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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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涛走进摆满了花蓝的大堂,沿着一条光线暗淡的长廊进入展厅。正在专注地观赏着一幅油画的夏水琴看见他,便屏住呼吸,挺起腰杆,把饱满的胸脯转向他那一方,有意显示出自己身上最妩媚动人的地方。

她穿着一件褐色的厚羊毛连衣裙,一排金色的扭扣直达膝下,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长及腰间,眼睛闪闪发亮,一下子把未成名的画家从不知所措中惊醒,使他大脑兴奋、心口发热,连忙掩饰住自己那熬了几个通宵的疲倦感,上前假惺惺地伸出手来,做了个无声的姿式,笑道:“在世界上所有人当中,我最清楚,你一定会在这儿露面的!”

“哇!看到你真高兴!“夏水琴激动地双手相握,好似发现了一桩饶有情趣的事情,”我正在欣赏你的大作!”

这个女人总是对卷知的事物过分乐观和自信。林涛一面心里这么想着,一面踱到她正流连不已的油画前,同时眯起眼睛打量四周,又一次感到与自己熟悉的环境融为一体了!这才是他所追求的艺术境界!一副<披轻纱的女人>,就使他成了此次画展中独领**的人物!他不否认,这是当代画坛登峰造极的模仿之作,但那也是一幅不可鄙视的杰作。因为,他已经对这拙劣的东西进行了软化和降格处理,使它仅仅成为一幅通俗的作品,这样,观众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欣赏着,如醉如痴而不得要领。

“你画的是楚天虹吧?“夏水琴带着天生的势利神色,又斜睨了那幅画一眼,”披轻纱的女人,几乎**的美神,不是吗?她会容忍你拿她当做模特儿?这深通世故的女人,没有狠狠地敲你一笔?“林涛用手摩挲着自己颈下的丝绸围巾,似乎心有余悸,但他脸上却流露出自信的神态和成功者的派头,”她的消息还没有这么灵通吧?除非你去当这个耳报神!”

夏水琴放肆地娇笑着,莫名地感到心情振奋,”我为什么要去告诉她?既然她没能傻得看出你的’浪‘子野心!喂,你还应该感谢我呢!美美地享受了一次情人的滋味,又捧出了一幅杰作。不过,我还看不明白,你这幅美人图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

“某种想要掩藏的禁欲主义和实际存在着的对性的好奇感,究竟谁在这个女人身上占了上风?“林涛一边睃视着展厅里人们对此的反应,一边煞有介事地回答。

夏水琴从来会被比自己知识面还要宽的问题吓倒,她发现,从前也低估了面前的男人。”看来,我得祝贺你的成功呀!这幅画摆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任何人一进展厅,总是最先看到,这还不说明了它的分量?”

“哦,不!我到目前为止,仍是一事无成。“林涛略微谦虚了一下,又开始自我吹捧,”我以为,我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天才,但是通过不懈的努力,或许可以登上艺术的顶峰!”

他说这话时,心里对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他明白,他只是活动能量超过了许多画坛的精英。事实上,只要这方面的关系过硬,再拙劣的东西也会被摆到展厅显眼的位置。当下,他决定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成功,而把过去所遭受的种种冷遇都暂时忘却。说真格的,这次的成功确实与面前的女人有关,若不是她给自己引见了楚天虹,他很难在长时期的潦倒之后再振作起来,重新塑造一种自我价值。

他用一种友好的姿态打量着夏水琴。这年过四十的女人最近好像迷上了小姑娘的打扮,总爱把自己弄成小十来岁的模样。当然,她出身低微,又压根儿没机会去接受美的熏陶,所以适应不了上层社会的生活。别看她成天乐呵呵的,但她永远不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那种标准的贵妇人!而且,当她天真到有失尊严的地步时,他那门第显赫的丈夫就一定会出面来制止她!他一个劲儿盯着夏水琴看,使后者稍显窘态。在她眼中,他是个真正爱美的行家。”你这样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了?”

