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锤决定回一趟家。他打定主意的事任谁也拦不住。他本想带上秋月一块回野滩镇,思之再三,还是一个人上了路。
野滩镇娶三妻四妾的不少,几乎都是大户人家的老掌柜和少掌柜。大锤在外头另娶一房不但辱没不了祖宗,反而能给老彭家增光添彩。可娶二房说啥也应该得到老娘的许可,至少也得让老娘认可吧。以前他也曾好多次想带秋月回家见见老娘,让老娘认可这个既定事实的儿媳妇,可跟老娘一说这事,老娘就拉下了脸说:“我只认麦草是我的儿媳妇,你就是把天上的仙女引回来我也不认。”
后来,大锤还是把秋月带回了野滩镇跟娘见了一面。秋月只有进了彭家的门才能算是彭家的媳妇,不然的话只能算是他彭大锤的野女人。他觉得不让秋月进家门对秋月太不公平了。那次他带秋月回来,娘一整天都拉着脸,秋月一连叫了几声“娘”,娘都没吭声。秋月出了娘的窑,娘教训他说:“谁让你把小妖精带回来的!你是成心要把我往死气哩!”
秋月那天回野滩镇穿的是红绸碎花旗袍,纽扣盘成蝴蝶型,跃跃欲飞,十分的艳丽惹眼。这件旗袍是她为回野滩镇特意做的,红绸碎花面料,金丝线镶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令人目眩。旗袍把她那窈窕的身子裹得紧绷绷的,该凸的地方凸的更高,该收的地方收得恰到好处;乌黑的发髻上插着银簪,桂花油的清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飘满一街。她一下轿车就勾来了野滩镇一街两行的目光。野滩镇的人虽说经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少,但在家门口看到这么漂亮水色这样衣着打扮的女人还是稀罕,都用放肆的目光往秋月身上看。众人的目光就是最好的镜子,秋月很是得意,走得娉娉婷婷,如风摆杨柳。虽然没人和她打招呼,可她还是冲着大伙微笑着。众人的目光更直了,有两个光棍汉嘴角竟流出了哈喇子。
秋月忘了大锤娘是盲眼,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讨大锤娘的欢心。幸亏大锤娘看不见,若是看得见别说不理她,也许会不留情面的当时就把她赶出家门。在大锤娘看来,只有窑子里的女人才穿这种衣裳。
“娘!……”大锤为秋月感到委屈,可又不知说啥才好。
大锤娘又教训儿子:“你要娶小,我也拦不住你,可咋的也要挑个能过日子的。老辈人说得好,丑妻近地家中宝。你听听她那声气,就是个小妖精!再闻闻她身上的味,香气把人能喷倒。哪像庄户人家的媳妇?麦草也辱没不了你,她可是咱彭家实实在在的好媳妇!”
大锤替秋月分辩:“娘,秋月也是个苦命人……”
“我不听!你若还认我是你娘的话,往后别再把小妖精引回来,也别跟我再提起她。”
大锤不敢再说啥了。他待娘至孝,不愿也不想让娘不高兴,此后在娘面前从不提秋月。
秋月拦不住大锤,心中虽有几分不快,但还是准备了一份厚礼让大锤带回家。她知道大锤是个孝子,因此给大锤的娘买了许多可口的食品。尽管大锤娘对她这个媳妇并不认可,可她还是尽力地去做到尽善尽美。她是个聪慧的女人,明白爱一个男人就要爱这个男人所爱的一切。
说来真是碰巧,大锤回到野滩镇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拴柱。是时,拴柱肩着锄头刚出了村口,迎面走来一个人酷似大锤。他十分惊讶,世上竟然有人长得和大锤一模一样。他瓷着眼一个劲地看。那人走到近前,笑着跟他打招呼:“拴柱,下地去呀。”
拴柱没吭声,心中十分疑惑。
“你尽看我干啥,不认得了。”
“你是大锤?”
“我不是大锤是谁?”
“你没死?”
