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4)

字体:16+-

市委大院位于城中心的同志街。从这名字上,就可以想象它昔日的荣耀和众望所归。时至今日,这所院子已经挤满了形形色色、新旧不一、风格迥异的红楼、白楼和灰楼。事实上,它早已不是锦城的中枢神经,而殒落为退休人士的居住点。新一代的市委官员们,都对它不屑一顾,纷纷另择宝地盖起了官邸要宅。可这个大院毕竟辉煌过,并且红极一时历尽盛荣,它的居民成员也另有一种特殊的身份。就如同商品时期正在开发的这个花园那个小区,纷纷冠之以“成功人士的标志和象征”。市委大院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历史上确实成功过,而他们的革命后代,则正在经历成功与失败。

但这样有身份、够级别的大院,就因为门卫是个糟老头子,而不是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便也成为小偷、流氓甚至杀人凶犯光顾的地方。

半年前的一个夏夜,14栋4单元4号的住宅里,就发生了一起恶性凶杀案。几个像模像样的年轻人,闯进这道警卫并不森严的大门,声称要找该户的男主人谈生意。半小时后,他们坐着一面包车离并,而这家的女主人满身是血地爬到楼外,向乘凉的人们二.求救。老太太被捅死在厨房里,男孩子被捂死在被窝里,小保姆绑在椅子上簌簌发抖,女主人身上捅了卡几刀,送进医院抢救好举容易才返回阳间。男主人却是认真在省外跑生意,接到恶讯嘴然不语,赶回家中也是一言不发,与司法部门、刑警人员都不予配合,诺大一桩命案也就不了了之。事后有人说这户住所不吉利,全都是“死

“啊“死”的!也有人说这是黑吃黑,或者干脆就是男主人请了杀手来害女主人,以便让勾搭好的“小蜜”登堂入室。

位于大院一角,独占了一栋小楼的杜海涛副书记,就为这事气得半宿半宿睡不着,大声疾呼:“他妈的!老子革命了大半辈子,到现在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哪天歹徒上门来捅我几刀,看你们是不是也不了了之?!”

骂归骂,气归气,下一代照做生意不误。那“1444号的男主人仍然带些不三不四的人进家,女主人万幸没落下残疾,也就没事人一样,照旧斟茶递水的忙个不亦乐乎。门卫倒换了一个老爷子,似乎比那位不称职的前任还要老一些。

一大年初一的下午,这个院子算是第二次遭劫,第二次挤满了提心吊胆看热闹的人,第二次看见刑警人员开着巡逻车进来,又把尸体蒙上白布单拉走……

陈维则接受警官的盘问时,觉得自己有点儿麻木不仁,好像舌头也大了几分,好像脑子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可能是昨晚跟楚天虹缠绵的时间太长了一点……他目光呆滞地环视着房间,怎么也抹不去一种陌生的感觉。这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令他陌生。自从搬出这个院子后,五个月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是你的房子吗?“一个警官似乎读出了他眼睛里的陌生感,立刻发出质疑。

“嗯……是我父亲给我弄的房子。“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随即补充,”你要知道,我在单位上没分房子,总住在军区。大院里,有些不方便……”

他又自行打住了。他有前科,这点对他最不利。另一个警官问:“你妻子怎么死的?你知道吗?“简直是废话!陈维则感到口干舌燥,但面前是执法人员,不想回答也得回答,尽管是些废话。”我估计,她可能是吃了什么药……她在中学医务室工作,搞这个很方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平淡,不带任何感情,好像这不是他的嗓音

“好像他正在经历的,是一场奇特的身外体验。“我不是问这个!”那警官不耐烦地打着手势,“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你妻子是自杀?还是另外有人……嗯,有人下手杀死了她?”

陈维则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一阵恶心……

妈的!这帮警察是不是看多了国外的警匪片、侦探片、悬疑片?硬是要把一个简单的案子复杂化……对了,没有遗嘱!焦一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或说明,也就等于没有为他做任何解释与开脱。他越发感到心烦意乱。如果他不那么心软,如果他坚持在春节前办完离婚手续,情况或许还不会这么糟……至少,他不用做为一个事主的身份坐在这间乱哄哄的屋子里,面对警官们蛮不讲理的纠缠。那警官还在紧盯着他,他只好缓缓地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可又必须说。

“……我在派出所里,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

第三个警官出现在他面前,神情里总算带出一丝丝怜恤。“我们要进行尸检。对于这一类看不出有什么自然原因的死亡,这是必须的程序。”

尸检?这不可能!老天,他们还要纠缠到何时?这事不可能发生,这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陈维则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随你们吧……这需要多长时间?”

