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滩镇

二十二

字体:16+-

第二天中午,司马亮让永顺备了一份厚礼,要严智仁和章一德陪他去大锤家。严智仁原以为昨晚司马亮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真的要去,当下就露不悦之色,说道:“咱们能去他家就是抬举他了,还带啥礼物。”

司马亮道:“严大队长此言差矣。彭大锤单枪匹马退了悍匪周豁子,让咱们免了一场恶战。咱们理应登门相谢。这份礼物我出钱。”

严智仁说:“司马县长,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彭大锤是个镖客,吃的是黑道的饭。说难听点,他跟土匪差不到哪达去。听人说他跟周豁子称兄道弟,有意入伙哩。咱们登门去拜谢他,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司马亮不以为然地说:“不管他是个啥人,也不管他以前做过啥瞎事,咱只说他昨天单枪匹马退敌解围之事,他就是有功之臣。我是渭北的父母官,你和章局长负责着渭北的治安,他给咱们退了敌解了围,咱们于情于理也应该去登门表示谢意。不然的话,一来让民众觉得咱们不近人情;二来让人说咱没有容人之量;三来以后若再遇到这样的事,谁还肯出来舍命救危。章局长,你以为如何?”

章一德点头道:“司马县长说的极是。咱们理应登门拜谢。”其实他心中最痛恨大锤,可听了司马亮的一番话,心中有些释然了,也暗暗佩服司马亮虽然年纪轻轻,但很有肚量,且见解独到,自愧弗如。

严智仁见他俩都这么说,不再反对,可要带卫队一同前去。司马亮急忙阻止:“不要带卫队,也不要带卫兵,让同永顺拿上礼物就行了。你们二人也换上便服吧。”

严、章二人当下换上便服。严智仁取出盒子枪,给弹匣压满子弹,撩起衣襟往裤带上别。司马亮看了他一眼,说:“别带枪了。”

“不带枪?”严智仁瞪着眼睛看司马亮,“要出了啥事咋办?”

“不会出啥事的。”司马亮说。他转脸看章一德,章一德正伸手拿枪,又说了一句:“万一就是出了啥事,你们两支枪恐怕也敌不过彭大锤吧。”

章一德把伸向枪的手缩了回来。他认为司马亮的话很对。和大锤交过几次手,他觉得最好不要与大锤硬碰硬,还是多动脑子为好。

司马亮又看了一眼严智仁,说:“还是不带枪的好。”

严智仁迟疑了半晌,最终也放下了枪。

司马亮一行四人去白门窑。章一德在前边带路,他去过大锤家两次,道熟。

到了白门窑,章一德指着一个低矮的门楼,对司马亮说:“到了,就是那个低门楼。”司马亮点点头。几步到了低门楼前,门虚掩着,严智仁正想推门而入,被司马亮拦住了:“严大队长,且慢!”

严智仁止住了步,疑惑不解地看着司马亮。司马亮让同永顺上前叩门。

同永顺屈指叩击着门扇,不疾不徐。半天,一个少妇拉开了门,望着几位不速之客,面现惊恐之色,惶然问道:“你们是……?”

同永顺说道:“大嫂,我们是来找彭镖师的。”

“彭镖师?”少妇一脸的疑惑,呆望着同永顺,似乎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就是彭大锤彭镖师。他在家么?”

少妇“噢”了一声,返身往屋里就跑。同永顺被闹懵了,扯着嗓子喊:“大嫂!大嫂!”

司马亮笑道:“别喊了,人马上就出来了。”话刚落音,大锤就出了屋,大步来到街门口。

昨天吃罢午饭,大锤正在料理镖局一些事务,秋月慌慌忙忙来找他,告诉他一个消息:周豁子的人马围了野滩镇,城里发兵去解围。他急问,消息是否属实。秋月说,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事。

大锤黑了脸,骂了句:“狗日的周豁子又咬上门来了。”抽身就走。

秋月急喊:“你干啥去?”

“我回野滩镇去。”

“咋的,你要去跟周豁子拼命?”

大锤道:“周豁子的人马是一群饿狼,逮住啥就吃啥。他们要打下了野滩镇,我的家也要遭祸殃!再者说,好狗护三家,好人护三村。周豁子围打野滩镇我能看着不管?”

