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雨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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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泡馍说起来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史载,公元651年,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波斯胡人来长安朝拜,在长途跋涉中,带着饪尔木(即今天的饪饪馍)作干粮。因此馍水分少,便于保存。他们每到宿营地,燃起篝火支起铁锅,宰羊煮肉熬汤,然后将干硬的饪尔木掰碎泡入肉汤之中,既味美又耐饥。到了长安之后,再加以精心改进与提高,就形成了长安羊肉泡馍。苏东坡有诗云:“秦烹唯羊羹。”一个“唯“字就道尽了他对陕西羊肉汤(羹)的极力赞美与推崇。从汉字结构上解,“鲜“字是由“鱼“和“羊“合成,由此可见羊肉汤和鱼肉汤一样,自古以来都是味道鲜美的佳肴。”羹“字是由“羊“打头,美收尾,中间加上“四点水”。”羊“是“祥“之意,“美“则是味美。可见羊肉汤是味道最美的羹汤了。

汪松鹤笑道:“师座,听你这么一说我食欲大增,能吃两大老碗。”

一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吃得如风卷残云......

李家集在这一带是个大村子,有三千多口人。李姓在李家集是个大姓,约占村子三分之二人口。而李信义一族又是李姓的名门望族。特别是他当了师长之后,这一族人更是扬眉吐气,非同一般,自然有不少人攀附李家。

李信义一行人刚到村口,便有人报知李家。李信义的叔父李德厚老汉率着一家大小迎出了家门。李信义老远看见叔父颤巍巍地站在李家的高门楼前,急忙甩镫离鞍下马。汪松鹤等一干人也慌忙下了马。李信义疾走几步,跪倒在叔父面前,说道:“二爸,狗剩回家来看望你老人家。”

李二老汉慌忙搀扶起侄儿:“早就听说你在岐风,黑明盼着你回来,可不见你回来......”老汉落下老泪。

“我早就想回来看看你老人家,只是军务缠身,实在走不脱。”李信义鼻子有点发酸。叔父自幼疼爱他,他对叔父也怀着深厚的感情。

“二爸不是怨你。二爸知道你忙,也懂得忠孝不能两全这个理......”

李家一家老幼把李信义一干人等迎进家中,在客厅坐下,佣人献上香茶。李信义边品茗边问叔父身体是否安康。李二老汉连说安康,只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太灵便。李信义便要张副官拿来礼物,是二根楠木手杖和一件狐皮长袍。李二老汉当即穿上皮袍,拄着手杖在客厅走了两圈。众人都说二老爷让皮袍和手杖把精神提起来了,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老寿星。李二老汉听了嗬嗬儿直笑。

随后李信义又给两个堂弟两个堂弟妹都送上礼物。其他子侄也都有见面礼物。李家的佣人长工也都有赏赐,每人五块银洋,一件衣料。一时间李宅上下笑语不绝,热闹得跟过年一样。大伙都盛赞大少爷的功德。

晚饭间,李二老汉对侄子说:“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吧。”李信义说:“明日格祭罢祖祠我就得走。”

李二老汉感到诧异:“好不容易回家一回,就住一夜?”“队伍奉命开拔,实在耽搁不得。”

“队伍要开拔?”李二老汉着实吃了一惊。”开拔到河南,不几日就出发。”

“唉,你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不知咱们叔侄还能不能见面?”李二老汉放下酒杯,说得十分伤感。

李信义也觉得杯中的酒有点苦涩,嘴里还是安慰叔父:“有时间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唉,我已是风中残烛,活了今日还不知有没有明日......”老汉不觉黯然泪下。

李信义也眼睛发潮,一时无语。汪松鹤在一旁急忙圆场:“老叔红光满面,身子骨这么硬朗,活到九十九不成问题。”

李二老汉自知失态,拭去老泪,换作笑颜:“人一上年纪说话就颠三倒四,让松鹤贤侄见笑了。你难得到我家做一回客,来,喝酒!”

