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新修建的住宅区,白天熙熙攘攘的煞是热闹,一到夜晚就人迹稀少,安静得像一座被遗忘的庄。马路两边虽然植有繁茂的绿化带,然而时至暮秋,叶渐飘落,看上去也是一副凋零凄楚的景象,只有常青树和灌木丛仍旧浓荫团团,秋虫也在夜色朦胧中低鸣。江然轩独自在这半明半暗的小区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也没理清自己的思绪,夜晚的清新空气吸了满腔,却无法排泄掉郁积于胸腹间的那一股浊气……
他从没想到过,生活中也会碰到一些重要的必须亲自去面对的难题,而处理这些事需要的不是**,却是一些微妙的人生技巧。他的生活道路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有过自己的向往和憧憬,当他壮志满怀屡遭挫折时,也曾有过心灰意懒的时候,但他从未被抛到今天这样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两难境地!
就说那次升任副关长吧,他也曾想去市委组织部走门子,也想到第一把手家里拉关系。某个同样黑暗的秋夜里,他也像今晚这样,在海关关长的楼下徘徊了几个小时,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踏进顶头上司的家门。去他的!他当时心里悲哀地想,难道我不走门子不拉关系不送礼物,也学不会这些做人的技巧,今生今就无法大展宏图了?后来总算苍天有眼,他如愿以偿地晋了一个台阶。他的升任并未在海关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不是那种野心勃勃争权夺利的人,也不是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的人,更不会不择手段踩着别人往上爬,所以大家才一致肯定了他的地位……他那时绝没想到,这样大好的前程、光明的事业,自己竟然会拱手相送,就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从未遇见过的女人!呵!她的欢笑会将你还原成一个天真的孩童,或者改变成世界上唯一懂得爱的人,因为只要相爱的人才会那么欢笑;她的欢笑会进入到咆哮的海洋中,或者宁静的星星中。他认识了她,才算认识了生命的价值,而爱却成为他人生的舞台……呵!生活再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一个巨大美丽的奥秘,一片鲜花盛开的土壤,一串接连不断庆祝的节日,或者一瓶芬芳四溢、甜美清淳的生命之酒。而他,则是一个心甘情愿痛饮这杯酒的糊涂蛋!
江然轩也再没想到过,这么一连串美丽的词汇,会从他脑海中不断涌现。他所受的教育,他一本正经的生活,他那严禁放纵的家庭,本来都给予他相当大的力量来抵抗这世间的一切**,但只因为遇上了一个心爱的女人,一切就土崩瓦解了!
但是,他不能这样告诉她,不能冷不防地告诉妻子,说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不!这样做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放纵……哦,这件事根本就不适合用一项十分正式又十分陌生,或者是十分悲壮的方式提出来,可哪一种办法又是既熟悉而且安全可靠的呢?根本就无从谈起嘛!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不考虑妻子所受的伤害。虽然他这种不道德的行为,确实来源于自己内心深处迸发的感情,但是渴求家庭的稳定和婚姻的长久,也是夫妻关系中另一方的权利。无论爱情与痛苦是如何交替进行,他也不能采取一种超然的自私的态度,去犯下这种曾经被他称之为残忍之举的罪行……每当江然轩绝望万分地自言自语时,他就十分厌恶自己那比往常更加彬彬有礼的外貌。如果他从来就是一个粗鄙不堪的人,这种事一定会容易得多!