秋月说:“你一个人能对付了周豁子那一伙?要回野滩镇就把镖局的弟兄们全带上。”

大锤略一思忖,道:“这事不能硬碰硬,如果硬拼,镖局的弟兄去了也是白给,得想法智取。”

秋月见拦不住他,揪心地说:“你千万要当心哩。”

大锤说:“你放心,我这人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有事的。”他拿刀带枪跨上乌骓马飞奔野滩镇。

到了渭河边,大锤见司马亮一伙与周豁子打得正热闹,就从上游过了河。他想,自己单枪匹马怎能退数百亡命之徒?也是急中生智,他见周豁子得意忘形,消停地坐在树下喝酒,便走了一步险棋。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周豁子擒住,野滩镇的围就解了。他便突出奇招,冒死直扑周豁子。他得手了,果然周豁子惜命,下令退了兵。解围之后。他匆匆回到家,看到母亲和麦草都安然无恙,放了心。就在这时,苏万山差人叫他去镇公所一趟。他知道是司马亮一伙进了镇找他,他对这伙人没好印象,就说他困了乏了,要睡觉。再后,他吃了两老碗扯面,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回到自己屋里倒头就睡,一觉就睡到了日到中天。适才麦草失急慌忙地把他摇醒,说是门外有四个穿戴不俗的人来找他。他问来人没说他们是谁。麦草摇头。他瞪了麦草一眼,心中疑惑,是谁来找他?莫非镖局出了啥事?或是秋月那里有啥急事?他穿上衣服出了屋,到了街门口,一抬眼,原来是司马亮一伙。

大锤对他们有气,沉下了脸。司马亮笑着脸叫了声:“彭镖师。”

“是县长大人,你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

“没事你们来干啥?”大锤疑惑地看着司马亮。

司马亮道:“我们是前来登门拜谢的。”

“登门拜谢?”大锤愕然了。

司马亮笑道:“彭镖师,让客人站在门口说话有些失礼了吧。”

大锤醒悟到自己失礼了,脸红了一下,可他本是个红脸汉,没人看出来。他伸手相请,把客人让进院里。

司马亮进了街门,环目四顾,院子很宽敞,西边靠着土崖,崖面有三丈多高,崖畔上长满着刺玫丛,有些许刺玫花开得正艳,给这个农家小院添了不少生气。崖畔下一排溜打了三口窑洞,一口窑堆放着柴禾,一口窑放着杂物,中间的大窑挂着竹帘,显然住着人。北边有三间瓦房,一明两暗,明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条条凳,虽说都是旧物什,却擦得干干净净。院中央有棵楸树,碗口粗壮,似一把巨伞遮着骄阳。整个院落被主人收拾得清清爽爽,让人感到心里很舒服。一群芦花鸡在南边的空场上觅食,看见进了一群人,为首的大公鸡“咯咯咯”的发出了警叫,鸡们停止了觅食,瞪圆眼睛看着这伙不速之客。司马亮没有想到名震一方的镖师家境竟如此清贫,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他忽然又想到在县志上看到这样的记载:他们(刀客)居无定所,游**无踪,虽然划有地盘,那地盘却不是安定的家。不管怎么样,大锤有一个安定家。这么一想,他心中又释然了。

“司马县长,这边请。”大锤把客人带到了明间。客人们在明间的条凳上落了座。大锤喊叫媳妇麦草快给客人沏茶倒水,大窑里传出大锤娘的声音:“大锤,谁来咧?”

大锤回答:“娘,是我的几位朋友。”他怕吓着母亲,没敢说是县长、保安大队长和警察局长来了。

大锤娘叮咛道:“我就不出来了,让麦草把你的朋友招呼好。”

大锤说:“娘,你别操心,麦草会招呼好的。”

“是大婶吧。”司马亮站起了身,“我们去看看大婶。”

大锤想拦,一时不知该咋拦才好,眼睁睁地看着司马亮一伙进了娘住的窑洞。他慌忙跟了进去。

窑洞不大,一盘土坑占了半个窑,一个卧柜一个杌子又占了些地方,几个人进去把剩余的地方挤得满满的。大锤娘盘腿坐在炕上搓棉花捻子,那娴熟的动作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失明的人。她满头华发,脸上皱纹堆垒,不像似五十刚出头的人,倒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司马亮按乡俗称呼大锤娘:“大婶,你老精神呵。”

“精神,精神。”大锤娘停下了手中的活,笑脸对着司马亮一伙。“你们是大锤的朋友吧,窑小,也没多余的板凳,你们不嫌我老婆子脏,就坐在炕沿吧。”

一伙人把杌子让给司马亮坐,其余的人依旧站着。

大锤娘的一双眼珠漫无目标地望着一伙人,笑着脸说:“我家大锤性子野脾气倔,喜欢独来独往。他能交上你们这一伙朋友,我真是高兴呵。”

司马亮这才发现大锤娘双目失明了,心里不禁一沉,随口问道:“大婶,你的眼咋啦?”