是夜,李信义在他父母生前的屋里安歇。这是他特别要求的。

这个屋子好多年没住人了,但父母生前的用品都还在屋里,家具摆设一点没动,一切都按原样放着。他每次回家都要住在这个屋里,叔父知道他的秉性,不许人动这个屋里的任何东西。他在心里感激叔父。

火炕烧得很热,炕上铺着父母生前用过的被褥。他看着这一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躺在炕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父母的音容笑貌一齐浮现在脑海里......就在这个土炕上母亲生下他。这个炕这个屋这个家记载着他童年、少年的欢声笑语。现在这个家这个屋这个炕都在,可父母却不在了,他也过了知命之年。这真是物在人不在。睹物思亲人,他不禁感慨万端......他又想到,此次离开故乡不知还能不能回归故里......不禁长叹一声。直到子夜时分他才渐渐入睡......

翌日吃罢早饭,李信义要去祭祖祠。李二老汉率一家大小陪他一同前去。李姓在李家集是大姓,又多富家大户,祠堂修盖得十分气派。李信义在叔父、堂弟及众多子侄的簇拥下去祭拜祖祠,其时早已有人安排好一切。李信义还乡的消息昨天下午已传开,今日祭祖之事也传得沸沸扬扬。村里各家各户都在谈论此事。穷乡僻壤难得有啥大事,村里当大官的回家祭祖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众人纷纷走出家门,一是为瞧热闹,二是一睹李师长的风采。晚清年问,李家集曾出过一个武举人,论身份地位都远不及当今的李信义。许多老人都清楚记得,当年武举人在外地做官衣锦还乡,唱了三天三夜大戏,那个热闹气氛真有点惊天动地。当今的李信义官拜少将师长,官位显赫,回家祭祖少不了一场热闹。然而,却令人失望。李家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大操大办,连鼓乐之类也没有动。李信义只带了十多个随从,一身便装,逢人拱手,面带微笑,没有将军的半点威风,却倒像一个和善的乡绅。许多后辈晚生见李信义如此模样,说出一些轻视的话来:

“李师长看着不像个师长,倒像个做生意的。”“人家保安团的中队长都比他牛气。”

“你说得也是。他一个蔫老汉能率领千军万马?”老人们另有看法:

“看看,就是不一样,这才是弄大事的料!”“不艳不乍,礼待乡亲。果然非同一般。”“官大不欺乡亲,有名将风范。”......

李信义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李家祠堂。李二老汉在前,他随后率李姓男子进了祠堂。李二老汉点燃一撮香,交给李信义。李信义双手握香深深一揖,毕恭毕敬插进香炉,说道:“不孝男信义叩拜列祖列宗。”双膝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李二老汉率众子弟也行叩拜大礼。罢了,汪松鹤率张副官、墩子一干人等也向李姓先人行叩拜礼。

礼毕,李信义正准备和众人出祠堂,忽听堂外一阵马嘶人叫。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出了什么事。李信义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汪松鹤示意墩子出去看看。墩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随即又松开了手,撩开大步往外走,却和人撞了个满怀。来人的势头很猛,竞让墩子打了个趔趄。他站稳脚根,定睛一看,来人一身戎装,年龄在四十开外,四方大脸,留着唇髭,身材魁梧壮实,怪不得撞他一个趔趄。来人也打了个趔趄,冲他一笑,便朝李信义弯腰拱手,嘴里叫道:“大哥,回家来了!”

李信义看到来人,心里一惊,脸上却浮出几分笑意:“哦,是玉璋。”

“大哥,你回家来咋不跟小弟打声招呼,我也好来接你。”“回家省亲,何必虚张声势。”

“大哥说的哪里话。西秦县在外做官的就数大哥的官大。大哥衣锦还乡,理应热闹一番。”

李信义微微皱皱眉头:“玉璋咋知道我回家省亲?”

罗玉璋笑道:“在西秦地面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原来李信义一行一到西秦地面,便有探子快马报告罗玉璋。

此时墩子这才知道来人是罗玉璋。那天晚上在喜凤屋里,罗玉璋穿着便服,且天黑灯暗,他并没有看清罗玉璋的眉目。这会罗玉璋身穿戎装,他完全认不出来了。罗玉璋也完全认不得他了。也丝毫没有想到刺杀他的刀客就在他眼前。仇人在眼前,墩子分外眼红,伸手就想拔枪。站在他身边的汪松鹤轻轻用脚踢了他一下,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外边。他抬眼看去,只见祠堂门前有一队骑兵,耀武扬威,便悻悻地缩回了手。汪松鹤说道:“玉璋老弟,你的消息好灵通呵。”