其实,当他一产生离婚的念头,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凌大志是个脾气刚烈、操纵欲极强的女人,婆媳之间的不合睦又延续了十几年,江然轩有理由相信,母亲会给他一定的支持,从而使他摆脱这桩过期变质的婚姻。
就在今天晚上,几个小时之前,他破例先去看望母亲,并在那里吃了晚饭,然后又磨磨蹭蹭地留了下来,可是要说的话却始终端不出口。他从来就没有说谎的天赋,而他的意气消沉却引起了母亲的警惕。在她的回忆中,和现在观察所得出的结论中,这是情况最严重的一次,足以使她认定,有一股暗流正在儿子心头秘密地蠢动着,恐怕还有一个危险的陷阱摆在他面前。儿子不是那种具有创造性的年轻人,他的性格甚至不乏孤僻乖张,他去一个积极热闹的地方工作本是件好事,但当那些疏导性的活动成为变态的乐趣时,魔鬼就会有机可乘地把他引入歪门邪道上去……
江然轩坐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看电视,一直缄默不语,捉摸着自己的心事,凌大志却按部就班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练气功,打扫房间,拿起抹布擦家具,把它们擦得纤尘不染。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她才长叹一声,在儿子身边坐下,似乎心里的痛苦并不亚于他。
“好吧,告诉我,她是谁?”
江然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在室内巡视,”妈,您指谁?“凌大志仔细地观察着他,似乎想捕捉到儿子脸上最细微的反应,那一双锐利的老鹰之眼,放射出十足的光芒,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精湛。”我是指那个始终盘旋在你心里的女人!”
在他的一生中,不止一次被母亲的第六感镇慑住,这回也不得不举手投降了。”妈,您怎么知道有个她?”
“难道我还会弄错?“凌大志又深深地叹着气,眼神责怪地瞪着儿子,”孩子,你从来就不会隐藏自己的心事!我们定好了,每周一、三、五你回这边,其余时间在自己家里,不是吗?今天,你破例在没约好的日子里回来,而且坐在这里神魂颠倒的,我就在直觉上认定,出现了一个’她
“但她究竟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关系又已经到了哪一步?还有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这些都是未知数……”
江然轩突然想起来,在自己的童年时代,这样未卜先知的审问就出现过一次!那时父亲也是这么垂着头,躬着腰,一副待罪之身诚心忏悔,而且任凭宰割的样子!母亲则气势昂然地侃侃而谈,那强烈对比的气氛紧紧萦绕在他心头,迄今难忘……呵!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她那永远不变的对家庭执掌生死大权的雄心,征服了家中仅有的两个男人。她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也真是神奇得不可思议,她就有这个本领,把寻常的家庭故事弄得**迭起。而他怎么就没能继承她那专横跋扈的性情呢?否则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这只是一次很纯洁的婚外恋,不值得妈您大惊小怪。”他喃喃地说,尽量摆出轻松愉快的神情,“妈,没准儿您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它就已经过去了……”
凌大志仍是紧紧地盯着儿子,“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你这次是动了真感情!也难怪,我早就知道,像斯茵那样毫无生活情趣的女人,迟早会让你厌倦的!”
江然轩被母亲盯得心惊肉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地争辩:这还不是被您逼出来的?我不找个循规蹈矩的贤妻良母,哪能过得了您这一关?但他却紧紧绷住嘴角,口不应心地问道:“妈,您怎么能看出这一点?”
凌志的目光好似蒙了一层霜,从中透出岁月的沧桑。“儿啊,你不知道,人生有各种不同的模式,当你进入某种模式时,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反应和表现。而你的人生图案还未成形,做母亲的就已了然在胸。”她说到这里摇摇头,“不过,我如果在当时就提出,让你别娶那个心地单纯、老实善良的女孩,你肯定不会听我的!我只有等到若干年后,再来证实自己的看法是多么正确!”
江然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这么说,您是因为早就认定,我跟斯茵不合适,所以你才……。。。你们才如此的不合谐?”凌大志不悦地瞪着他,就像在大礼堂给上千人做报告那样,挺直了腰板来说这番话:“第一,我跟斯茵不和,纯属两个人的性情问题,应该与你无关;第二,就算我早已认识到,斯茵不配做你的妻子,也不配做我们江家的媳妇儿,但你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这么十几年,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你亲手毁掉这门婚姻,再把另一个我肯定更不喜欢的女人迎娶进门!”
