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江然轩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眼前的情景仍是叫他心悸。
这间单人病房像死一般沉寂,仿佛梦魇中的情景。斯茵刚从术后的麻醉中醒来,脸庞呈现一种让人害怕的反常的粉红色,一副楚楚动人又睡意朦胧的样子。长长的黑发披散到枕边,更是给周围的事物蒙上了一层阴冷的气氛。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便把自己的头移到那片阴影中……
江然轩的眼睛潮湿了,一道冷酷的幽默之光使他回想起三天前的情形。他竟然选择妻子动手术的前一晚,来强烈地触动双方的心事!经医院的同仁说破,他才知道妻子早已查明自己患了乳腺癌,只是没有确定应该动手术,还是采取保守疗法?江然轩隐隐约约地觉得,眼下的这场磨难与另一个女人有关,都是因为夫妻反目,他打算择枝另栖,才促使妻子登上了手术床,决心与死神展开搏斗。斯茵术后情况良好,这一类妇科肿瘤哪怕是恶性的,只要根治及时又没有转移,最后一般都可以痊愈,而且只要在几年之内再不发作,就算是彻底度过鬼门关了!但江然轩仍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似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不堪回首。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无论他摆出什么样的姿态,两个人的关系都没法弥补了!
一个小护士从他身后钻进来,去给斯茵量体温、测压,做些例行检查,又朝他投去一瞥颇带威慑力的眼光,似乎要-探访者感到医嘱的分量。”不能呆得太久,病人还很虚弱,需要休息……“江然轩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却探视时间的规定无动于衷。他想一直守在妻子身边,他才不管医院的什么规定呢!这是非常时期,那刚从护校毕业的小姑娘根本不懂!
小护士走后,从他对面传来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瞧你站在一脸呆傻劲,像个白痴……你是被吓糊涂了吧?”
江然轩不无激动地走到妻子床前,为了表示歉意,他今天的一举一动都过分谦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喃喃低语着:“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儿……斯茵,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沉默了一会儿,斯茵才低声说:“那么,现在我就请你原谅了……”
初冬还算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耀眼地照射在那张粉红色的脸庞上,她的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但江然轩却从妻子的瞳4-里发现了一丝忧郁,他不禁抓住她的手,语声恳切地说:“斯茵,我对不起你,是我应该请你原谅……”
他说话时的神情如此真挚,以致于音调都颤抖起来。斯茵闭上眼睛,似乎希望夫妻之间总要发生的无数次争斗,都在这柔细的眼皮子底下永远地休止。”轩子,别说了,我不想听……”
江然轩突然以坚决的神态,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斯茵,你看,这是什么?”
斯茵默默无语地睁开眼睛,看那映衬着丈夫的笑脸的鲜花。那是一束杂夹着满天星斗的红玫瑰,象征着健康与幸福。晶莹的水珠还在清新的花叶上闪耀,让人想起早已逝去-的无数个美好时刻……斯茵眼瞪瞪地望着,感觉到血液的循环速度在加快。虽然她心里很明白,丈夫手中握着的只是虚无之物,但那毕竟是代表了一种五彩缤纷的希望呵!
“斯茵,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送花,是在什么时候吗?“江然轩柔声问。
“是在大学的时候。“斯茵神态疲乏,若有所思,”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对世间的事物,都抱着鲜花一般美好的愿望。我也曾希求,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这个送花的男人……可是,从那时起,又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我也已经长大成人啦!”
她不想说下去r,似乎在强迫自己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那是一个壮丽而又阴沉的梦,结尾甚至有些荒谬。她知道,即使相爱的人们,也只能按各自的方式去生活,而一系列严峻的考验就不可避免。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经受不起的,竟会是最世俗的考验……她曾经对这个男人充满了依赖和钦佩,也为构筑这个家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但结果却一无所获。因为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爱,已经失落在一个纯真的年代里了!而她也失去了一切赖以生存的东西!