“哦,不!我是在心中进行比较,而且发现,你还是那么风姿动人!“林涛嘴甜甜地恭维道,”我看,你甚至比以前还要漂亮一些呢!”

“是吗?“夏水琴深表赞同地看着他,”我很高兴,你还能记得我从前的样儿!”

“是呀,记得很清楚,永远也忘不掉!“林涛肯定地回答,有意提高了声音,好似故意要将每一个字都送入她耳中,”几年前的那一天,陈维则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看见是我睡在他的**,差点儿没把我给掐死!多亏他事后倒没有声张,总算给你我都保全了一点儿面子!听说他上路的消息,我还真有点庆幸呢!”

“哦,他自己喝了酒,醉得半死,又放了一屋子的煤气!正好我女儿赶去碰上,连忙叫人送到医院里,但是已经没救了!“夏水琴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挥挥手,”算了,咱们别提他了!想想真是晦气,我怎么遇上这么个男人?!”

展厅里的光线不算强烈,就像他们过去**时,总喜欢把灯光调暗一样。在这个阴郁的下午,两个人都同时想到了过去的欢娱。当年陈维则或许是考虑到圈子里的关系,才没把这事公之于众?但自那以后,又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和她都各自有过不少情人,所以谁都无法确知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然而现在,往事又飘然飞回,他们的爱也在一场迷雾中出现。最可贵的男女关系,往往是明知眼前有障碍,但仍想保持的那种境界。她是想把他完全置于己的掌心,直到他无法摆脱这控制,而他则竭力将她身上最能吸引自己的东西拼凑起来。是的,她仍然风韵犹存,但其魅力和几年前比起来,毕竟是少多了!况且,前一次相遇时,林涛正处于刚离婚之后的饥渴高峰,而打那以后,认识的女人越多,他的热情也就越是减退了!

在彼此的目光中探寻到昔日的旧情,夏水琴便松了.口气,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不说那些了!喂,你有没有注意到,为了在这儿跟你相遇,我花了几个小时来做准备。瞧,我的头是新做的,身上这件衣服,也是才从时装店选出来的!”

林涛觉得不敢恭维,他也不太相信她的话。他认为,她是在别有用心地制造一种气氛,好使他最终的束手就擒,显得更加意义重大。于是他微笑着提议:“不如我们到展厅外去走走PI?否则在这儿离你这么近,我又不能跟你亲热一下,实在是很难受的……“夏水琴点点头,脸上闪烁着如愿以偿的欢乐。她也意识到,这是一次亲近的机会,而她从不愿让任何机会白白逝去。几年来,林涛一直是她衡量别的男人的尺度。尽管她真正喜欢的,还是江然轩那种温文儒雅、举止高贵的男人,而且也实实在在地被陈维则那种大丈夫气概所折服,甚至也曾被赵宁新永远表现出来的平实温情所打动,但她骨子里还是喜欢林涛那样风流快活的男人。这与其说是一种迷惑,不如说是一种罗曼蒂克的回忆。因为他跟她一样,身上有着对物欲的最为迫切的要求。包括他现在身上的打扮,都是别出心裁,让她耳目一新。在九十年代的今天,这位帅哥竟然穿着一套五四青年的白色中山装,脖子上还围了一条色彩鲜艳的丝绸巾,惹得展厅里的女人们,眼睛都鼓得像玻璃珠子那么圆,惊讶而又好奇地盯着他看。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漫步在展厅之外的草坪上,漫步在新近才树立起来的小天使和牧羊神、海神的雕塑之间。这些一味模仿西方文化的伪劣之作,就跟林涛的油画一样,弥漫着俗不可耐的气息。夏水琴紧紧挽着林涛的手臂,不停地对自己的姿式做一些小调整,以适应当前的情状。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她跳起来摘了一根小树枝,似乎想寻找深秋的痕迹,随即又百无聊赖地把它折断。她像孩子般雀跃着,开开心心地笑着,居然逗弄起眼前的男人来。”喂,你看我的身材美不美?“她跑到草坪正中的一尊无名女神像前,摆出了一个非凡的姿式,好像甘当一个活的模特儿。

林涛背靠着一棵大树,漫不经心地回答:“美,美极了!”

