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然轩最能理解妻子的善良愿望。他能读懂斯茵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也能感受到她每一根纤细神经的震颤,他明白自己那颗极端敏感又极端脆弱的心,恰好是妻子强大的精神支柱。所以,斯茵提出要请焦一萍来家中过年,他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尽管他对此多少怀着一点畏惧心理:惧怕那个女人哭丧着脸,破坏了新春佳节的气氛;也怕她像祥林嫂一般地诉说不幸,让自己的耳朵听起老茧。但出于对妻子的爱,他把这些潜藏的不快都压下心底。
结识江然轩的人,大都认为他的行为举止无可挑剔--毕业于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在锦城环保研究所工作期间,曾得过好几项国家成果奖,然后以出色的英文调入海关。最近正在传闻,有可能被提升为海关的副关长。这对四十五岁的他来说,无疑是一道重要的关口。在家庭方面,江然轩更是无懈可击。与妻子情意甚笃,待老母孝顺备至,对儿子宽严有度,私生活也是清白无瑕……总之,世上男儿应有的优点,他好像都具备了!没人知道,这个为人称道的楷模心底,也有一眼荒凉的苦井。他年纪轻轻就喜欢上打太极拳,恐怕这也是唯一的解释。
缺少父爱和男性关注的少年郎,多半铸成了性格悲剧。江然轩的温良恭俭让背后,掩盖着他一向的软弱。当然,从小就夹在温文尔雅的父亲和飞扬跋扈的母亲之间,也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折磨。
凌大志确实志向远大,不输须眉。六十年代就已官居锦城市委统战部副部长之职。她办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因而赢得了一个“母老虎”的称谓。某次锦城体育馆内举办一个盛大的运动会
“贺龙等国家一级的显赫人物都将到场。凌大志披着一件旧棉大衣直闯主席台,被执勤人员拦住,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这位置是留给首长的……”
凌大志一听,勃然大怒:“谁是首长?我就是首长!让开!老娘今天偏要坐一坐主席台!”
执勤人员后来亲眼得见那个历史性的会面--喜笑颜开的贺老总,居然把手伸给那衣冠不整的半老太婆!这才目瞪口呆,打消了将其轰出体育馆的念头。
这等人物培养出来的下一代,恰好是个小心从事、严己宽人、委曲求全的谦谦君子,倒也是个绝妙的讽刺!或许是母亲那缺少节制的行为,反使儿子时时处于一种易受伤害的感情状态中,于是韬光养晦出了另一种处事原则。就连儿子的婚事,也是被母亲所操纵,而一再受挫。当凌大志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枪毙“掉他带回来的姑娘时,江然轩已经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思想准备。后来天从人愿,到底出了一个同样温良恭俭让的斯茵,来救这个驾。
但是江然轩绝不愿意看见,自己所亲身经历的一切,又在妻子和儿子身上重演。
他在院子里对斯茵百般抚慰了一番,夫妻两人的情绪刚刚好转,一进家门,就碰上凌大志那威风凛凛的一对眼睛。”怎么?那个女人当真死啦?”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斯茵逐渐厌倦了婆婆对这个家的控制,一切都得按她要求的去做,不许串门,不许请朋友到家里来玩,不许丢下丈夫和儿子外出社交,更不许在公众场合跟男性有任何哪怕是工作性质的会见……她强迫自己顺从,甚至压抑自己的天性。努力同婆婆和睦相处。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苛刻、刁蛮以及盛气凌人的方式,终于使她忍无可忍了!半年前,她自作主张去北京进修,算是对婆婆的一次小小背叛。而大年三十提出,要请一个外人来家里过年,好像是第二次挑战。今天,她可要真正地举起造反大旗啦!斯茵不动声色,不置一词,也不看婆婆一眼,就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正如她所预料,那道专横的声音一直跟进门来:“斯茵,我在问你话呢!”
“斯茵,妈问你话……”
江然轩那略带乞求的低沉声调,斯茵突然泄了气。她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丈夫被夹在婆媳二人矛盾的磨心里--当地话称之为”受夹磨“。她长叹一声,尽量克制地回答:“是的,焦一萍她……她已经死了!”
婆婆的两只眼珠子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紧了她:“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没请她来家里过年,也是她致死的原因之一?”
斯茵知道这番胡搅蛮缠无非是开始新一轮的折磨。婆婆总是怀着这种自私又自虐的心态,用一种几近自我毁灭的方式,把她本人的看法扭曲成不堪一击的观点,再一骨脑儿地强加给儿媳,以便在她身上倾尽所有的耻辱和憎恶。她把身子靠在床头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妈,您别问了!我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真正想说的一句话,是对她自己失望,对婆婆失望,更对此时此刻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丈夫失望。雪中送炭这个道理,难道竞无人知晓?如果走投无路的焦一萍,当真是因为遭到江家的拒绝,而熄灭掉最后一线生存的热望,那真是可怕无比的感受!
凌大志的声调陡地上扬,似乎整个人都踮起了脚尖来说这番话:“我可警告你;别把屎盆子扣到自己身上!人家遇到这种事,躲还来不及呢!谁像你似的,没事还硬要往上靠!我今天可以向你兜个底:我在统战部工作时,就对焦宇部长,也就是焦一萍那死去的养父有天大的意见!他完全失去了共产党人的立场和原则,愣把国民党的后代检回来,还当亲闺女一般抚养成人!到了他也没落好,‘文革’时就因为这事,落下个叛徒的罪名,被造反派给活活打死!那焦一萍也没给他养父长脸,连自家老公都管不好,落得个弃妇的下场!这般命的小贱人,我可不能眼看着你把她往家领……现在怎么着?你还为她伤心呢!难道姓陈的小子不能为自己老婆负的责,你倒要义无反顾地替他背上?我活着一天,就不能眼看着你们毁了江家的名节!”