罗玉璋冲汪松鹤一拱手:“参谋长,你也来了。蝇子飞过去都有个嗡嗡声,何况我大哥回家哩。”

汪松鹤不无讥讽地说:“看来玉璋老弟把西秦治理成了独立王国。”

罗玉璋笑道:“不是夸口,在西秦地面我罗玉璋说了算。”

李信义不易觉察地又皱了一下眉。汪松鹤说道:“师座,回府吧,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他是为李信义的安全着想。这地方人太杂乱,而且门外还有罗玉璋的骑兵队,人人手里都有家伙。

李信义点了一下头。张副官、墩子和十几个卫兵分前后左右护在李信义周围,走出祠堂。祠堂门前原本挤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被耀武扬威的骑兵队惊散了。没有走散的乡人远远瞧着这边,满脸的惊恐和不安,议论纷纷。

“姓罗的一个保安团长比李师长还牛气!”“他是土狗乍尾巴,硬充大尾巴狼!”

“他这才真正是提上枪进祠堂,吓先人哩!”

李信义目睹着这一切,耳听着这些议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毛拧成了墨疙瘩,大步往家里走。

回到李家,在客厅分宾主坐下,有人送上茶水。李信义这时已稳住情绪,呷了一口茶,问道:“玉璋,你来李家集有啥事?”“小弟得知大哥回家的消息特地赶来,一来专程看望大哥,

二来明日是元宵节,也是老母七十寿辰,请大哥前去喝杯薄酒。”李信义笑了一下:“多谢你的美意。你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吧,新二师奉命调防河南,近日军务十分繁忙。此次回家省亲我是忙里偷闲,耽搁不得。你那里恕我不能前去。回去替我向伯母问安,就说我祝她老人家福寿安康。”

罗玉璋脸色涨得通红,放下茶杯嚷道:“大哥,我来李家集时已经安排下去,现在整个西秦县城的民众都知道李师长要大驾光临西秦县城。你若不去,我岂不是放了个空炮?你叫我这张脸往哪达搁!”

汪松鹤在一旁说道:“玉璋老弟,师座真的军务繁忙,不能久留。”

“参谋长,我罗玉璋在西秦是说一不二的人,现在已把话放出去了,我大哥若真的不去,就是给我脸上抹屎哩!”

罗玉璋这话一说倒真的让李信义和汪松鹤为难。他俩相对一视,都低头喝茶,寻找对策。罗玉璋忽地站起身,冲李信义一拱手:“大哥,今日格你若不去西秦小弟就不离开李家集!”

这简直是耍无赖!李信义心中十分恼怒,可脸上依旧笑纹堆垒:“看来玉璋今日格是诚心诚意请我去做客。松鹤兄,咱们就去西秦走一趟如何?”

汪松鹤也十分恼火。他担心罗玉璋在耍什么花枪,请他们去西秦别有用心。他正想找理由拒绝去西秦,李信义却动了去西秦的念头。他疑惑不解地看看师长,只见师长的眼里露出一股不易觉察的凶光。他明白了,师长去西秦已有所图。他笑了笑:“玉璋老弟,没见过你这样请客的。恭敬不如从命,我和师座就去西秦一趟。”

“多谢大哥赏脸!多谢参谋长赏脸!”罗玉璋如愿以偿,得意洋洋。

李信义问道:“几时动身?”罗玉璋答道:“请大哥定夺。”李信义与汪松鹤交换了一个意见,说上午就动身。当下他拜别了叔父及一家人,跟随罗玉璋去西秦县城。

李信义一干人到达西秦县城是正午时分。西秦县的各界头头脑脑聚集在保安团团部门前恭候欢迎。那个隆重场面令李信义和汪松鹤都感到意外。

西秦县城空前地热闹起来,城门口用松柏枝搭起了彩门,保安团团部门前的操演场上挤满着黑压压的人群,百十名精壮小伙敲着锣鼓家伙。街道上拥着一街两行的看热闹的民众。罗玉璋的骑兵队在前边开路,疾驰的马队把威风炫耀到了顶峰,惊得看热闹的人慌忙躲避,生怕被马队撞断了胳膊踢坏了腿。

李信义一干人等在后边信马由缰缓步徐行。罗玉璋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马鞭,指东划西,时而大声嚷嚷,时而放声大笑,威风凛凛,完全盖过了李信义。李信义嘴角浮上一丝阴鸷的冷笑。

