖叫……随后,他们就痛痛快快地分手,从此各自东西,只保有这份令人感到极度欢乐又极度痛苦的回忆。

呵!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横梗在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是一把双刃的利剑。当他紧紧搂抱着她,知道她温柔娇好,并且渴望着加深这爱,而自己却打算临阵怯场,甚至全面遁逃时,他的肉休和精神也饱受折磨。此刻他鄙视地自问:你算什么样的男人?竟然不敢接受一个女人的爱,大胆地迎向新生活,却在折磨自已也折磨别人!答案同样令人感到蔬辱,他只是爱上了个显然他不敢去爱也不能上爱的女人!

他感觉自己已被强烈的自责四分五裂,可这点,面前的女人无法理解。她或许正等着听她想听的话,可他说不出日,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无声无息的,冉凝开口说:“云汉,你欠我一个解释。我已经跟丈夫提出离婚,你怎么又变卦了?反而要娶另外的女人?”

楚云汉咽了一口唾沫,本能地想要逃避,”冉凝,你要明白,这种事并不稀奇。我上次的离异,不也遇到同样的情况?还有,你认识的陈维则和我妹妹,大概也是这么回事……这几件事情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内幕大都一样。你的工作不是专门披露女性问题吗?或许你自己亲身体验一次,倒会有所收获……唉,有些预先的约定,总是随着心境的改变而改变,要不,怎么会有时过境迁这一说?”

冉凝听出了他话中无意流露的冷酷,表情麻木但是语调尖锐地问:“这么说,是你的心境改变了?我可以问一个为什么吗?“楚云汉垂下手臂,眼睛又望向窗外,”冉凝,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冉凝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事实上,这个问题她从未认真考虑过,似乎她一旦感觉到自己离不开他,离不开他的爱抚和他的亲呢,就不得不这样做了!然而爱上一个人和嫁给一个人毕竟是有区别的,尤其在成年人的处世阅历中,几乎很少有如此凭感情用事的。她端详着伫立于窗前的男人。他的侧影好像很紧张,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着,似乎惧怕这个回答。冉凝眨着眼睛,努力想将情绪由惊讶转为愉悦,并试着去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轻松,她的回答也充满了俏皮:

“因为,你长得很英俊,可以说是性感,跟你**,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别开玩笑。“他淡淡一笑,似乎对她有意展现的幽默不感兴趣。”冉凝,我真的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一个没有工作的流浪汉,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们俩都很清楚,最近我的生活费用甚至身上穿的衣服,全靠你补贴救济,当真结了婚之后,我靠什么来养活你?爱情很浪漫,而生活却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呀!”

“喂。你怎么老是要纠缠这一点呢?为什么要嫁给你?和其他女人想离婚再嫁的理由一样,都是既充分又不实际嘛!“冉凝也避耳了空后件的问颢.决心继续听从天性的快活发挥,”你没工作有什么关系?我反过来养活你不就行了?这也是妇女解放的具体表现嘛!你可以当个家庭妇男,不就省得找保姆了?喏,你还是我的加油站,我在外面干得再苦再累,只要回来躺在你的怀抱里,就会力量倍增,勇气更足,浑身是劲啦!”

她快要说完,才发现楚云汉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两眼震惊地瞪着她,似乎没料想到会有这番解答。惊恐使得冉凝的整个神经系统都为之紧张,心开始突突乱跳,她来不及住口,也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思想,只能在无可奈何的悲哀中,慌乱不安地注视着他……在两人之间骇人的沉默中,冉凝可以觉察出对方的心已悄然离她远去,而当楚云汉开说话时,他语调中的严苛结论更是令她极度惊惧:“我早就猜到了是这样。冉凝,我当然知道,你要嫁给我并不是为了可怜我、同情我,而是预感到,我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欲望和要求,包括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换句话说,你的妇女解放就是君临天下,而我只能一辈子俯首做你的臣民,不得有二心。但你忘了,我再卑微、再低下、再无能,可我也是一个男人!我无法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吃软饭,无法在一个比我确实高出许多的女人遮蔽下生活,那将是我终身的阴影。尤其在那个女人把我当做男保姆或加油站的时候……”

