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春节过得无情无绪。郑生为点小事跟妻子拌了两句嘴,然后就赌气回了新都老家。在唯一的亲人姐姐家团聚了两天,又于初二返回锦城。
郑川生父母刚去世不久,还没从那阵切肤之痛中缓过劲儿来。在此之前,他家一直居住在锦城北区一条叫酱园街的大杂院里。顾名思义,这里是引酒卖浆者群居的地方,和同志街的市委大院决不能相提并论。郑川生的父亲在解放前后都只是个小职员,因为参加过三青团,历史上也就有了一个小污点,于是他老人家一生都不得安宁,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地度日,还只恐大祸临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把锦城组织部长的干金娶进门。
郑川生隐约觉得自己的婚事,正是父母不能颐养天年的原因之一。过了大半辈子担惊受怕、低人一等的生活,老人家受不了这样突然拔高的社会地位,也是可想而知。虽然组织部长文昭祥在“文革”中,因为坚守那一份可能没用的干部名单,而心脏病发作猝死在保险柜前,他的遗孀雷克从未想过要登亲家的门:但这一对没见过世面的老头老太太,已经被自己臆想的场景吓破了胆……郑川生知道,无论把这揣测告诉谁,谁都会说他是“痴人说梦”。妻子文畅的纤纤十指,也会伴随一句“神经病!”而直戳到他的额前。
来。文畅属虎,生属羊,他常戏称自己是“羊落虎口”。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惧内。
郑川生进得院门,已是薄暮时分。因为是过年,院门口挂起了红灯笼,路灯也显得比往常更亮,星星点点地洒落在还未化去的积雪上,给地面涂上了一层均匀、柔和的银白色的光辉,整个大院似乎笼罩着一种宁静温馨的气氛……
帮川生独自走在石子儿铺就的小路上,觉得自己好像沉入了一缸沐浴的温水之中,浑身都受到那带有淡雅馨香的水波的**涤,而平素填满了内心角落的烦闷和忧郁,刹那间竟化解开来……
他走过那栋爬满青藤的小楼,有意无意地往那个熟悉的窗户投去一瞥其他窗口都投射出隐隐约约的一片淡光,唯独这扇窗户紧闭,阴惨惨的没有一丝生气。他想象着那间屋子里的女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墙壁所围成的空间里,虽然自成一统,可又有什么欢笑和乐趣呢?唉,人生就如那常年不变的四季,夏日太炎热,冬天太荒凉,秋景太萧瑟,春寒又太料峭,如何才能适应这四季环境?恐怕也就只能靠一个舒适安稳的窝了!
幸好,郑川生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窝。他推门进屋,房间里没开灯,文畅独自坐在窗前,守着一盏小台灯,疏淡的光辉映着她轻蹙眉心紧拢嘴角的面影,倒有几分淑女的模样。文畅不加修饰而又淳朴自然的书卷气,一向令丈夫倾心。郑川生私下里认为,文畅确实有儿分大家闺秀的仪态,是他一生中碰见的最具有文化气质的女人,虽然并不是他最爱的女人。
郑川生长得五官俊朗、面庞英俊、身姿挺拔、形神帅气,年轻时就具有一种“明星风采”,并且是令二十四中全校女生倾倒的“青春偶像”。若千年过去,岁月已在这张脸上刻下几许沧桑,而那些爱过他和他爱过的女人,也如过眼烟云一般消散。只有一个深爱他和另一个他深爱的女人,至今仍是刻骨铭心。
文畅抬起头来,注视着风尘的丈夫,好像从这张含而不露的脸上,看出了风雨侵蚀的痕迹。“知道吗?你的老同学,或者说是校友焦一萍,昨天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
郑川生吓得惊叫一声,整个人蜷缩着往后退,像是鬼魅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般。“你说什么?不可能!”
“瞧你,对这事的反应跟冉凝一样!她也说不可能!”文畅淡淡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下去,“其实,你们俩都是她的中学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们应该最清楚,焦一萍身上完全具备了那些致死的因素。换句话说,精神病的气质已渗透到她的骨髓,甚至出现了早期的病兆。我毫不怀疑,她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郑川生经常觉得奇怪,文畅为何没有成为一个心理医生,而选择了教书的职业?当然,为人师表也需要循循善诱,对误入歧途的小羊羔们因势利导,但郑川生坚信,如果文畅攻读心理学博士或者精神病学学位,无疑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他在窗旁的小方桌上坐下,仍然不敢直视妻子的一双眼睛。“这么说,焦一萍的死因还没查明?”
一向不苟言笑的文畅,突然喷笑出声。“你没看见昨天陈维则那样儿!他简直吓破了胆,居然当众承诺,要听凭公安局发落!可惜是春节,要放这么长时间的假,一时还查不出致死的原因。”
郑川生默然不语,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可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又搜寻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句。他想起身走开,但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搬不动挪不开。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连双手都跟着簌簌发抖,而且完全控制不住全身……
“你脸色不好。”文畅神情淡然地观察着他,“是不是路上辛苦了?”
