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滩镇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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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亮得到禀报,警察局抓到了刺杀王县长的凶犯彭大锤。他有点不相信,亲自给章一德打电话。得到确切的回答,他大喜过望,也动了好奇之心,决定亲自审讯审讯凶犯,看看彭大锤到底是长了三头还是六臂。

司马亮在县府设了公堂,唤来章一德和严智仁给他助威。大锤被带到公堂。他抬眼看,只见一张公案长桌后边坐着三个人,中间的一位三十出头年纪,穿一身蓝色中山装,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二目有神,挂着一脸的冰霜。另外两位都是他熟知的人,左边的是保安大队长严智仁,他曾在保安大队当过小队长,那时严智仁是他所在小队的中队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右边坐的是警察局长章一德。两边站着两排拿枪的兵卒,一排是团丁,一排是警卒。整个大堂虽说人数不少,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那沉默的气氛隐着一股腾腾杀气,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司马亮摆出这样一个阵势是想给大锤一个下马威。他端坐在桌后,一双灼亮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大锤。大锤抱着双肘,岔开双腿稳稳地站在大堂之中。他高挑的个头,宽肩细腰,红脸浓眉,左眉梢有一道一寸多长的刀疤,那刀疤不但没有使他破相,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的剽悍和英武。一双目光炯炯有神,他扫了一下左右,最后把目光投了过来,脸上不但毫无半点怯色,而且挂着几丝轻蔑的冷笑。司马亮阅人无数,见大锤如此年轻剽悍,且镇定自若,心中暗暗称奇。

沉默片刻,司马亮开口问道:“你叫啥名?”

“彭大锤。”

“家住哪里?”

“野滩镇。”

“职业?”

“我在县城开了个镖局。”

“如此说来你是个镖客?”

“请我保镖的都叫我‘彭镖师’。”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叫你‘彭镖师’。”

“你不是请我来保镖的,就叫我名字行了。”

“彭大锤,咱们县出了桩命案,你知道么?”

“我听说王县长让人杀了。你说的是这件事么?”

司马亮点了一下头:“你知道凶手是谁么?”

“不知道。凶手杀了人不会告知我的。”

“依你看凶手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不能胡乱猜测。再者,没人请我去追查凶手,我也没必要管那个闲事。”

沉默。司马亮一双犀利的目光直盯着大锤,似乎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忽然,司马亮冷不丁地说:“彭大锤,有人说你是凶手!”

大锤迎着他的目光,不畏不惧地说:“常言说的好,抓贼要有赃,说我是凶手,拿出证据来。拿出来证据,我甘愿伏法。”

司马亮一怔。他已看出大锤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染坊门前的锤布石——见过大棒槌,心里便有点后悔来审这个案子。

这时就听章一德猛一拍桌子:“彭大锤,你别强词夺理!王县长身边有两个保镖,都被杀了,渭北县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这等事来!”

大锤冷笑道:“依你这么说,我看是你章局长干的,你手里不是有枪么?”

章一德狞笑道:“王县长是让人用刀杀死的,你不就是个耍刀的么?”

大锤又是冷冷一笑:“依你这么说,东街的马二,西街的杨三胡子,南街的狗娃,北街的大狼都是杀人犯了。你咋不把他们都抓来?”

东街的马二和西街的杨三胡子是劁猪的,南街的狗娃和北街的大狼是屠夫。这四个人玩刀子在野滩镇也是有名气的。章一德一怔,气急败坏地说:“一派胡言!”

这时严智仁站起身来,嘿嘿一笑:“大锤,几年不来往,你嘴皮子比过去利索多了。”

大锤瞥了他一眼,神情不卑不亢。对严智仁这个人大锤十分了解。严智仁跟他的身世差不多,少年丧父,是母亲把他抓养成人。因家境贫寒,他母亲给一个姓阮的财东当了女佣。他母亲颇有几分姿色,阮财东便以金钱做诱饵以求满足肉欲。人穷志短,他的母亲为金钱献出了肉体。纸里包不住火,母亲和阮财东的奸情被他发现了,这时他已经当了保安大队的团丁。对前事怀恨在心,藏而不露,伺机要杀掉阮财东为父报仇。时隔不久,阮财东突然失踪了,阮家人后来在村外的一个枯井里找到了阮财东的尸体。尸体被杀猪刀戳成了筛子眼,而且**也被割掉了。村里明眼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可都装聋作哑。因为谁都知道当团丁的严智仁是个凶神。最终他母亲忍不住了,骂他是个白眼狼,做事太绝。他还了母亲一句:“你还有脸骂我?我都跟着你丢脸哩。”他母亲含羞带愤,当天晚上自缢身亡。这事一出,村里一片哗然,有人说严智仁是条汉子;有人说严智仁做事太凶残,当娘的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对,可她生养了你。打那以后严智仁得了个“三阎王”的绰号(严智仁行三)。

由于对严智仁太了解,大锤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后来大锤“阵亡”了,不再在严智仁手下当差了。再后来,大锤回到渭北开起了镖局,严智仁也当上了保安大队长,两人似乎成了冤家对手,平日里很少见面,即使碰面,彼此都不打招呼,好像陌路人。此时,严智仁坐在审讯桌前,大锤成了阶下囚,可大锤并不尿他,神情很是不屑,这让严智仁顿生怒火。

大锤冷笑道:“比不上你严大队长的嘴皮子。”

严智仁恼怒道:“你刚才说的话是诽谤诬陷政府官员,就该打撇儿子(耳光)!”

