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滩镇的人物颇多,如果扳起指头去数,谁也不会把雷娃漏了。烟馆、酒馆、赌局、妓院的掌柜全都认得他,说他的姓名“胡雷娃”也许知道的人不多,但提起“谝传客、逛山”没有人不知道。
雷娃的家道原来十分殷实,父母只有他一个宝贝儿子,拿他当宝贝似的宠着惯着。后来父母不幸染上恶疾,双双而亡,那年他十八岁。他生性顽劣,父母在世时他还有所收敛,父母病故后他便成了脱缰的野马,跟着一伙红五锤六恣意妄为,吃喝嫖赌的事样样都少不了他。他也常对人说,他百样嗜好没有,只有一样毛病,爱过皇帝的日子,不爱过穷鬼的光景。如此这般,一份十分殷实的家业不到一年时光让他踢腾光了。因此,他年近而立还打着光棍。他舅舅宋三老汉气得骂他是生就的讨饭吃的鬼,却长了一张皇帝的嘴。但毕竟是甥舅关系,血浓于水,骂归骂,四时八节宋三老汉都惦记着不争气的外甥,给外甥送些粮钱,苦口婆心劝他别再一天到晚瞎胡逛了,找个事干干。他嘴里答应着,可恶习不改,三天两头去舅家蹭饭吃,还伸手向舅舅要钱花。这样次数多了,宋三老汉也看穿外甥是个逛山二流子,大光其火,不再给他好脸色看。打那以后他也很少登舅家的门。
再后来出了一宗事,宋三老汉便不再认这个外甥了。
宋三老汉在东街开着一个粉坊,生意不大,但很红火,日子过得滋润。那时镇里还没有成立自卫队,常有小股土匪在风高月黑之夜入镇抢劫。宋三老汉这样的小康之家是雇不起护院养不起家丁的,因此成为土匪打劫的主要对象。
那次宋三老汉家遭匪劫是在黎明时分。老汉有早睡早起的习惯。黎明时分他灵醒了,没有惊动老伴,摸黑穿上衣服,顺手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旱烟锅。早上起来不拉不尿先抽锅提神烟,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老汉摸黑装了锅烟,伸手又去摸放在柜盖上的火镰和打火石(他过日子节俭,抽烟从不用火柴,嫌浪费),却摸到了几个手指粗细圆滚滚的东西,凭感觉他知道是纸炮。这是过年时买的,没有放完,原本在柜盖上放着,不知怎的掉进了衣柜里。前些日子老伴翻柜找衣服,把这东西找了出来,顺手又扔在了柜盖上。他放下纸炮,手移动了几下,把火镰和打火石摸到了手。正要打火点烟,忽听外边有响动声。他警觉起来,忽地坐起身,喝问一声:“谁?”
没有应声,但响动声更大了。他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情知不妙,推了一把身旁的老伴:“快起来!”
老伴还没灵醒,迷迷糊糊地问:“咋了?”
“有贼!”
外边的脚步声很杂乱,听动静有好几个人。宋三老汉是条汉子,虽然惊慌,但没有失措。他知道是土匪入了宅院,就赶紧想破敌之法。也是急中生智,他一把把柜盖上的纸炮抓在手里,跳下了炕。老伴这时已吓醒了,战战兢兢地说:“他爹,当心……”
宋三老汉粗声大气地说:“怕球!咱有枪哩,来一个撂倒一个,来两个咱撂倒他一双!狗日的不怕死就来!”
这时就听外边一阵慌乱,有人慌恐地说:“不好,这家伙有枪哩!”
又有人说:“别怕,眼线没说有枪,他是胡咋唬哩。”
外边的响动声又大了起来,而且在撬门扭锁。
宋三老汉慌而不乱,扯着嗓子吼:“狗日的走不走!不走我就开枪咧!”他打着火,点燃纸炮,从门缝弹了出去。
啪!
一声炸响,在黎明的夜空响得惊心动魄。匪首惊恐地叫道:“这家伙真格有枪哩,快撤!”
这伙贼人手中没火器,赶紧逃之夭夭……
天光大亮,宋三老汉开了屋门。屋门口散落了一片碎纸屑。他笑骂道:“狗日的这么不经吓。”
翌日中午,宋三老汉的外甥胡雷娃提着一包点心来到舅舅家。雷娃住在野滩镇北街,宋三老汉的粉坊在东街,相距不到一里地。老汉知道外甥是个逛鬼,每每见到外甥都要教训一顿。雷娃因此恼恨舅舅,很少登舅舅的家门,走道时大老远瞧见舅舅就赶紧避开。可这一日他不仅登了舅舅的门,而且提着礼物,见了舅舅显出十二分的亲热。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况且来的客是亲亲的外甥,宋三老汉虽不待见外甥,但骨血毕竟是亲的,而且外甥也是奔三十的汉子了,总不能一见面就板着脸训斥。老汉把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压在心底,脸上堆着笑把外甥让进屋里,倒了茶,也递了烟。
雷娃边抽烟边和舅舅拉话,言说听人说昨晚舅家遭了匪劫,放心不下特来看望,不知家里人财是否受损,话语中透着十二分的关切。宋三老汉还真被外甥关切的言语感动了,心里说,外甥毕竟是外甥,心里还是惦念着舅舅,当下话语也稠了,把昨晚发生的事一勺倒一碗地给外甥叙说了一遍,雷娃讶然问道:“舅,你真格有枪?”