“妈!”江然轩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凌大志却目光幽幽然地站起来,莫测高深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母亲心中永远也长不大的儿子。“你现在心里想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你以为,母亲还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唉,就是这一点让我焦虑不安!近几年来,我那些曾居于高位的老朋友,都对眼下的世事很不满,对你们这一代也很担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有一种普遍的不满足感,对自己的工作、职位、收入、还有家庭……或者,这是一种愤世嫉俗的现象?但在其中也隐藏着一种肇事的根源,似乎年轻的眼睛都是盲目的,你们喜欢把周围的世界改造成自己理想的模样,却不曾想过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会遭至什么样的报应?儿子,相信我,这样的陷阱是最可怕的!人们对于男女乡署、婚外话颢县永沅敏臆和捍奋最后这段心血**的罗曼史,就会断送了你的事业与前程,断送一切……儿啊,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一个人的故事会重复发生,而历史也会重演的!”
当母亲滔滔不绝高谈阔论时,江然轩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了!他不知道这段婚外恋是否惊搅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秘密?或是触动了母亲年轻时的另一个恶梦?但他完全明白,尽管凌大志对斯茵这也不满,满,却不会把这个人们观念中的好儿媳推出家门!江然轩在绝望中离开母亲,返回自己的家,又久久徘徊在住宅的楼下,他神情沮丧,目光迷离,更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头顶上原本茂密的树叶,经过一个繁华的春天和一个盛装的夏天,现在已经变得疏落和萧条了!然而树影仍是黑暗憧憧,掩住了光线模糊的窗户。江然轩蜷缩着手臂靠在一株树下,目光凝聚在他所熟悉的那一扇窗上,倏忽捕捉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呵!她还没有睡!还在等着他归来!忠实的妻子的轮廓像一块磁铁,将他灵魂中最重要的那一部份都吸过去了!江然轩。中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喜交加的情愫……
直到更深夜阑精疲力尽,江然轩才步入自己的单元楼道。天色更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过道里的路灯不知是灭了还是坏了,楼梯口漆黑一团。他摸黑爬上五楼,沉重的呼吸就像一把生锈的钢锯。在疲乏而单调地来回拉着。手一触,门却无声地开了,斯茵穿着睡衣,抱着两臂站在他面前,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你们还没睡?”江然轩哑声问。
斯茵轻轻点头,伸出一只白皙的冰凉的手,抓住他汗湿的手
“儿子已经睡了,但我还在等你。我看见楼下有个人,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仿佛你的身影……我就在心里纳闷,你怎么还不上楼?难道要进自己的家门,也这么艰难吗?”
江然轩嗅着妻子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道,情知她已经洗过澡,而且一直在等着他,不觉自惭形秽。斯茵是个外表柔弱骨子里坚韧的女人,忍耐力和包容性都极大,即使她觉察了什么,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近来江然轩回到家就失魂落魄的,妻子定然已知端倪。这世界上恐怕就只有两个女人最了解他,既然母亲已经猜中了他内心的隐秘,妻子也该不例外呀!
江然轩惶惑不安地观察着斯茵,只见她一身缟素,脸盘被黑色真丝睡裙衬得犹如大理石一般白净。他想一把揽过妻子,尽情地吮吸她身上那种健康清新的气息,可是手臂伸在半空中却又僵住了,随即缓缓地收回来。联想到自己道出那一番恩断义绝的话之后,妻子脸上将出现的冷漠、鄙夷与仇视的表情,他的心不寒而栗,一片悲凉……唉,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如远隔重洋的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怎么没有早点儿意识到?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强迫自己把心变得坚硬起来,以免犹豫不决、徘徊不定,而痛失良机,终身懊悔!
就在江然轩暗自下决心时,斯茵却一转身,从茶几上取来一杯凉茶,柔声问:“你一定渴了吧?想不想喝口水?”