夏水琴仿佛从没怀疑过,林涛会对此予以否定似的,又改换了另一种撩人的姿态,”可是我给别人做的头发,比我的身材还要美!而我写的诗呢,又比我做的头发更美!”

林涛佯装好奇地看着她,”不是在跟我闹着玩儿吧?你还会写诗?”

夏水琴走上前,突然坚决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呀,我们一个写诗,一个绘画,真正的诗情画意,无比般配呀!”

林涛沉下脸来,郑重其事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把我介绍给她?”

夏水琴听懂了他的话,又咯咯地笑起来,”为了使你弄清楚,世界上的女人,并不都像我一样,那么容易追求到手啊!”

林涛又哼了一声,对这话表示不屑甚至异议,”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把江然轩介绍给她?”

“嗯,没这回事。“她突然变得害羞起来,闪烁其词地说,”事实上,是江然轩自己想认识楚天虹,只不过,我刚好在场罢了!”

“不对,那是你丢下的诱饵!“林涛穷追不舍地问,”你是不是想看到,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好男人,也被你们女人拖下水?”

“得了吧,别来这一套了!好像你有多高尚似的!“夏水琴不悦地打断他,带气地说,”我知道,你们男人表面上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实际上呢,都是满肚子坏水!我只不过想证明一点,证明你们男人根本经不起任何**。也许,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要知道,我喜欢看见事物的本来面目,就是这么回事!”

“哦,这正是你的拿手好戏!“林涛不以为然地说,”但你别以为,人们会对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无动于衷!最近我才听说,斯茵患了乳腺癌,正在动手术。你这样做,等于拆散了她和江然轩,于心何忍呀?”

夏水琴瞪圆了眼睛,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不可能吧?上周我才听说,郑川生得了肺癌,后来证明是医院里误诊,根本弄错了人!斯茵怎么又会……这也太巧合了吧?一下子,两个人都倒下了。那郑川生也认真大疯了一场,现在还在家里休息,没去上班,说不定还要跟那医院打一场官司呢!”

“或许,这就是中年人的毛病,不去查没事儿,一查就有生死之祸!所以,我就从来不进医院,也不去做任何检查。我宁愿自己是意外死亡,那样倒落得个痛快!“林涛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不大吉利,便摸了摸光滑的脸颊,笑着转换了个话题,”哎,还是谈谈你的事依我看,你的日子也过得不太自在,或许,老赵对你来说,也是一个不合适的男人?”

“千万别这么说。“夏水琴不在焉地望向别处,里想着,这草坪寂静无人,倒是个消遣的好去处!嘴里却说,”假如我不爱老赵,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你真爱老赵?“林涛怀疑地追问。

“你以为,我嫁给别人就能幸福吗?“这一次,夏水琴边想边说出声,话说得很突兀,”当然,这也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我能嫁给你!”

林涛大笑出声,头顶上坚持不懈的最后一片枯叶,也在他的笑声中悠悠飘落。”你认为,我是一个能够依赖的男人吗?女人可以永远依赖的那种男人?”

“哦,当然不是。“夏水琴像是吃了一惊,继而也大笑起来,似乎这事儿很有趣,又挺让人伤感。”我对男人总是急于了解,而且十分好奇。但你是我第一个感兴趣的男人,现在呢,又成了我最后一个感兴趣的男人!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就算是感情稳当可靠的一个标志了!对吗?”

“我觉得,我们现在又回到几年前的情景了!“林涛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我也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最最自然和愉快。既然如此,我们干吗还要呆站在这儿瞎扯呢?”