“妈!您少说两句吧!“斯茵痛苦地叫道,”谁也没来要求我们必须对朋友的不道德和不忠实负责!可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拿出任何行动,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朋友的含义,难道不就是在困难的时候,伸出自己援助的手么?”
凌大志一听这话,可真正来了气。她撇着干瘪的嘴唇,恶狠狠地挖苦道:“谁是谁的朋友?你把陈维则那种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当朋友,我可怕咱轩子跟他学了坏!要是再上演一出妻离子散的悲剧来,那焦一萍的角色就换成了你!怕你为自己哭还来不及呢!”
斯茵在愕然与狂怒中,仍没忘了回过头去,留意丈夫脸上的表情。江然轩的神色早就不安到极点,深怕这场恶旋风会将他也一并卷进去。他是个纯良而又低调的男人,每逢遇到这种事,只能当个和事佬,试图一劳永逸地摆平双边关系。
“妈,刚才我在院子里碰见肖姨,说她们的麻将局正好三缺一他走去托起母亲的胳膊,“走走走,我陪你过去……大过年的,正该乐一乐,别为了人家的事儿自己生闲气!”
“那怎么行?”老太太极不情愿地扭过身子,“还有一篇春节社论没看呢!”
敌意的一面消退后,斯茵扑到**,不禁痛哭出声。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寒流袭来,使她冷到了骨髓……
嫁到江家十六年,她已看清了婆婆的心态。两人之间的磕磕碰碰,代表着一种从爱到敌意、从接受到拒绝、从简单到复杂、从没有负担到不堪忍受的关系转换。而婆婆对媳妇的控制,不仅是老一代认为,家庭是她最后被人爱、受人尊重的安全之地,还有着其它难以言宣的意义--两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争夺,而且大有迹象表明,这种争夺还将延续到孙子辈儿上。母亲对独生子数年来积累的爱,使凌大志理所当然地认为,江然轩此生都只能属于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她不能忍受还有另外的女人来夺走这爱,仅只这样去想一想都觉得难受。于是儿媳就顺理成章地当了她的对立面。善于使用《红楼梦》典故的冉凝曾戏说:“这老婆子的心病,也得用根针来治一治了!”
江然轩从环保研究所调到海关时,婆媳之间首次暴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凌大志认为,研究所正是出人才、出成就、为国家效力的地方,海关却不过是一群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耀武扬威,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至于研究所已是山穷水尽,甚至连工资都发不起,而海关正在改革开放的形式下,召唤着大量人材去补充和完善这一事实,她连听也不要听。江然轩对婆媳之间有关他的争论不置一词,事后却毫不犹豫地去海关报到。在他的一生中,这也是首次对母亲的背叛。这笔帐,凌大志当然要算在斯茵身上。
接下来,两个女人又为江然轩的儿子江波要不要请家庭教师,而闹得不可开交,连学校老师也加入了意见。班主任一口咬定,说江波的成绩报考重点中学没问题,只是数学还需要添一把火,请个家庭教师正是势在必行。凌大志却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反驳,说根据自己的教育经验,完全用不着多此一举。她儿子不是在荒废了整整一个“文革”时代后,依然考上了名牌大学?那天回家的路上,婆婆和儿媳都是一言不发,紧张的空气一直充溢在两人之间。对于婆婆也来参加家长会的行为,斯茵根本就不赞成,她认为对儿子采取什么教育方式,除了江然轩之外,她具有唯一的发言权。
直到快进家门,凌大志才打破了沉默,做了她一生中可能是唯一的妥协。“也许,你们说得对,还是请一个家庭教师吧……不过,我本来希望由你自己来辅导江波,就像当年我亲自辅导轩子一样……”
在婆婆所有的“官腔”中,斯茵最痛恨“亲自”这两个字。她曾不无讽刺地对丈夫说:“总有一天,你妈连吃饭、上厕所都得亲自出马了!”
江然轩没吱声,他也有自己的希望,但希望代替不了现实,也改变不了现实,而这样的现实是十分悲哀的。他也“亲自”看到了这种亲情关系奄奄一息的状态,只是一筹莫展。
十六年的积怨真是罄竹难书。比如,凌大志不允许请保姆,理由荒唐可笑,说什么家里总有秘密文件,怕泄密,却又不顾斯茵经常通宵做大手术的现状,事事要求儿媳亲力亲为。还有,为了表示自己的权威性和正确的观点、立场,退休的前统战部副部长时常剪下报纸上的大块头文章,或者元旦社论之类的,用红铅笔写上“请斯茵阅”,逼着儿媳看完之后,再谈心得体会。有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家务事,也要郑重其事地召开家庭会议,甚至请来远房亲属参与定酌……凡此种种以自我为中心而又对他人纠缠不休的家务琐事,已把斯茵的耐心磨到极限。她不得不痛下决心,想跟丈夫搬出去另过。或许,在焦一萍事件之后,正是实施这种方案的良机?江然轩进屋时,看见妻子眉眼间正闪烁着这种决心。他温柔地搬过妻子的肩头,按惯例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款款地劝解道:“别生妈的气!她就是那个老样子……你知道,她几十年来指挥人指挥惯了,现在一旦解甲归田,心里总是很失落……”
“轩子,我已经想好了!”斯茵抬头看他时,眼睛里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芒,同时,也在捕捉着丈夫脸上的反应。“我们医院正要分新房子,我们搬出去住,让你妈的指挥欲再度落空,好不好?”
江然轩大吃一惊,接着,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无异于在江家刮起一阵十级台风,但这也是他和母亲之间的一种新关系的诞生。至少,他今后不用再去取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