他们刚到保安团团部门前,忽地响起了数十声土铳,随即是一阵鞭炮声。幸亏他们的坐骑都经过战场的考验,不然的话就会受惊脱缰。

李信义和汪松鹤下了马,和西秦县的头头脑脑见了面,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寒暄话,被迎进了团部。在客厅落座后,李信义这才知道罗玉璋竞请来了刚刚来陕驻防的三十八军第一师的张师长。他在心里不禁暗暗赞叹罗玉璋攀龙附凤的高超本领。他跟张师长见了面,寒暄了几句,便被罗玉璋请上了酒宴。

酒宴的丰盛又使李信义吃了一惊。在岐凤驻扎两年他还没有吃过一顿如此丰盛的酒宴。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惭愧!”同时又生出几分对罗玉璋的憎恶。

宴罢,李信义去看望罗玉璋的老母。罗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到李信义老太太十分惊喜,拉着李信义的手连连抹泪。李信义也生出几分伤感。拉了几句家常话,老太太叫着李信义的乳名说:“狗剩,你回来得好,替我好好管教管教蛮蛮。”“伯母,蛮蛮都是当团长的人了,你还操他的心干啥。”“他那个团长当的!唉,咋说哩,尽胡嗖乱道哩!我让他多做点积德事,可他就是不听。唉,儿大不由娘哩......”“伯母,我说说他。”

“狗剩,你要下硬茬数说他哩!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句掏一窝子的话。蛮蛮自小就爱张狂,当了保安团长后就更是披上被子上天,张狂得没了领子!他如今是老虎跌到了山涧,伤人太重,跟他结梁子的人很多,黑黑明明盼他死哩......你数说他是为他好哩......”罗母说着说着撩起衣襟直抹老泪。

李信义安慰了老人一番,便告辞了。下午有点空闲,他要陪着汪松鹤去城北门外的报本寺一游。罗玉璋当仁不让,说是要尽地主之谊,一定要陪他们一块去。李信义本不愿和罗同去,但罗执意要作陪。恭敬不如从命,他只好听凭罗玉璋的安排。报本寺乃唐高祖别宅,在城北门外。唐高祖李渊任隋朝岐州刺史时,置家于此地。次子李世民于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别宅。后来李世民继位,旧地重游,对众臣说:“朕生于此,今母永违,育我之德不可不报。”遂将城南的庆善宫改名为“慈德寺“,城北的旧宅也命名为“报本寺”。

报本寺有一塔,甚是雄秀挺拔。此塔的建造手法别具风格,其结构为楼阁式,七级八面,第一层稍高,往上各层的面阁与高度逐级递减。每层的出檐呈叠梁式样,稳重大方。柱额上置砖雕转角,补间排列斗拱。每层辟门为三,圆卷式洞门真假相间,变化有序。塔内中空,设有木梯可以供登临远眺。

千年古塔历经人间沧桑变换。不知从何时起,报本寺塔还招引来她的特殊客人--胡燕。这种燕子比一般家栖燕子体形大,矫健有力,鸣声尖厉,腹部呈深褐色,造窝仿葫芦形,独占塔顶,不入民宅。从早春到深秋,成群的胡燕日日绕着塔影飞舞,把个人迹不到的凌空变为自己的一统天下,尽情地嬉戏游乐。人们仰慕鸟的自由,称“胡燕朝塔“为本县八景之一。

李信义一干人等来到报本寺。寺内有许多游人,见这一干人不同寻常,都驻足观望。罗玉璋摆了一下手,郭拴子带着几个人挥着马鞭驱赶游人。一个老汉腿脚不灵便,慢走了点,挨了郭拴子一马鞭,脸颊上立时暴起了血印子。老汉怒气难平,想上前理论理论,被一个小伙拉住了胳膊:“老汉叔,快走吧。是罗蛮蛮的马队,咱惹不起!”老汉顿显恐惧之色,躲瘟神似的走了。

李信义瞧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没了观赏的兴致。这时寺院的方丈走过来,对着罗玉璋连连打躬问安。罗玉璋手挥着马鞭对他指指点点,像是吆喝他手下的兵卒。方丈诚惶诚恐,惟罗玉璋之命是从。李信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走马观花的在寺里走了一圈,就回到了下榻处。

稍事歇息,汪松鹤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落座后,汪松鹤给李信义点燃一根烟,说道:“师座,罗玉璋这个保安团长比咱牛气得多,连出家人都怕他!”他对罗的作为行径十分的反感:罗玉璋根本就不是一个军人,完全是个地痞流氓土匪!