“是有点儿不舒服……”郑川生咬紧牙关,控制住身体的**站起来,“我想早点儿休息。”
他脸色苍白地打妻子身边走过,突然捕捉到那张安详若定的脸上,浮现出一缕诡谲的笑容。文畅待他走到卧房的门口,才扔过去一句:“你紧张什么?案发时你又不在现场,公安局也没怀疑到你身上!你跟焦一萍的那点儿旧情,除了冉凝,就只有我知道!”“你……你知道了?”郑生突然间头晕目眩,差点儿没栽倒在地。
“这有什么奇怪的?”文畅微笑着走到丈夫面前,“你不是常说,我可以当一个合格的心理学家吗?破释你们这段学生时期普普通通的三角恋爱,对我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
郑川生沸腾的脑子里,各种念头如飞驰的野马,转得他头昏眼花。他努力睁开眼睛,神情茫然地瞪视着妻子,一时分辨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善解人意的天使?还是欲报私仇的恶魔?“别用那种眼光瞪着我!”文畅“噗哧”一下笑出声,再次洞悉了他的心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你的保护神,也是你的辩护律师。如果公安局顺藤摸瓜,追根刨底地查到你头上,你尽管推给我,我来应付他们!”
郑川生知道,文家多年来编织的干部网络,都快赶上座山雕的“联络图”了!这种软件信息的功效也是极其显著,没准儿现任的公安局长,也曾受过文昭祥的提携或恩泽呢!所以作为文家人,遇事总是泰然处之,而且极有可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但他此时此刻最不愿听见的,就是把自己和焦一萍的死因往一块儿靠。他平生第一次恼怒地涨红了脸,冲着妻子吼道:
“你还有完没完?我跟焦一萍任何关系都没有!我从来就没爱过她!至于她爱不爱我,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的好朋友凝当年把我介绍给你时,没跟你说清楚这一点?”
与他相反,文畅今天却是从未有过的好脾气。她笑眯眯地抓住丈夫的手,像个小姐姐在安抚比自己大七岁的丈夫。“你别疯狗乱咬人好不好?冉凝一直严守着你们之间的秘密,就连你对她的爱,她也只字不吐。或者说对于这一点,她还没有我清楚……唉,谁叫你娶了个心理学专家呢?”
“我看你是个老巫婆!专会猜人家心思!”郑川生咬牙切齿地说。
文畅忍不住哈哈大笑,推着丈夫进了卧室。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别再让我骑一把扫帚,飞入你的梦境!”郑生倒在松软舒适的**,浑身疲软得没一点力气。刚刚鼓起的一丝余勇,也在妻子的笑声中瓦解。他像一个被恶魔缠身的小男孩儿,精疲力尽,只想尽快沉入梦乡,在一个虚无的境界中去寻回自我。
他也想在梦境中寻找一个答案,关于自己人生的答案--为何他那么盲目?为何在别人看去珍贵无比的爱情,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难以接受的心理刺激?或许,是他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而一旦得知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的死讯,那种埋藏心底的愧疚和无处发泄的失落,才转化为一种空前的渴望。他渴望被人爱,更渴望去爱人。这种渴望的刺激也使他变得脆弱。在这个片刻里,郑川生痛切地感到自己老了!他已进入了一种对生命和爱都麻木不仁的状态,对于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无力去改变。
年轻时的郑生可不这样。那时他活泼好动,潇洒倜傥,曾是校男排队的队长,全校闻名的顶呱呱的二传手。此外,他的手风琴和男高音也是独领**。同时,各项成绩又名列前茅,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英文教师每每咬定,他是他所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不是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暴,应届毕业的郑川I生肯定能不负众望,考进某所名牌大学,甚至考上硕士生或者博士生。就像他前不久观看的好莱坞电影<漂亮女人>所说:“就这么一直读上去”!然而造化作弄人。在靠妻子的关系调回城以前,郑川生只是个小县城里的京剧演员,倒是货真价实地凭他那一口嗓子在混饭吃。他和文畅的联姻,是在学校里比他低五个年级的冉凝一手促成。而他跟这个小女生的相识与缘份,也颇具戏剧性。
那是l965年,兰州将在暑假里举办全国少年排球赛。二十四中的男排未能进入锦城的前三强,女排却一向颇负盛名,不但已取得参赛资格,而且大有可能在全国比赛中夺冠!学校的体育教师,也就是男排女排的总教练这时做了个英明的决定:暂时解散男排,将其中的高年级男生调入女排帮他执教,一起培训这些活蹦乱跳的姑娘们。同时,又从刚入学不久的新生中,选拔了几个大有潜力的女孩子,准备运筹在前,把为学校争光的优良传统,一级一级接力赛般地传下去。冉凝幸运地中选,做为二传的“接班人”,后来这个雅号就在她身上生了根。
“接班人!接好这个球!”
“接班人,你身体的姿式不对!看,得这样,略弯着腰,蹲下来,传出去的球才有力度……”
“接班人!你的手势形成了痼疾,你一定得改掉!”
