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滩镇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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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分手,同永顺打马直奔渡口。大锤遥望着他上了船,这才扬鞭催马往西而行。北边是渭北县城,南边是终南县,东边是咸宁专署;渭北和终南都归咸宁专署管辖,肯定都接到了杀他的密函。西边是西秦县,西秦归岐凤专署管辖,且西秦县城有他一个把兄弟开镖局,他决定去投把兄弟暂且躲上几日,再后去陕北投刘永福。

时值仲秋,河滩被各种植物涂染成一片墨绿。玉米和高梁长得跟竹林似的,间或夹间着几块花生和红芋、大豆等作物,好似铺开的绿色地毯。西去的沙土道在“竹林”和“绿毯”中蜿蜒延伸。越往西行,沙土道越窄小。路两边疯长的水草甚至高过了人头,把沙土道夹成了一条深不可测的绿色“胡同”。“胡同”中空无人迹。太阳斜到西天,照耀着荒芜人烟的野河滩。大锤骑着马踽踽独行。他心中翻江倒海似的翻腾着,很不是滋味。他想着自己独闯江湖,浪得了一个“鬼见愁”的绰号,也算风光了一场。可他不甘心今世今生只做个绿林豪杰,投靠了官府。他只想着拼着一腔热血,凭功劳挣来官帽,一来为民众做点好事,二来也好光宗耀祖。万万没料到他舍命为官府出力,擒了匪首周豁子,除了内奸严智仁,破了悬案,却落了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亡,走狗烹的下场。越思越想他越愤忾,心中燃烧着一股怒火。可这股怒火该向谁去发泄?他仰天长叹一声,吼起了秦腔:

呼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豪杰泪下来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忽然,草丛中飞起了几只水鸟,惊得大锤**的马腾起了前蹄,大锤急勒马缰,那马在空中旋了个圈,长嘶一声,落下乐前蹄。大锤也吃了一吓,待他稳住神时,草丛中钻出一队警察,拦住了马头,举枪对准了他。他大吃一惊,闪目疾看,为首的是章一德。

“章局长,你在这达干啥?”大锤惊问。

章一德皮笑肉不笑地说:“彭大队长,你让我好等呵。”

“你等我干啥?”

“等你就是有事嘛。”

“啥事?”

章一德笑咪咪地说:“请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达?”大锤目光紧盯着章一德。

“咸宁专署?”

打看到章一德,大锤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可他还是吃了一惊,伸手就掏腰里的盒子枪。章一德早他一步举起了枪,阴鸷地一笑:“彭大队长,我知道你的厉害。可我告诉你,你最好还是别动手,我这一队弟兄手中的家伙也都不是吃素的。”

大锤见此情景,不再贸然动手。他稳住神,佯装糊涂:“章局长,让我去咸宁专署干啥?”

章一德说道:“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那咱们走吧。”大锤打马欲行。

章一德拦住马头,用枪指着大锤说:“彭大队长,请下马来。”

大锤道:“下马干啥?我有关节炎的毛病,走不了远路。”

章一德笑了:“彭大队长,你我都是明白人,别说这没用的话了。你下马吧。”

大锤无奈,只好下了马:“章局长,我不明白犯了啥法,专署要你来抓我?就是要我死,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呀。”

章一德说:“彭大队长,不瞒你说,我也不明白为啥要抓你,我只是执行命令罢了。”