“云汉!“冉凝惊恐万状地打断他,”刚才我确实在开玩笑!你别当真……”

“我不可能不当真,因为我很清楚,你正是用开玩笑的方式,道出了自己的潜意识!“楚云汉举起一根手指,制止住冉凝又一次想辩解的意图,语调低沉而沙哑,”亲爱的,无论你再怎么说,我都不会娶你。你是那么优秀、那么高尚,又那么美丽和善良,所以我不能娶你!不!如果我娶了你,我会永远跟不上你的脚步!而且,你的父母也不会接纳我,你的朋友会笑话你,你的儿子会仇视我,你的热心观众会不理解我……。。。哦,不!我们的结合实在有着太多太大的障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冉凝睁大眼睛凝视着他,苦楚和刺痛像胆汁一样从喉头冒出来,”所以,你就要去娶一个比较低下的女人?”

他躲开她的目光,故意把整个面庞隐藏在百叶窗后,让人无法猜透那张脸上的表情。”是的,娶她我不会太累,她曾经是我们家的小保姆,伺候我伺候惯了!冉凝,我在你眼里活像个乞丐,但莅她心目中,我却永远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点对我很重要,冉凝,比你所能想象、所能认识的还要重要!”

“老天!“冉凝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虚荣!“;

楚云汉猛地迈前一步,于是冉凝清楚地看到了那张脸。嘲弄、痛悔、嫉妒、悲哀、愤懑……种种情绪充斥了整张脸,他的表情真是复杂难言。

“不!不是虚荣,而是为了活命!“他脖子上青筋暴涨,激动得脸都扭歪了,挣扎着嘎声说,”冉凝,你不明白,这是我唯一的活命的办法!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希望的曙光,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落水的稻草,我非得抓住它,才不至于被淹死!冉凝,你看错我了!从一开始就完完全全地看错我了!我不是天上的神祗,也不是人间的好汉,更不是你心目中的爱人!我只是一个在人生路上错了一步,因而步步皆错的男人!那一步之错差点儿毁了我的人生。不,它已经整个儿地毁了我!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人的所有价值!现在的我是满身疤痕,体无完肤。而跟你在一起,这好不易才愈合的伤口,又会被无情的血淋淋地撕开……冉凝,求求你!求你好好心,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我给你跪下来了!”

他说完,当真拖着麻木不仁的双腿跪在冉凝面前!他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怯懦的真诚,他急促的呼吸代表着心儿可怜的颤栗……

两人之间隔着一片空旷的沉静,冉凝紧握双手吓呆了,惊恐无比地看着他,身体像是遭受了无情的痛打一样抖颤个不停……她从心眼里无法接受这个场面--他一定是发疯了!这个她觉得永远、永远不会说出这种话和发生这种行为的男人!只因为他不敢接受一个女人的爱,就把自己贬得不像个男人的男人!当她的世界只剩下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时,怎么能发生如此伟大的懦弱和永恒的荒诞呢?

“不要!“几秒钟之后,她才惊叫出声,”云汉,你不能,不能这样!你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呵!”

楚云汉倏地抬头仰视她,神色愤怒而苍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在他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想抵抗那种剧烈的疼痛之前,痛苦已经把他的面具撕裂了。”冉凝,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小男人!”

这话像一条鞭子般抽向她,冉凝猛然闪身,然而一阵锥心的刺痛,已经在她看他的一刹那升高为恐惧。相对于他声音的死寂,面前是一张近乎疯狂的脸!冉凝惊骇得几乎想吐,眼睛因痛苦和幻灭而骤然黯淡……

“不!“她喃喃地、麻木地摇着头,泫然低呼,”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云汉,我答应你,当然答应你。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冉凝怀着真正悲壮的心情,再次逃离了这栋令她伤心欲绝的小楼,重又在狂风暴雨中穿行。在她心里涌动着的已经不是情感也不是性欲,而是义无反顾的绑赴刑场一般壮烈的牺牲感!经久不息的雷雨就好比这死亡的背景、爱情的挽歌、怒吼着原始生命力的冲动,也宣泄着人类对广袤大自然的恐惧,以及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