二传教练郑川生嘻笑怒骂,言出令随,从未将这初出茅庐的小女生放在眼里。那时的他,集全校女生的目光于一身,却只青睐他言传身教的那个大点儿的二传手,人称“卷卷”的高二女生,一个心眼灵活、性格泼辣,长得有几分像洋娃娃的卷发姑娘。至于趴在围栏的另一边,羡慕地注视着他们这三人群体的焦一萍,排球队里技艺最差,可又最勤奋的“板凳队员”,他更是没加丝毫注意。
在兰州参加的轰轰烈烈的赛事,可能是冉凝少女时期最有意义的一幕。她见了不少世面,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最令她高兴的,不仅是锦城二十四中的女排终于夺得了冠军而且还跟初二女生焦一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冉凝其时情窦未开,从未想过焦一萍如此做是别有用心。直到她接下女友“秘密监视”和“送达情书”的任务,仍然觉得那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这场游戏旷日持久,一直延续了五年。在一个风云变幻、风波诡谲、翻云覆雨、今是昨非的年代里,一个少女对一个青年的恋情持续了这么久,颇能说明其坚贞的性质和顽强的程度。或许,焦一萍的悲剧意识,在当时就种下了恶根?
最有趣的是上山下乡那阵子,冉凝跟文畅等人想方设法地留在了城郊,而焦一萍却义无反顾地跟着出身不好的郑川生,下到穷山恶水的偏远山区岭南。上天不负有心人,焦一萍终于盼到了“卷卷”嫁回城里,嫁给一个当时人人称羡的二级技工。而郑生却在失恋和父亲受审的双重压力下早生华发,风流才子的潇洒气度丧失殆尽。恰逢此时,焦宇在部队的一个老战友向孤女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收到一张极其珍贵的入伍通知书!这对当时无望地奋斗在广阔天地中前途茫茫、心绪惶然的知识青年来说,无疑于一张“特赦令”。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夕阳把山坳染得一片血红,也在低沉沉的西天上落下大片大片深红的云影,那灰苍苍一望无际的山峦,看去好似男人坚硬而又冰凉的脊背。这是大自然登峰造极的美,也是最后艳丽的美,就像下乡知青展望那十分迷茫的前途时,满腔飘零无依的惶恐,让人感到绝望而又凄凉……
焦一萍怀揣通知书,找到了正光着膀子拿把破锄刀开梯田的郑川生。她取出通知书,在余晖的映照中看去像个举着火炬的胜利女神,脸上有一抹坚定不移的光芒,说:“郑川生,只要你答应娶我,我立刻把这份入伍通知书撕得粉碎,从此跟你扎根在岭南!”郑生抬头注视着她,那张顾盼生辉的面庞已被烈日晒掉了一层皮,脸上的线条也是苍老憔悴,只有一对眼睛还能依稀透出往日的神采。他看看那份宝贵的文件,长叹了一声。“如此重要的决定,我就更不敢轻易做出了!这会影响到你的一生!”
在那种环境下尚能说出这番话,是需要一番勇气、几多睿智的。郑川生不愧为思想和情感都极其丰富的优秀青年,似乎早已预见到跟一个如此深爱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把自己视为偶像人物、而自己又对她一无感觉的女性共同生活,是他所无力接纳的心理负担。
焦一萍万般无奈地穿上了绿军装,离开了她所百倍留恋的伤心之地。在即将踏上远行的列车时,她对前来送行的冉凝倾诉了这一幕,并且深深地叹息道:“我本来可以帮他想办法离开岭南,可他到了这种处境,还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看来,我跟他是终生无缘了!”
冉凝懂懂地听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朋友心上人的心上人。
那后来发生的故事,郑川I生现在颇不愿去回想它。尤其是当他被自己深爱的女人牵引着推向另一个怀抱,并跟这个女人住进了一个院子,而且彼此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生活圈子以后,他明白,他应该把这份真情挚爱永远封存在心底,谁也无权去打破!可是,焦一萍却违反这自然的愿望,不顾一切地扎进来,破坏了三个人之间那种和谐的关系,而且钻入了一条死胡同……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天性?得不到的东西,正是最好与最珍贵的东西!唉,我们都有这种活生生的感觉,都需要真爱和**,想得到那种爱和被爱的神圣感受,想使自己变得更加有魅力,同时也想被别人所吸引,想生机勃勃地改变自己也改变别人,甚至永远在憧憬着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崭新的人!然而纷乱的内心冲突,善与恶的生死博斗,冥冥中命运的无常,还有乘虚而入的心魔,时时都在摄取你的理智和自尊。仅靠自己一人,或者仅靠别人施予的爱,是无力取胜的!郑川生宁愿相信妻子的直觉,宁愿相信焦一萍也是在与邪恶和毁灭的交手中败北,因而无可奈何地踏上死亡之路……
这个女人的一生真是凄惨!她全身心地想把生活和爱情处理好,却总是事与愿违!包括她死去的一儿一女,似乎都是天意,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割断了这生命之线和生活的源泉。而在与厄运和死神较量的险恶道路上,她始终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郑川l生在这个充满了宁静和温馨,但又充满了苦难和感伤的冬夜里,第一次反躬自省:如果他当年接纳了焦一萍的爱,她还会不会就此轻生?
这是一个道德上的难题,也是一个心灵上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