其实章一德心明如镜。就是他把大锤和司马亮告到了专署。他很早就觊觎着保安大队长的位子,只是严智仁在专署的根基太深,不好动摇。他似一匹贪婪的狼一直在等待着时机。他配合大锤终于置严智仁于死地,渭北县保安大队长的位子空了下来,他只想着能戴上这顶乌纱帽。没想到司马亮举荐大锤当保安大队长,他把司马亮恨得牙痒痒。后来上峰命令下来了,大锤也没戴上这顶乌纱帽,便宜让司马亮拣去了。气恼之时他想到司马亮在渭北全仗着大锤,若把大锤除掉,司马亮也就没猴耍了,他也就有了出头之日。于是,他搜罗大锤的种种罪名,连带着司马亮一并告到了专署。最好把司马亮也能扳倒,他还想当渭北的县长哩。让他惊喜的是,他这一步棋走得十分正确,司马亮被范专员训了一顿,还密令司马亮除掉大锤。同时他也接到专署联防司令部和专署警察局的密令,缉捕大锤,能抓活的就抓活的,抓不住活的就砍下头来。大锤回了野滩镇,他不敢去野滩镇缉捕大锤,心中十分犯难。忽然他想到了王山虎,那王山虎一直嫉恨大锤,何不让他作眼线盯住大锤呢?他当即派了一个伶俐的警丁换上便装去野滩镇和王山虎联系。果然不出所料,王山虎一拍即合。有了王山虎作眼线,大锤在野滩镇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今日格大锤刚一出门就被盯梢的王山虎瞧见了。王山虎估计大锤要回县城,就急忙派了一个心腹伙计骑快马给章一德通风报信。章一德这几天带着人马一直在渭河北岸驻扎着,随时准备抓捕大锤。得到王山虎的密报,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在河滩水草中设伏守株待兔,果然大锤自投了罗网。

大锤自思今日在劫难逃。忽然,他瞧见了王山虎,冷笑道:“原来是你通风报的信。”

王山虎也嘿嘿一笑:“大锤,我知道你比我歪(厉害),我明里斗不过你,只好出此下策。谁让你是我的仇人呢。”

大锤又冷笑一声:“这么说你还是个站着尿尿的。”

王山虎说:“你不用损我。我今日格倒要看看你咋闯过这道鬼门关。”

大锤不再理睬王山虎,转脸对章一德说:“章局长,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章一德笑道:“彭大队长此言差矣,章某人是渭北县警察局长,岂敢违抗上峰命令?再者说,倘若是彭大队长奉命抓捕章某人,会不会手下留情?我想恐怕未必吧。”

大锤无话可说。章一德一挥手,几个警丁冲上前就要捆绑大锤。大锤猛地喊了一嗓子:“大顺,快上!”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知道“冯大顺”是大锤的得力助手,急回首张望。大锤趁他们一愣神之际,掣出了手枪,一抬手,冲到他跟前的几个警丁稀里糊涂地作了冥间客。

章一德也回头去看那个“大顺。”没瞧见人影他就知道坏事了,赶紧卧倒在地。枪声一响,他彻底明白过来,大喊一声:“开枪!”

其他警丁惊醒过来,举枪应敌。大锤就地一滚,躲开了枪林弹雨,手一扬,又有两个警丁被打死了。

十几个警丁转眼之间只剩下了七八个了。又有两个警丁见势不妙,扔了枪撒腿就跑。章一德气得浑身筛糠,破口大骂:“狗日的往哪达跑!”举枪打死了一个临阵脱逃者。

“往上冲,抓住彭大锤赏洋两百!”章一德扯着嗓子喊。

有两个爱钱的端起枪往上就冲。大锤换了个弹匣,扬手又是一梭子。那两个警丁都去阎罗殿领赏钱了。

“不要命的就过来吧!”大锤大声喊。

没人敢往上冲了。

大锤又喊:“弟兄们,我跟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啥要替章一德卖命?”

章一德气急败坏地喊:“弟兄们,别听他的。给我往上冲!抓住他有赏!”

警丁们都知道大锤的厉害,也领教了大锤的厉害,哪里还敢往上冲,趴在沙地上不敢动弹。

大锤又喊:“弟兄们,我彭大锤人称鬼见愁,可我从不伤害跟我无怨无仇的人。我不想打死你们,也不愿打死你们。你们都有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你们忍心丢下他们吗?”

警丁们爬在地上面面相觑,稍顷,其中一个扔下枪,喊道:“彭大队长,别开枪,我回家去咧!”起身走了。

其他警丁也都扔了枪,起身走了。章一德气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喊:“回来!都给我回来!不回来我就毙了你们!”