宋三老汉对外甥并不加疑,如实相告:“哪来的枪,只是放响了一枚纸炮。”
雷娃不相信:“是纸炮?土匪没听出来?”
宋三老汉笑道:“起初我也有点纳闷,他们咋没听出来是纸炮?后来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雷娃忙问:“明白啥了?”
“常言说得好,做贼心虚。别看土匪凶神恶煞似的,其实说到底是贼。是贼就怕人胆子正,他们听见炮响,哪顾得辨真假,撒脚赶紧就跑了。”
雷娃似有所悟,连连点头称是,俄顷,又问:“你没看出是哪股土匪?”
宋三老汉摇头:“那伙土匪用锅灰抹了脸,看不清眉眼。”
雷娃又与舅舅拉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几天后,两个当兵的来到镇东街口,年长的三十出头,年轻的二十刚过,腰间都挎着盒子枪。看模样是当官的带着一个卫兵。时值黄昏,他们进镇借宿。东街口大都是穷家小户,没有多余的房子,有人便指着宋三老汉的青砖门楼说那家有闲房,让他们去借宿。二人来到宋三老汉家,说明来意。老汉古道热肠,说闲房有好几间,只是世事不太平,常有土匪夜入民宅打火抢劫,就怕祸殃长官。军官一拍腰间的盒子枪,笑道:“怕啥,难道土匪还敢抢我不成!”
那卫兵也笑着说:“我还没见过土匪长的啥模样,今晚夕他们能来我倒想见识见识。”
宋三老汉见他们如此这般说,便让老伴拾掇闲屋,安顿他们住下,并端来饭菜给他们吃。军官和卫兵连声道谢。老汉说:“谢啥哩,谁出门在外都不能背着屋背着锅。”随后又再三告诫,不可睡得太死,防贼之心不可无。
说来真是凑巧。是夜,那伙土匪又来宋家打劫,响动声惊醒了一家人。宋三老汉隔着门缝看见院中亮着几束火把,火光中人影憧憧,忽长忽短忽明忽暗,如魔鬼变化嘴脸。老汉看出此次不同上次,匪势不少,惊恐得舌头都不听使唤。老伴把纸炮塞到老汉手中,颤声说:“他爹,快放!”
老汉紧捏着纸炮,没有放。他心中明白这次纸炮再多,球用也不顶了。一时间他惊慌失措,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睡在客房的军官和卫兵也被惊醒了。俩人跃身而起,卫兵爬在窗口往外看,低声道:“营长,来了土匪!”
营长说:“狗日的还真格找上了门!别慌,看我的!”跳下炕,掏出手枪,隔门打了一枪。
枪打空了,却把外边的匪首吓了一跳,骂道:“驴日的!不是说没有枪么?哪来的枪响?!”
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在说:“别怕,没枪,是纸炮。”
宋三老汉听那声音十分耳熟,急切中却想不起是谁。
匪徒们听说没枪顿时胆壮了,舞刀弄棒的往里就冲。营长爬在门缝看得真切,怒骂一声:“狗日的找死!开火!”手中的枪响了。卫兵也开了枪。两个匪徒倒在了血泊中,匪首曹二的胳膊上也挨了一枪。匪徒们都傻了眼,慌忙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曹二捂着伤臂痛歪了脸,恼恨地大声叫骂:“雷娃,我日你先人!你敢欺哄老子,那枪子是从你妈X里钻出来的!”
听不见雷娃的声音了。他万万没想到舅舅真的有枪,而且打伤了匪首曹二,雷娃这时已吓傻了,躲在黑暗的角落直哆嗦。他真怕被舅舅发现,一枪崩了他。匪首曹二的怒骂把他又吓灵醒了,曹二是个二杆子,他误报了情报,又打伤了曹二,曹二这回非剐了他不可。他哪里还敢应声,脚底抹油,慌忙溜了。曹二不敢往里再冲,命令匪卒抬上受伤的同伙撤了。
此时宋三老汉才幡然醒悟,是外甥给土匪做眼线来抢劫他。怪不得那崽娃子舍得一斤点心来看望他,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来拜年。那崽娃子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对自己的亲娘舅也能下黑手。宋三老汉气得浑身筛糠,差点背过气去。今日儿晚夕若不是两个当兵的来借宿,若不是他们手中有枪,那他早就成了土匪嘴里的一块肉,爱咋嚼就咋嚼。当下他就怒气冲冲地找外甥兴师问罪,可哪里能找见外甥的人影。他青着脸连连跺脚,直骂:“孽障!孽障!真真一个大孽障!”