江然轩心里也郁积着难以言传的伤感。妻子对鲜花的反应如此冷漠,也令他想起无数的往事。或许,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总是不如预先打算地那么美好,但是,他也曾希望自己在妻子心目中永远光彩照人!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连他都没有自信心了……但他是由一位显赫的母亲抚养成人,又凭着自己的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优于”良好的天性“,即荣誉、礼貌和勇气。所以,他压抑着内心的惶惑与不安,转身就把花束插到窗台上的一个空玻璃瓶里,动作仍是那么优雅自如。
斯菌两眼含泪地望着他,想起冉凝对丈夫的评价:“颇有君子风度,但缺乏十足的干劲。“不!这剖析的刀刃已经磨钝了!那迷人的优雅只是外表的魅力,而现在,获取一切的奢望已经融入了与世无争的天性之中,他就像是被生活的贪欲给吞没了!并且,他的灵魂也迷失了,不知是在哪一时哪一刻,或者是在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他就已经离开了她。而那娇艳欲滴的鲜花,也只是寓意了一种失落的情绪,一种过时的努力、一种值得遗忘的欢乐和一种无法忘却的悲伤……
插好花束,江然轩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朝妻子笑了笑,”斯茵,你好好养病吧!我只希望,我们能一起设法排除这世间的一切烦恼,还像从前那样,宁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斯茵全身猛地一震:只觉得一股郁积着的力量,已经翻腾着过胸腹到达喉咙口,似乎不吐不快。但她开口说话时,仍像是在独自凄凉的梦呓,而且周身洋溢着医生特有的气质。”然轩,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除非,我能挖掘出一个秘方,让我们返老还童无忧无虑;或者,找到一个巨大的保险箱,把你牢牢地锁在里面……不!这不可能!你那天晚上想对我说的,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小事儿,我们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方程式,去解决生活中这些复杂的难题!但我知道,我过去已经虚掷了十几年的光阴,从现在开始,我要只为我自己活着,我得从我自己身上,去寻求那种独立自主、富有创造性和生命力以及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尽管我选择的,可能是一种孤独的生活,但我也不愿意跟另一个女人,去共同分享本该属于我的幸福……”
“你在说些什么呀?“江然轩无奈地耸了耸肩,急忙抓住妻子的手,似乎又一次受到了惊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给我判了死刑!而且,连一个辩护的机会都不给……”
斯茵把脸扭向窗台上的那束鲜花,执拗地低声说:“然轩,我们分手吧!儿子归我抚养,你可以经常来看他……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多想想,想想我是怎么爱你的!我并不希望你能这样地爱我,但我要你记住,在你心底的深处,曾有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江然轩坐在妻子身边,轻轻捧住她的脸颊,”斯茵,你现在还在病中,我们先不谈这个吧?你的父母姐妹都不在身边,你总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自己吧?”
斯茵花了很大力气,才扳掉丈夫的手,低声而坚决地说:“不用了,冉凝和文畅会来照顾我的,她们已经跟我说好了……”
江然轩喘着气,目瞪口呆。若不是母亲刚好闯进门来,他负罪的身影就更显得形单影只了。
“岂有此理!“凌大志气咻咻地叫道,”她们竟然不让我进来,说不是探视时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进入重病号的房间!我立刻问她们: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媳,斯茵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婆婆,这还不算是最直接的关系,是什么?”
“妈,你怎么来了?“江然轩干巴巴地叫道,”是谁告诉你的?“”你是指斯茵动手术的事儿?“凌大志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暖瓶放在床头柜上,开始动手找碗筷,盛鸡汤,一面轻描淡写地说,”这你就别管了,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可警告你们两个,再背地里发生这种事,天塌下来也瞒着我,我可不答应!”
