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动身的前一天,柏原给良子挂了一个电话,大概是单独外出五天引起了对方的疑心,两下里大吵起来。
柏原搁下电话后脸色很难看,独自坐在那里抽烟、喝茶、看电视句话也不说。我做好了他不能同行的思想准备,悄悄打开旅行袋取出他的衣物。我们同居的最初半年柏原连周末也留下来不回家终于后院起火,良子常打电话来寻畔闹架,还突然袭击跑到这儿侦探搜查。
幸亏柏原紊来小心谨慎,出门前总不忘“坚壁清野”,但屋子里到底多住了一个人,难免被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某天柏原中途由工场返回家取东西,刚进门头上就挨了妻子一锅勺,差点儿被打晕过去!跟在身后的河野股长忙一把扶住他,还以为发生了盗窃案呢了
只有外国人才会误认为日本男子都是其所有领地的主人其实关于“怕老婆”,向来流传着一些漂亮的古老的日本短语,甚至连他们说这话时所用的手势,也是一般无二地指向自己的耳轮。
“喂,这是谁的背心?像是女人用的东西呀才”
“又有外心啦?你一提出要调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是那个叫梅的中国女人又回来了吧?”
“好啊现在索性连周末也不回家啦是不是想另外置一个家?”
对方在话筒里这样大喊大叫时,我往往也在一旁听进耳里。
当然在大多数日本家庭中,丈夫名义上都是无可争议的老板:他的健康会引起最大的关注,他的自尊将备受鼓励,倘若他下班后醉步踌珊漫游街头或钻进酒吧店与女招待打情骂俏,回到家里决不可能被指责,妻子在公开场合对待丈夫也总是很小心、很恭敬。
然而和一个外国女人的“艳遇”,已牵涉到家庭成员的利益,足以使不少日本妇女丧失她们本应具备的那种传统端庄吧?
何止是这个小家庭危在旦夕。新年时我跟柏原回家乡祭祖,他年迈的父母和姐姐在殷勤的接待中,显然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种威胁。
口本人很重视过新年,认为这是“万象更新”的起点。
所有的体、机关、公司都在2月28日这天结束了工作,街头的每家百货商店都要设立新年礼物或商品贱卖的出售点,各个企业纷纷在饭店宾馆举行聚餐饮酒的“忘年会”
电视台则在除夕夜安排通宵大型节目“红白组赛歌”,其轰轰烈烈的程度不亚弓:我们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这类晚会。
但最最隆重的民间活动却是从除夕夜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三的神社参拜,那时成千上万的人流如潮水般涌进各地的寺院大殿,当局不得不出动警察来维持秩序
这种称之为“初诣”的总参拜不仅仅是风俗习惯或者封建迷信,更是对紧张的工作和生活日益感到苦恼的日本平民,在遇难求佛以便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然而这种纯属家族式的辞旧迎新活动,柏原居然不带良子回去,反而偕我同行,这当然引起了所有家庭成员的不安。
随二老去神社佛阁参拜时,我隐隐感觉出他们的优虑忡忡,在那些祈祷的内容中,诸如“消灾弥难”、“家运隆盛”之类的言词也必定和我有关。
我其时不动声色,但更年轻的一代,柏原和他的姐姐却不断向我投来歉意的目光
回到柏原家那套陈朴洁净的老式住宅,家庭成员从小到大依次排列着喝“屠苏酒”,这种药酒据说还是中国古代名医华陀配制的,新年饮之可辟不正之气,除灾保康。
我却没这个资格,只得在一旁喝那种叫做“御杂煮”的年糕汤,吃荞麦做成的“越岁而”,默默地祝福自己一年的平安
就在这时,我无意中听到了柏原和他姐姐的一席谈话:
“你是不是想另外再建一个新家?”
这话仿佛是日本妇女最经常的提问了。
“我已经有了个新家。”柏原兴高采烈地回答。
这种毫不隐瞒的回答自然是因其手足情深,但姐姐却惊惶失措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弟弟为我们家庭做了不小的贡献父母和亲人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但现在你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和一个中国妇女建立新家这种事,你可不要轻率就作出决定啊”
“小时候所受的教育,父母的谆谆训导,以及作为一个男人的雄心,都使得我在走进企业后,拼命地为公司和为老板工作,同时也想为自己谋得一个较高的社会地位但只有认识了梅,我才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认识到了生活的全部意义”
柏原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才真正畅开了情怀。
这番话并未抹去家族成员的疑虑,但送我们出门时,二老仍然喃喃地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姐姐更是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
从她怜惜的眼神里,我观察到一线善良的期望,也感觉到一种深刻的优郁。
也许这种优郁,正来自日本妇女对自身价值的困惑,及古老的家庭结构必然要面对的重重危机吧?
其实这个新家何曾一天成为过我的家?但那个旧家的破裂我仍然推卸不了责任。从那伊始,我干脆把自己的东西又都搬回宿舍,通常只是“轻装上阵”地住在这里,好像随时准备撤退的不义之师。
新年的轻率行动也付出了代价。
其实柏原每次回故乡良子都不愿相从,因为嫌弃夫家贫寒与之身份不配,年关的省亲也是她主动放弃的。
柏原的家人当然不敢透露半点真情,但整整一个长假夫君不归却引起了妻子的疑心。良子也要求丈夫定期回家尽自己的驭责和义务。于是德到周末柏原便心神不定摸摸这碰
碰那地无话可说,
真不忍心面对他两头为难的苦笑呀!
每一次都是我表示理解放走人,每一次都剩下我独自凄凉无比,每一次心里都徒然地后悔万分
现在我突然失去了在工场里的精明强干劲儿,不知所措地往地席上一坐:
“唉,我们还是分手吧了这次的日本海之行你也别去了,等工程结束后我就回国二”
“不行!那样我做不到!”
柏原双目下垂,脸色苍白地低声说,但说得十分迅速、干脆:
“你不要再提回国的事夕良子那边我再去做做工作”
“那么旅行的事呢?”
柏原猛吸了一口气,将脸稍稍仰起,而我毫不掩饰自己,眼睛里的哀怨。
他又垂下头去考虑了很久,才在这种可怜巴巴的期待下屈服了,起身把我取出来的衣物又放回旅行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