“瞎啦。那年大锤在保安大队当团丁,一次去南山打土匪,不见了人影。保安大队来人说大锤阵亡了。我不知道啥叫‘阵亡’,来人说‘阵亡’就是死了。我是寡妇抓养娃,也就大锤一个儿,儿子死了我指靠啥,当下就哭昏了。往后见天的哭,就把眼睛哭瞎了。我眼瞎了,大锤回来了。老天爷是可怜我,用我的眼睛换了我儿的一条命。”大锤娘满脸堆着笑,似乎她捡了一个大便宜。

司马亮不知说啥才好,只是不住“噢噢”地应着,表示他在用心地听着。其实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已经了解到大锤的一些情况,只是不知道大锤娘的眼盲了。

大锤娘接着说:“前些日子县长让人给打死了,拴柱去县城给他爹抓药回来说,大锤的让官府割了挂在了城门楼上,还贴着门扇大的布告。拴柱是个实诚娃,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容你不信。当时把我和大锤媳妇都吓瘫了。左邻右舍和族里的人都当了真,去县城搬回了一具无头尸体。尸体没头算个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族里去了一伙人去县城跟官府要人头。你们说日怪不日怪,人头让人偷走了,不知谁偷那东西干啥用?我老想不明白这事。后来,用我的寿材把那具无头尸首葬埋了。再后来大锤回来了,我这才知道埋错了儿。听大锤说那无头尸首是牢里一个犯人的。那个犯人不知犯了啥罪,说杀就给杀了。你们说说,这到底有没有王法?王法到底是谁定的?看来还真格儿像大伙说的那样,当官说的话就是王法。唉,这是个啥世道,还让不让咱平民百姓活了。”

司马亮不知说啥才好,转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章二人,二人的神色都十分尴尬,他也觉得脸有点发烧,干搓着手。这一切大锤都瞧在眼里,心想,有理不打上门客,再说了,也不关这个新来县长的事,得给他留点脸面,便拦住了母亲的话头:“娘,你歇着,我们到明间去说说话。”

大锤娘说:“你别嫌娘啰嗦。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又不是官府的人,说说怕啥。你们说是吧。”

司马亮的神色很是尴尬,嘴里却说:“是,是,我们是大锤的朋友,你有啥话就尽管说。”

大锤娘接着说:“大锤打小殁了爹,是我把他抓养成人的。他虽说性子野,可心眼不瞎,说话办事都讲一个义字。可他脾气倔,爱认死理。他如果认你是朋友,你若有了难事去求他帮忙,他能舍命帮你。你若是欺他瞒他诳他,他就敢跟你拼命动刀子。”

“娘,你说这些干啥。”大锤又拦住母亲的话头,“我们还有正经事要说哩。”

大锤娘笑了:“看你这娃,你的朋友都没嫌我啰嗦,你倒嫌起你娘了。好了,我不啰嗦了,你们出去说你们的事吧。我也困了,想睡一会儿。”

一伙人退出了大锤娘的窑洞,来到明间落了座。司马亮道:“你原来在保安大队干过?”

大锤说:“干过,那时严大队长是我的中队长。”

严智仁在一旁说:“大锤还当过小队长,打仗是把好手,全大队的兵没谁能胜过他。”

司马亮道:“昨天你单枪匹马解了野滩镇之围,我们都瞧在眼里,果然身手不凡,英气逼人。今天我们来,一是登门拜谢;二是道歉,上次要你去县府问话实在是个误会。”

大锤摆了一下手:“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彭镖师胸怀大度,让人敬佩。”司马亮笑着脸指着桌子的礼品说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大锤拱手道:“司马县长客气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司马亮带着严、章及同永顺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