江然轩顿时觉得干渴难当,忙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从喉间到胸中立刻漾起一丝温馨,又缓缓扩展到腹部,把沉淀在那里的郁积慢慢驱散……但是,这短暂的温馨就像水波上的一层涟漪,瞬间就消失了,原来,斯茵已经走出这温情之地,独自钻进了卧室的**,而江然轩也就失去了一个与妻子温情相拥的机会。
他索然打量着自己的小窝。这屋子是斯茵一个人主持装修的,处处留下了妻子柔情的设计,她的全部智慧、才华和能量,都在其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应该说,这是一套女性化十足的房间:四壁是清一色的奶黄糊墙纸,色彩和图案都极其柔和,而护墙板却是水曲柳本色,有着天然的不可捉摸的纹路。所有的灯罩都选用乳白磨砂玻璃,虽然光线暗了点儿,情调却十分高雅。卧室地板是本色刷漆,客厅又采用新型的深红色地砖,平添了一种热烈的暖色调。家具都是新置的,一律采用银灰色的薄型板材,使狭小的房间看起来开阔了许多……天知道她怎么会用那一、两万元积蓄,操办到这种舒适、豪华的程度?江然轩从中窥见了一个女人的治家本领、归宿倾向,以及她对自己、对这个小家的热爱。现在,他却要她放弃这一切,或者自己亲手放弃这一切,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不可思议的!
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江然轩也跟进卧室,像幽灵一般在绣花窗帘之间磨蹭了一阵,又走去坐在妻子的床边,身上体现出江家男儿那种优柔寡断的特点。尽管他知道,自己与斯茵的关系必然以悲剧告终,但他内心却仍然浮现出某种冷静超然、犹豫不决的情结……
“你是不是想一个人先呆会?我知道,你们医生都有一种洁癖,我不洗澡,你是肯定不会让我上床的!”
斯茵顿了顿,才呼吸不畅地问:“这么说,你是不打算给自己一个机会了?”
“什么?什么机会?”江然轩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节奏也改变了,但他仍然摸不着头脑。
斯茵觉得,自己的心已被悲哀和伤痛侵蚀得千疮百孔!为自己的失去和自己的受骗,这两重悲痛加在一处,那颗脆弱的心已不堪忍受,而身体也正一寸一寸地僵硬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她咬紧牙关来说这番话,于是声音就失去了唾沫的滋润,显得分外干枯和沙哑。
“别这样……我全都知道了!知道你今天为何晚回来,也知道你为什么迟迟不上楼……”
江然轩的两只手不期然地箍住了自己的头,脑海里一片空白,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是,是文畅告诉你的?”
“不,是妈打来的电话。”斯茵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拼命克制住心头的激愤,“她来过好几次电:话,听说你还没进家门,就担忧得不行。或者她还没习惯你长大,总担心你会走丢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番解释,但是,她却自己推翻了这些解释……她说,是怕我受不了,先给我打个预防针,让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江然轩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感到自己的瞳孔在放大,眼前的景象也是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这短短的几分钟缓慢地逝去,蓦地,就像一个垂死的人突然想起自己的遗嘱那样,他脑子里的运转完全正常了,而且屈服于眼前情形所表示的内含价值。显然,母亲是想帮他度过一个最困难的关口,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妈真是奇怪的女人,她一直坚持自我判断行事,她老人家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向你提起这码事JL?”
斯茵陡然坐起来,口吻生硬地说:“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是在最正常不过的情况下,开口跟你讲话!”
江然轩霍然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心里又充满了歉疚与怜爱。“当然,我听得一清二楚!”