此后,雷娃好长时间不敢回野滩镇,一来他怕见到舅舅;二来那股土匪的首领曹老二说他欺哄了他,放出话来,要挖他一个眼珠子。他整天价提心吊胆过日子,只怕落在了曹老二的手中。后来,他跑到终南山的黑熊沟去投周豁子。周豁子乜着眼把他打量了半天,问:“你叫啥名?”
“我叫胡忠义,小名雷娃,你老就叫我雷娃吧。”
“你咋不投渭北的曹老二?”
雷娃便把他与曹老二结梁子的前因后果说给周豁子。周豁子冷笑道:“这么说你把你舅都卖了?”
“周爷,你有所不知,我舅那人啬皮得很,是个守财奴,烟土用狗头罐装,银元一摞一摞的,都不肯借给我一点点。”
“你是他的亲外甥么?”
“亲亲的亲外甥,一点假都没掺。”
“那他咋就不肯借给你钱呢?”
“他骂我是个逛鬼,说把钱借给我就是扔到了沟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就为这事勾结曹老二去打劫你舅?”
“是他不认我在先的。”
“呸!”周豁子啐了他一口,“你先人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可让你把这个好名字给糟蹋了。你对你的亲娘舅都敢下手,我问你忠在哪里?义又在哪里?怪不得曹老二要收拾你哩!”
“周爷……”
“哼!我这里的架板薄,搁不住你这号东西!”
雷娃哀求道:“周爷,收下我吧,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周豁子冷笑几声:“你以为我这达的饭好吃?就你这个熊样子怕是连枪都不敢开,你也就是有敢抢你舅的本事。我收下你怕曹老二拿尻子笑话我,也怕你把我也卖了。”
雷娃继续哀求:“周爷,收下我吧……”
周豁子怒声呵斥:“滚!再不滚我就把你的旋下来喂狗!”
雷娃见状,赶紧滚了……
雷娃连当土匪的资格都不够,十分沮丧,游狗似的四处闲打浪鬼混。去年初春,曹老二去县城抢钱庄被击毙了,雷娃闻讯才敢回野滩镇。他无所事事,整天在街上闲打浪。用宋三老汉的话说,雷娃现时穷得精球打得炕边响。好在他独身一人,脸皮又厚,今日东家混一口,明儿西家蹭顿饭,倒也没怎么饿着。偌大一个野滩镇养活几个逛鬼是不成问题的。也应了那句俗语: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一天,雷娃又在街上闲打浪。是时,苏万山在茶馆喝茶,一眼瞧见了他,叫了一声:“雷娃!”
雷娃扭头一看,是镇长叫他,屁颠屁颠地赶紧过去。“您老叫我做啥?”他哈着腰笑着脸。
苏万山呷了口茶,上下打量着他,半晌不吭声。雷娃被苏万山看得心里直发毛,可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半点也不敢怠慢。苏万山乜了他一眼,随口问道:“雷娃,这些日子你又装啥瞎了?”
苏万山此话一出,雷娃心里顿时不发毛了。他早就摸清了苏万山的脾气,苏万山这样和他说话是抬举他哩。他脸上的笑纹更多更深了:“在您老的眼皮底下我敢装啥瞎,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
“真格没装瞎?”
“真格没装瞎。”雷娃说着伸手在茶桌上的碟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嚼得格崩响。
苏万山笑骂道:“你狗日的跟谁都敢下爪子。”
雷娃嬉皮笑脸地说:“我怕您老牙口不好,帮你吃几口。”
苏万山把花生米碟子往前一推:“都拿去吧。”
“谢镇长了。”雷娃端起碟子,把花生米一古脑儿倒进了自己的衣兜。
“你干啥哩?”苏万山问。
“闲打浪哩。”雷娃嚼着花生米窥视着苏万山的面部表情。这些年在社会上鬼混,他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他看出苏万山有事,哈着腰说:“您老有啥事尽管言传,小侄给您跑腿。”
“正好,镇公所有个公文,你跑腿去送送……”
打那以后,雷娃就黏糊上苏万山,有事无事一天往镇公所跑几趟。苏万山也乐得支使他,常给他点小恩小惠。其实,苏万山知道雷娃的品行不端,他就没把雷娃当人看。他身边需要一条走狗,一条百依百顺的走狗。他看中的就是雷娃的狗性,扔一块骨头就能把他哄住。雷娃得了好处,往镇公所跑得更勤了,见人就装出一副公家人的派头,张口镇公所如何如何,闭口苏镇长怎样怎样。久而久之,众人都以为他当真的是“公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