李信义叫了一声“惭愧“,说道:“我从军二十多年,官至师长,从没耍过这样的威风。今日格总算见了世面。”

汪松鹤感叹道:“幸亏他只是个保安团长,若是当了省警备司令,牛气得就没谱了。”

李信义把烟头戳灭在烟灰缸里,恨声说道:“他哪里是政府的官员,实实是一条恶狼!”

“师座说得极是。他在李家集说是请我们,可明明白白是逼师座就范啊。”

李信义心里憋气已久。罗玉璋上次在岐凤的所作所为就让他大伤脸面,后来胡金诚又把罗在扶眉的飞扬跋扈给他说了一番,他更是气上心头。当即他就想除了这个恶物,却找不着机会。今天真是天赐良机。他在茶几上擂了一拳:“此人不除,李某愧对家乡父老乡亲!”

汪松鹤看到师长眉宇间露出杀气,明白他下定了决心,可还是忧心忡忡地说:“师座,且忍一时之忿。咱们现在在姓罗的窝子里,弄不好就会祸殃其身。”

李信义冷笑道:“我就是要在窝里除了这条恶狼,出出胸口的闷气!”

汪松鹤一怔,看着师长。李信义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对汪松鹤耳语一番,汪松鹤频频点头,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但还是不无担心地说:“师座考虑得十分周到,只怕万一失手......”

“患得患失,一事无成。”李信义决然地说:“你把墩子叫来!”汪松鹤出了屋。时辰不大他回来了,身后跟着墩子。

“师长,有啥任务?”墩子身板挺得笔直。”坐下说话。”李信义和颜悦色。

墩子落了座。李信义斟字酌句地说:“有个重要任务想让你去完成,不知你肯不肯去?”

墩子刷地站起身,朗声说道:“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师长,你下命令吧!”

李信义把他按在椅子上:“我想让你去除掉罗玉璋......”

墩子瞪圆了眼睛:“几时动手?”又欲起身,李信义按住他:“甭急甭急。”

墩子恨声说道:“那驴日的太张狂了,在祠堂时我就想干掉他!”

“我就知道你会冲动,果不其然。”李信义摆摆手:“算啦,我另派人去。”

墩子急了眼,忽地站起身:“师长,这个任务一定要交给我!”“你这么冲动咋能完成任务?”

“我要完不成任务就不活着来见师长!”“算啦算啦,我还是另派人去吧。”

“师长!......”墩子急红了眼。

汪松鹤见火候到了,站起身说道:“师座,就交给墩子吧。墩子向来忠勇可靠,能担此重任的。”

墩子又请缨道:“师长,当初我投你时就是为了这一天。你若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我墩子死难瞑目!”

李信义这才开口道:“好吧,我成全你。”“多谢师长成全。”

李信义便把自己谋划的行动方案说给墩子听,临了拍着他肩膀再三叮咛:“此事行动要十分机密,千万不能失手!” +墩子拍着胸脯说:“师长放心,姓罗的活不过今晚!”

汪松鹤也走过来嘱咐:“墩子,此次行动关系重大,一旦失手会祸殃师座。”

墩子咬牙说道:“请参谋长放心!墩子不成功便成仁!”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李信义示意墩子去开门。墩子拉开门,来人是罗玉璋。罗玉璋一点也认不出墩子来。但他看出墩子是李信义的心腹保镖,冲墩子作了个讨好的笑脸。墩子强压心头的怒火,扮了个笑脸,算是作答。

罗玉璋是来请他们吃晚饭的,晚宴比午宴并不逊色。李信义原本疑虑罗玉璋有什么企图,一直心存戒备。现在看来一切疑虑戒备都属多余。罗玉璋对他处处礼貌周全,毕恭毕敬,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罗玉璋生性张狂,他得知李信义还乡省亲的消息大喜过望。上回到岐凤去对李信义多有冒犯,一直惴惴不安,很想找个机会当面给李信义赔情道歉,冰释前嫌,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登门道歉,他惧怕肉包子打狗,不得回还。现在李信义回家来了,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所以他用无赖的手段硬是把李信义请到了西秦县城,盛情款待,以博李信义的好感,冰释前嫌。其实他也知道新二师即将开拔河南,但他还是希望和李信义和解。李信义毕竟身居高位,而且又是西秦人。万一哪一天他落了架,也许有求人家的地方。他宁可得罪西秦十二万民众,也不愿得罪李信义一人。