大锤毫无惧色:“严大队长先别发火,我还把话没说完呢。王县长也可能是你打死的,王县长为你嫖娼的事骂过你,县城的人都知道这事。你对王县长怀恨在心,打他的黑枪也在情理之中。”

两年前的一个冬夜,一股土匪进了县城打劫,王县长接到报警,打电话给保安大队,却找不着严智仁的人影。土匪打完劫跑了,王县长才在一家妓院找到了严智仁,此时已日上三竿。严智任从屋里出来,一边扣衣服扣一边满不在乎地问找他有啥事。王县长气青了脸,一指他的衣服,半晌说了一句话:“成何体统!”他低头一看,原来穿错了妓女的红绸衫子。那天一贯以好脾气著称的王县长大发雷霆,把严智仁臭骂了一顿。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满城的人都知晓。

“你,你……”严智仁气青了脸,语不成句。

大锤又说:“我这么说你俩,你俩也觉得冤吧。可你们凭啥说我是凶手?你们是政府的官员,更不该无凭无据地去冤枉人。你们调查过吗?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在渭北。”

司马亮问:“你在哪里?”

“我去云南了。”

“干啥去了?”

“我给宝和堂的唐掌柜去押货,你们传来唐掌柜一问不就明白了。”

司马亮这时心里完全明白了,大锤不是刺杀王县长的凶手。他在肚里直骂章一德混蛋,连这点眼光都没有,真不知他这个警察局长是怎么当的。

大锤见堂上的三位官员都无话可说,嘴角挂上了冷笑:“我倒想问问章局长凭啥抓我哩?”

章一德见司马亮正瞪眼看他,显然是在责备他。他心里一颤,色厉内荏地对大锤说:“谁抓你了?我是让你来问问话的。”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大锤一指两旁持枪而立的警卒和团丁,质问道:“你们这是问话么?分明是设的公堂审讯我。欺负我是平民百姓,不懂国家法度。”

章一德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司马亮摆摆手,两旁的团丁和警卒都退了出去。司马亮缓和一下口气说:“王县长被人刺杀,这是大案要案。我们传你来问话,是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你说清楚了也就没事了嘛。”

大锤看了一眼司马亮:“你这么说还算是人话。”

严智仁瞪起眼珠子刚要发火,被司马亮用目光制止住了。司马亮自知理亏,皱了一下眉,说:“彭大锤,你可以回家了。”

大锤听说渭北新来了县长,也已猜出司马亮就是新上任的县长,不然的话,渭北的保安大队长和警察局长怎么会坐在他的两边呢。大锤还是故意问道:“你说的话管用么?”

“管用。”

“那我就走咧。”大锤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章局长要再来抓我咋办?”

“不会的。”

大锤固执地问:“万一要来抓哩?”

“你只要遵纪守法,谁也不会抓你的。”

“啥叫遵纪守法?”

“……”司马亮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大锤开始让他感到头疼了。

“那我就真格走咧。”大锤又说了一句,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

“走吧走吧。”司马亮轰苍蝇似的摆着手。他明显地感觉到大锤这会是在耍弄他,心中十分恼火。

大锤刚走,严智仁就埋怨司马亮:“司马县长,你咋能把他放了!”

司马亮讶然地看着严智仁:“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彭大锤根本就不是凶犯。”

严智仁说:“我又不是三岁娃娃。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凶犯。我和章局长仔细查问过,这段时间他是去了云南。”

司马亮更为惊讶:“那你们咋还抓他?”

“他是出了名的刀客,不抓他抓谁去?”严智仁顿足道:“好我的县长大人哩,你是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刚才你也看到了,这狗日的狂得很,根本就不是个善主,不把他灭了咱就不得安宁。”

“把他灭了?”司马亮有点不明白。

“就是把他狗日的毙了杀了砍了。”

“凭啥毙他杀他砍他?”司马亮觉得严智仁越说越离谱了,皱起了眉头。

严智仁咬牙切齿地说:“就凭他是个刀客!”

“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啥叫草菅人命?这两年县里发生了几宗命案,十有八九都是他干的。咱杀了他一是为民除害,二是对上峰也有个交代。”

司马亮摆手道:“命案再多,咱们也没有拿住他杀人的证据。他要像今日儿一样跟咱大吵大闹起来咋收场?”

严智仁冷笑道:“司马县长,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咱跟他费那么多唾沫干啥?就认定他是刺杀王县长的凶犯,毙了他狗日的,让他跟阎王爷吵去闹去。”

司马亮语塞了。他转脸看章一德。章一德脸上也有不满之色,言道:“司马县长,你也太心慈手软了。咱跟一个疑犯讲啥道理法律。再说了,你那么轻描淡写地问问,他就能承认他杀人了?对那号人就得动大刑!”

司马亮愕然了。很显然,严、章二人早就商量过要把罪定在彭大锤的头上。好半晌,他讷讷地说:“依你们这么说,不该放走彭大锤?”

严智仁忿声说:“不该放走那狗日的!”

章一德说:“放虎容易缚虎难呵。”

司马亮捏着下巴不吭声了。严智仁憋不住说:“我带人把他狗日的抓回来!”说着拔腿要走。

“严大队长!”司马亮拦住了他。“算了吧,我已经开了口,总不能自个打自个的嘴巴吧。”

严智仁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章一德也冷着脸大口抽烟。司马亮看出他二人对他有气,自忖渭北的治安还要依靠他俩,不可把关系弄僵。他强笑着脸说:“二位别生气,今日儿的事已经这样了,权当给我一个脸面。”

严、章二人见司马亮这样说,也不好再说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