他飞快地板过夏水琴的身子,轻轻吻着她的手,又拉她在草地上躺下来,按着她狂吻,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唇很粗糙,但形却很柔和,呼吸中带有野蛮的气息和兴奋的情绪。当他俩手忙脚乱地和衣搂抱在一起时,林涛用手去扯夏水琴胸前的衣衫,而她却按住他的手,胸脯上下起伏,喘息不已。

“不,现在不行!“她低声道,”这种事得有个程序……“林涛的**受到约束,便把欲望压回大脑,用手托起对方的身躯,力求轻描淡写地问:“我的心肝,你说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她从他怀里挣开,爬起来,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然而又摸了一把林涛的脸蛋,”说真的,我们俩的思想和行为真够步调一致的!”

他俩都大笑起来,林涛紧跟着问:“说真的,你跟多少男人睡过觉?”

“不知道。“她柔情无限地哼了一声,”可能有三百六十个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巴不得每天一个才好呢!既然有那么多男人喜欢我,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失望呢?多享受一下生活不好吗?“此情此景,确实令夏水琴觉得,她比世上所有的女性都高人一等。多年来她唯一的追求就是寻欢作乐,但唯有跟一个艺术家**,才显得富有诗意。她从没想到过,不负责任的爱都要付出代价,而面前的一片草坪,就是她那迷恋之梦的完结之地。因为上天绝不允许有人在稀里糊涂地爱着,却不懂得爱的真谛。命运也不会让这些风流韵事悄然消逝,而总要给生活打上一些令人难忘的烙印。

那天晚上,林涛和夏水琴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餐馆里吃晚饭,两个人都痛饮场,兴高采烈。酒足饭饱之后,似乎要永远消除那漫长岁月对生命的侵蚀,以便回到青年时代,他们又去”卡拉oK“痛快了一番。最后在深夜时分,才怀着喜气洋洋而且迫不及待的心情,开着林涛新买的那辆”奥托“回他的住宅。此时夏水琴一心渴望着被占有,而现在,那种早年就开始的孩子气的迷恋,终于大功告成。他们俩人都没注意到,林涛是刚领了驾照,且又酒后开车这一可怕的事实。

不知不觉的,天空中又飘起小雨,地面像泼了一层油似的,变得湿润、溜滑。在二环路口,他们上了一个经常出交通事故,因而被当地人称之为”魔鬼立交桥“的支道。下坡时,正好有一辆满载货物的东风牌大卡车迎面驶来,雪亮的光柱令人惊骇。车技还有点儿生疏的林涛手忙脚乱,又被车灯照花了眼,胡乱打了几下方向盘,车子竟然冲着大卡车直逼过去!

“啊!“夏水琴惊惶失措,朝身边的男伴投去一瞥毫无用处的求救眼神,尖声利叫起来。

“别慌!“林涛大汗淋漓,谁知哪儿出了差错,一颗心怦怦直跳,汗水也是冒个不停,几乎遮住了眼睛。一串念咒般的驾驶术语冲出脑海,在他猛踩刹车猛换挡之余,大卡车的巨大身影忽地撞进了视线……

老天!他们不是太接近了吗?对方怎么不知道踩刹车呀?

林涛吓得两眼发直,使尽全身力气踩刹车,却不知道是错踩了油门!于是这辆钢筋铁骨的东西便脱离了他的控制,无所顾忌地高速滑行!车上两个人倒成了纯粹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座驾朝那辆黑糊糊、颤巍巍的庞然大物直冲上去!紧接着,一阵凿墙破壁、天崩地裂的巨响传来,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颤动……

在一声如雷贯耳的金属撞击中,和挡风玻璃哗啦啦的碎裂里,夏水琴一阵反胃,昏了过去。她最后看到的,是瘫倒在驾驶座上做垂死挣扎的林涛!在这辆奥托左颠右突、腾跃奔窜、踉跄摇晃着被拖过桥口时,她发出了此生最凄历的一声尖叫,痛楚和恐惧充满了脑海……

在夏水琴最后的意识里,这是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