大锤明白了,自己的“死讯”已经传到了野滩镇。他笑着说:“我没死。”掏出一根香烟给拴柱。
拴柱没接烟,把大锤仔细看了半天,摸了摸大锤的手,是热的。他听老人们说过,鬼怪的手是冰凉的。他抬头又看了看天,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鬼怪返阳的时间在夜晚。他扔了锄,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喊:“大锤没死!大锤回来了!”
大锤笑骂了一句:“这家伙是疯了。”
大锤进了家门,娘和麦草已得到了拴柱的报信,迎了出来。
“娘!”大锤叫了一声,快步上前搀扶住母亲。
大锤娘问儿子:“你上哪达去了?”
“我去了一趟云南。”
“才回来?”
“回来几天了。”
“那咋才回家来?你……”大锤娘想到儿子在县城还有个女人,肯定是那个女人拴住了儿子,本想数落儿子几句,可觉着媳妇麦草在当面,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县城有点事没办完。”大锤说。
“你知道么,家里都塌了天。”
麦草这时插言说:“你老不回家,镇上的人都传言说你的头让官府砍了,挂在了城门楼上,把娘和我都要吓死了。”话语中带着埋怨,她知道大锤爱城里那个女人,不稀罕她,心里一直憋着委屈和怨恨。
大锤忿声说:“狗日的咒我死哩。”
大锤娘说:“常言说的好,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撞。没事了,没事了。”
一家三口说着话进了屋。大锤看见明间的桌子上摆设着他的灵牌,笑道:“你们弄得跟真的一样。”
麦草急忙撕了灵牌,用火烧了。大锤娘说:“拴柱说他亲眼看见了你的头挂在了城门楼上,还有官府贴的布告。他是个实诚人,说的话谁能不信。你五爸帮着料理家里的一摊子事,你麦囤哥带着一伙人拉回来了尸首,可没有头。他们又去要头,谁知挂在城门楼上的头让人偷走了。”
“把那尸首哩?”大锤问。
“埋了。”
麦草插了一句:“装了娘的寿材。”
大锤说:“让那狗日的享了福。”
大锤娘说:“那人死得不浑全,也怪可怜的,装就装了吧,咱就当行善哩。”少顷又问儿子:“那个无头尸首是谁?”
“不知道。”
大锤娘叹息道:“唉,不知是谁又做了官府的冤死鬼。”
这时左邻右舍和彭门的族人都闻讯来了,为首的是彭五老汉。大锤急忙把大伙迎进屋里,拿出香烟给大伙散,麦草则忙活着倒茶水。
彭五老汉边吸着大锤敬的香烟边笑着说:“大锤,这回你把你娘和麦草吓得可不轻。我记得前些年说你阵亡了,把你娘的眼睛哭瞎了。这回咋又弄出这样的事来。官府那伙人是不是让皇粮撑混球子了。”
“大锤,哥给你瞎忙乎了一阵,把哥的一双鞋底都跑烂了。”麦囤跟大锤开着玩笑。“官府那伙人硬是让你上阎王爷那儿逛了一趟。你见到了阎王爷没有?”
大锤笑道:“见到了。”
“长得啥相?”
“长得跟咱五爸一样,慈眉善目的。他见了我说,大锤,你跑来弄啥?我说我不想来,是官府的人硬让我来的。他说,官府那伙人是伙昏官,胡球弄哩。你还有八十年阳寿哩,赶紧回去,赶紧回去。我就回来咧。”大锤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屋里的人都笑了。笑声驱散了屋里多日悲凉沉闷的空气。
大锤娘对儿子说:“这回多亏了你五爸、你麦囤哥和大家伙。大家伙可帮了咱的大忙。”
彭五老汉笑道:“老嫂子,你快甭这么说咧,我们大伙这回是瞎帮忙哩,埋了个无头野鬼,还让你搭上了一副寿材。”
大伙说一阵,笑一阵,随后纷纷告辞。
众人走后,大锤娘说:“不管咋说,这回大伙帮了咱的忙,咱得谢承谢承大伙。你在外头弄事是人面前的人,不要让人说你薄情寡义,不近人情。”
“娘,你说咋谢承大伙?”大锤问。
“办几桌酒席,请请大伙。”
“这个容易得很,我明日儿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