可此时谁还听他的。警丁们不但没回来,反而撒腿跑得更快了。章一德气得直跺脚,举手就要开枪。大锤腾身一跃,到了他的身边,用枪戳着他的太阳穴说:“章局长,让弟兄们走吧。”

章一德浑身一颤,垂下了手中的枪,悻悻地说:“我没想到今日格能是这样一个结局。我只说在这里设埋伏能抓住你……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说也罢。你给我一枪吧,让我死个痛快。”

“我不想打死你。”大锤收回了枪。

章一德惊诧地看着大锤,似有不信。

大锤道:“章局长,你我虽曾有仇隙,但我们之间不是私仇。今日格你来抓捕我是奉了上峰的命令,我也不怪罪你。你走吧。”

章一德怔住了,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大锤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彭大队长果然是条好汉,令我钦佩不已。”章一德这回听清楚了,心里十分惊喜,冲大锤抱拳施礼,转身而去。

大锤看他走远,也准备上路,他扭头过来,却不见马匹。他打了声唿哨,那匹马倏忽跑到他面前,咴咴的叫着。他抓住马鬃,跃身上了马背,扬鞭打马,往西而去。

忽然,一群水鸟腾飞而起,紧接着是一声枪响,大锤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这时就见章一德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手提着还冒着青烟的盒子枪,一脸得意的奸笑。

章一德来到大锤的跟前,只见大锤的脸被血浆了,连眉目都看不清了,他嘿嘿地笑了,踢了一下大锤的屁股说道:“彭大队长,别怨我手黑,不打死你我没法交差。你到了阎王爷那里也别怨我,谁让你是个刀客哩。”弯下腰又道:“你吃饭的家伙我还得带回去,不然也不好交差。这回你可真要做个无头鬼了。”拔出匕首要取大锤的首级,回去交差领功。

突然,大锤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吓得章一德瘫坐在地上。大锤是何等乖觉之人!刚才那群水鸟腾飞而起他就情知不妙,回头已来不及,他急忙侧了一下脑袋。这时枪响了,子弹贴着他耳根飞了过去,一股鲜血流了下来。他也是急中生智,佯装中弹栽下马背,倒地的瞬间,他顺势抹了一下受伤的耳根,把鲜血涂了一脸。果然章一德上当了。大锤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愤然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熊东西!我饶你一命,你不报恩也就罢了,反而还要谋害我。不杀了你天理难容!”骂着夺了章一德手中的匕首,猛地一旋,割下了章一德的脑袋。

大锤转过身来,正要上马,忽然看见王山虎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他大喊一声:“站住!”

刚才王山虎躲藏在草丛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大锤的神勇完全把他吓傻了,两腿直发软。此刻大锤一声喝喊,他哪里还走得动,木橛似的戳在那儿。大锤走过去,冷笑道:“别急着走,你看我闯得过这道鬼门关?”

王山虎急忙点了一下头。

“你服不服气?”

王山虎迭声说:“服气服气服气。”

大锤哈哈大笑。稍顷,他敛住笑声,说:“你知罪么?”

“知罪知罪。”

“你想活么?”

“想活。”

“你还能活么?”大锤用枪指着王山虎的脑袋。

王山虎一眼就瞧见大锤那根断了的食指,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不得活了。”

“你还算有点自知自明。”

王山虎忽然睁开眼睛,说:“大锤,我知道你是条好汉,我求你了,你给我留个全尸。”

大锤怔了一下,随后道:“想当年,你欺负我年幼,反被我打了一顿,你一直怀恨在心,伺机要报这个仇。后来你抓了二锤的奸,想扳倒我,也被我化解了。今日格你的仇不但没报,反而落在了我手里。你说你不得活了,还算有自知之明。我现在打死你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王山虎身子颤了一下。

“可我不想打死你。咱俩都是野滩镇人,虽说是两姓,你爹和我爹在世时都以兄弟相称。论起来你还是我的老哥。你打我,我打你,咱们这是窝里斗,兄弟相残。”大锤收起了枪,摆了一下手:“你走吧。”

王山虎痴呆呆地看着大锤,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大锤又摆摆手:“你走吧,回去好好做你的生意。”

王山虎这才灵醒过来,冲大锤一抱拳:“大锤兄弟,多谢不杀之恩!”转身走人。走出两步,他又回转过身来:“兄弟,你是条好汉,我真心服你敬你。你快走吧,官兵不会放过你的。”又说:“婶子和两个弟妹我帮你照顾。”

大锤脸泛笑意,冲他拱拱手。

王山虎走了。走出老远,他回过头去,只见大锤远远地看着他,他朝大锤挥了挥手。大锤也朝他挥挥手。

大锤直到看不见王山虎,这才跨上马背,加了一鞭,那马长嘶一声,往西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