“是我让轩子别告诉您的!“斯茵谨慎地回答,”我想,江波还要靠您照顾……”
“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凌大志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惯常一样毫不留情地打断儿媳,”无论事情有多麻烦,我们都必须尽力把它做好!我跟冉凝和文畅说了,用不着麻烦她们,我会来照顾我的儿媳。我有这个能力,完全能照料好一个家。虽然这阵子我也挺疲劳,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很沉重,举止笨拙,甚至害怕跌倒,眼神对,腿也有毛病,就像一根站不直的电线杆子似的!尤其是当医生用冰凉的听诊器压住我的心,说我有这个病那个病的时候……但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对一切都不在乎!轩子,你父亲在的时候,也是一生谨慎,处世小心,但他并不能保护好自己,也不能保护你这个敏感的孩子不受伤害。他去世的那段时间,真是天昏地暗,我几乎都活不下去了……我生活中的全部乐趣,就是照料你,后来,又是照料波儿……不瞒你们说,你们搬出这个家时,我真是觉得无聊透顶!我讨厌一个人守着那套大房子,等待儿子在规定的时间里回来!我对外面的生活又是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自己打发得脸色红润、永葆革命青春……而现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得多,对不对?我们现在有三个成年人,来应付身边的困难,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在初冬的阳光中显得容光焕发,生气勃勃。光线映照着她枯黄干瘪的面庞,似乎脸上的五官都比往常更为明朗。如果对这番话悉心研究,就会知道在这位前统战部副部长的计划中,几乎没有一项是真正为她儿女着想的!她像过去一样,在还没有完全了解清楚情况伊始,就想把事情搞得七荤八素,似乎亲人所生的一场大病,也是她可以紧抓不放的东西。她的两个晚辈都不禁觉得,如此精力勃勃的一个老前辈,竟让不断增长的空虚和无聊感折磨了这么久,才来寻找疾病的空隙钻这道缝子,已经是不可思议了!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凌大志就已追回了往昔的欢乐,并且把自己那令人心花怒放的语言,转变为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也就是说,从精神力量上升为实际行动。
斯茵对整件事尤其不安,她从没想到过,婆婆也会屈尊俯就地坐在她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鸡汤!或许,是由于儿媳在人生的痛苦中表现出r令人崇敬的威严,婆婆便也对她怀着毫无保留的同情,甚至珍惜她从前犯下的过错。或者,是凌大志本就拥有一颗巨大慈爱的心,只有当突然事件将她一劈为二时,才能显露出那包藏在骇人外表下的可爱的灵魂。”哦,不,不!“斯茵哽咽着,泪水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打湿了枕巾,”我怎么能让您老人家喂我?”
凌大志庄严地挺直腰杆,用教训的口吻说:“斯茵,你必须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如果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向你的好朋友请教,但你一定得接受她们的劝告。我不愿教训你,我很清楚你所身受的折磨,也知道你心中包含的痛苦,因为许多女人在没有完全认清楚她所爱的男人之前,也曾遭受过这样的痛苦。但是,只有正视每天必须面临的问题,不管这问题有多么烦人和无聊,你才能真正地恢复健康,真正地好起来……至于轩子,你还是相信我这个母亲的话吧!无论他在外面中了什么邪,那一定是不会有结果的,没有任何结果,他最终还是得回到你身边来!”
这话让江然轩自惭形愧,他已经退到一边,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接受了婆媳之间的小聚,而且准备强打精神,又一次接受母亲对自己的全面控制。他看着凌大志那压倒一切的风姿,突然意识到了母亲的全部动人之处。她总是对生活摆出一种神圣的姿态,似乎她就要参与其中的,是人生一场重大的革命,无论是自己去打仗,还是儿媳做手术,对她来说都是一样意义重大。而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就构成了她唬人的外表,最后变成了她处世的面具。她这种气质是天然形成的,不加修饰的,因而也就分外地可爱!尽管这种态度还有某种炫耀的成分,但江然轩仍能意识到,母亲对他来说,要比妻子身上最后一点他不愿丢弃的感情都更为重要。他可以伤害妻子,但绝不愿违逆母亲。
这时,斯茵也亦安静下来,表示服从婆婆的安排。凌大志低下.头,出人意料地亲吻着儿媳的前额,轻声说:“我想让你们两个都记住,我是多么地爱你们,我们重又聚在一起,是多么地欢乐和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