么,我就告诉你,你应该毫无隐瞒地端出实情!你妈说的一切都不作数,我只想听你亲讲出来……哦,你别担心,我能承受得住一切真实,就是不能忍受欺骗……”
她说完这番话,突然无比地虚弱,紧紧绷着的身子全都软了下来,似乎一闻到丈夫的熟悉气味,意识到她深爱的男人还在身边,突然便再也控制不住地泪如泉涌,倾刻之间,泪水就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衫和身下的被盖……刚才听明白了婆婆在电话里的意思,知道丈夫新近在外面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且大有可能会在今晚提出跟她离婚,斩茵的感觉是天崩地裂般的晕眩……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何时发生的?夫妻二人白头到老的盟约,如胶似漆的关系,怎么突然之间就起了本质上的变化?那个温文尔雅、高贵庄重的江然轩到哪里去了?难道,男人的事业发达了,地位提高了,就一定要休妻再娶?,难道,自己的丈夫竟然也低抗不住外界的**,而走向那种旧欢新爱、抛弃家园之路?斯茵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失望、沮丧、伤心、痛惜与愤怒,恨不得立刻找到丈夫,跟他论短长,或者声嘶力竭地大吵一架,然后痛痛快快地分手……
哦,不!那样一来,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会一贫如洗了,甚至连生命也不再属于她……唉,爱情是那样地光华灿烂,但跟一个人的生命比较起来,却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是啊,纯粹的爱情虽然美丽,但毕竟带着点儿病态,显得贫乏和软弱,因为爱不仅要靠感情来滋润,更需要丰饶富足的土地,那就是健康的身体、新鲜的血液和爱的乳汁……而当你的生命和爱情同时受到威胁时,你该‘先救哪一个?
斯茵把儿子料理上床后,就绝望地躲进卧室,抓起被单塞住嘴巴,眼泪恣肆汪洋地涌了出来……过了一阵,她又想撕心裂肺地喊叫,然而喉咙口却被一团咸滋滋臭烘烘的东西堵住了!好不容易吐出来,却是一团腥红的鲜血……
这几个小时里,江然轩在楼下彷徨不定、犹豫不决,斯茵也一直挣扎在波涛汹涌的痛苦里。尤其当她认出楼下那个徘徊的身影时,更是觉得迷离恍惚,似乎从梦境返回现实,又从现实坠入了梦境……最终,锥心刺骨的疼痛化成了一种无穷无尽的悲凉,斯茵努力在自己心中挖了一个大坑,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深深地埋葬……既然,庇护她的大树已被连根拔去,既然命运已经把她置于孤立无援的境界,她也只有下定决心,与死神进行一次最后的拼搏了。
现在,夫妻二人面对面地枯坐,都在挣扎着从各自的悲伤中硬挺过来。两个人都同时意识到,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肌肤之亲了!原来,两颗心早已是可怕地疏离……此刻,当他们的身心都被巨大的彷徨和痛苦占据时,他们就像两个在荒野里迷路的孩子一样,互相强烈地渴求着对方的温暖。然而他们又知道,彼此之间已是隔着干重万重山!除非,能再次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单纯时代……斯茵静静地凝视着丈夫,心房又一次被**鼓胀得疼痛难当。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她怕自己会就此晕倒过去,再也醒不转来,她必须立刻马上就说出要说的话:“我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我就搬到医院里去住……”
“为什么?“江然轩似乎猛然问陷于绝望之中,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妻子的一条胳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要走?难道,就真不给我一个机会?”
斯茵轻轻地推开他,慢慢站起来走离床边,脸上浮起一个凄楚的微笑,”除非,命运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江然轩舔了舔嘴唇,费力地还想说什么,早已走出他视野的斯茵,突然像一片不祥的乌云轻轻飘落,飘落在离他几步之的门边。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妻子,只见她的脸色像纸一样雪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四肢就像被抽去筋骨似地柔软无力……他连忙把她又扶回**,还以为她是伤心气极,一时的。和郁闷所至,然而倏忽之间,从她枕下飘落一页纸,他不无敏感地抓起来瞥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了,浑身冰凉,好像自己也失足落进了一潭深水……
“斯茵!“他语无伦次地叫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形,又尖又利地划破了空气,”这是怎么回事?你明天要做手术?”
斯茵闭上眼睛,泪水又像喷泉一般涌了出来……
窗外的秋夜黑沉如水,床前的台灯勉强撑出一团昏黄的光芒,在天花板上映现出树影的摇曳。风声呜咽,雨意缠绵,江然轩脑子里的热潮亦已退却,胸腹间浮起一片悲凉。他俯身看着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刹那间就明白了,眼下所降临的突然事变,将成为他们俩永远一起面对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