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不准,可能要等一段时间……你知道,现在是春节,到处都在放假……哦,对了,在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离开锦城……”

陈维则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向玩世不恭的他,今天算是被人玩弄了!他简直等不及那么长的时间,再来还他一个清白。事实上,不是派出所的户籍或者殡仪馆来收尸,而是刑警人员这么像模像样地询问案情,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一他们不信任他。这一伙穿制服的人,还有云集在院子里,似乎在等着看一台好戏的人们,都不相信他。他注视着焦一萍的尸体盖上了白布单,被这群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一般的家伙搬走,感到自己是那么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似乎被抛弃被隔离在死亡另一端的,不是那个跟他生活了六年之久、早就令他心生厌恶的女人,而是他自己。

虽然是严酷的寒冬,院子里仍然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有焦一萍学校的同事,她的老同学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天晓得这些人是怎么得知消息?又如何从城市的四面八方钻出来?焦一萍的唯一亲人,她的养母倒没来,可邻居们又补齐了这个数!白雪皑皑的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悲哀,似乎天地都在无声地表达着感受:失落,无助,脆弱,痛苦,悲伤与恐惧……

对了,就是恐惧。陈维则害怕得到那个答案,也害怕面对那个答案。其实,最终的答案早就有了!无论怎样,焦一萍的死都该由他来负责--他是唯一的凶手。

正当他承受不住这阴风惨惨的气氛,准备说点什么时,斯茵脸色苍白地冲过来,哑着嗓子朝他喊:“陈维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拿出个说法来呀!”

这不像他所认识的斯茵,那个文雅高贵的女人,焦一萍的大学同学,市立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或许,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人的死亡,把她吓坏了!

“是呀,姓陈的!你妻子的死,你负有相当的责任!”

一听这冷静的声音,他就知道是文畅。这个女人生前与焦一萍向来不和,可以说,她瞧不起她。哪怕两人擦肩而过,也不愿打个招呼。现在居然加入了谴责的行列,看来,他是众叛亲离了!随之冲上前的是冉凝,她好像是焦一萍的中学同学?但是都嫁到这个院子后,两人反而疏离了。现在她柳眉倒竖,怒容满面,背后还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家伙。大过年的,亏了她把人拖来!镜头直直地对着他,令他无地自容。

“告诉你,陈维则!这件事我们电视台要作为头号新闻来报导,而且系列追踪,直到查出个结果来!”

“冉凝!”喝止她的是石洪骏,陈维则的老同学,他的出现总是代表着正义之师。“你先别胡来!这事儿公安局还没做定论!”江然轩真是个斯文人,这种场合下,仍能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维则,那就等着,等公安局拿出个正确的结论来!”

嗓子眼涌上一阵热流,转眼间,又看到赵宁新意义含混的眼神。似乎这书呆子正在清理自己的思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个本该是苦主,现在却成了杀人嫌疑犯的老友更加脆弱,或者更加紧张……唉,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也不能使现实变得更糕!

文炎和妻子杜小圆也在人群中,一瘦一胖泾渭分明。文炎那两张平素总是抖落俏皮话的嘴唇,现在严丝合缝,而市纪委监察处杜副处长吐出来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一批官话:“唉,维则,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妻子弃之不顾?我不相信你真有什么婚外情!我也清楚,你的婚姻一向就不美满。可在所有人当中,你毕竟选择了她……”

“爸爸!”随着一声呼喊,长得跟他齐肩高的女儿明明扑进怀里,“爸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焦阿姨她……她太惨了!”

陈维则伸出手,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紧紧搂住女儿,随即在人群中搜寻前妻的身形,却只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神思混乱,他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明白,自己的一生都是在道德的困境里苦苦挣扎……痛苦再加痛苦,耻辱再加耻辱,悲剧再加悲剧。他不知道,-颗破碎的心还能承受多少?这个众人眼里用情不专的花花公子,现在几乎崩溃了!他的苦恼无处发泄,早已转为自身的深深伤害。但过去的创伤并未治愈,只能使他的感觉变得迟钝。这种折磨会让大多数男人都疲惫不堪。那么,他又何必硬撑下去?

“我……我只能向大家做出保证,任凭公安局处置!”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他也知道,自己的辩白毫无意义。“如果,我真是杀人凶手的话……”

神情凛凛然的人们多半都能看出,他眼中含着的那一丝未被欲望遮掩的、深切而又难以平复的哀痛,大家一时间都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得困窘地伫立在寒风中。头上的乌云翻卷飞过,沉寂了大半天的阳光突然破空一现,猝然闪耀出烈焰般刺目的光芒……

聚集在院子里的人,蓦地觉察出命运的莫测高深-一是的,有个女人死了,但其他人却都活着,而生活中的一切也将改变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