晚宴散了,罗玉璋恭请李信义、汪松鹤和张师长去看戏。为给老母贺寿他请来了两个戏班,唱的是火爆戏,三天三夜连场唱,中间不停歇。今天晚上挂灯(此地把唱头台戏称挂灯)。戏台搭在保安团部左侧的操练场上。台下是一片人海。西秦县城难得有这么一回热闹,二三十里外的乡亲都赶来瞧热闹,扶老携幼的,呼儿唤女的吵嚷成了一锅粥。卖吃喝的在人群外围了一大圈,把热闹气氛烘托到了极致。戏台口一字摆开挂了四盏汽灯,把台口照得通亮。锣鼓家伙忽然响起,预示着戏即将开演。锣鼓家伙紧一阵慢一阵地敲了起来,淹没了台下的喧闹声。大幕徐徐拉开,锣鼓弦索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扮福禄寿三星的演员走上台前,舞扎一回,其中一个唱道:

门前一树槐走马挂金牌乌鸦不敢落单等凤凰来......

台下的观众都知道这是封神戏,戏班子给主人舔勾子骚情哩。露天戏台没有包厢,罗玉璋让人给戏台对面搭了一个看台,上面主位坐着老寿星罗老太太,罗玉璋挨着母亲坐着,他的另一边坐着张师长,李信义挨着张师长,汪松鹤挨着李信义。他们身后是丫环和随从人员。

封神戏唱罢,戏班送来戏名册子让主人点戏。罗玉璋接过册子让张师长点,张师长让李信义点。两人推让一番,张师长点了出《杀庙》。

《杀庙》唱罢,张师长让随从副官送上两锭赏银。班主走上台子冲着看台深深一揖,高声喊道:“谢张师长赏银!”

李信义嘴角挂上几丝笑纹。罗玉璋又让他点戏,他便点了一出《断桥》。他很喜欢这出戏,随着台上演员的唱腔小声哼哼,十分入迷。唱罢,他让张副官也送上两锭赏银。班主依前,冲着看台深深一揖,高声喊道:“谢李师长赏银!”

接下来罗玉璋点了一出《虎口缘》。唱罢,他让郭拴子送上比张李二人多出两倍的赏银。

郭拴子拿着赏银来到台口,大把向台上抛撒。台前台后的演员及文武场面的鼓乐手都争抢银洋。班主顾不上作揖,喊了一嗓子:“谢罗团长赏银!”俯腰去捡滚在脚边的银元。一时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罗玉璋抚掌哈哈大笑。张师长也干笑两声。李信义嘴角显出几丝冷笑。显然张李二人对罗玉璋此举都很反感。罗玉璋得意忘形,对此竟然丝毫不觉。

接下来演出本戏《郭瑷拜寿》。这个戏班的演员的演技相当不错,坐念唱打都很见功夫。李信义是内行,自然看得出,可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起初,他坐在那里还随着演员的唱腔用手轻轻地打着节拍。渐渐的,他不打节拍了,开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他抬起胳膊,看看腕上的欧米茄夜光表,差一刻十一点。这本戏已演过半。按他谋划的行动方案,墩子应该动手了,可迟迟听不见那一声枪响。他转脸看看身边的参谋长。汪松鹤也在大口抽烟,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但完全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用问,他也心急如焚。罗玉璋不时地哈哈大笑,恨得李信义直咬后槽牙。

过了十一点,还听不见那声枪响,汪松鹤坐不住了,起身说是要解手。过了一会,汪松鹤回来了。李信义看了他一眼,汪松鹤轻轻摇摇头。李信义心里一沉,肚里直骂墩子无能,脸上却波澜不起,平静如水,只是大口抽烟。罗玉璋在那里陪老母说话,时而笑出声来,直钻李信义的耳朵,他不禁把眉毛拧成了墨疙瘩。

这本戏接近尾声,张师长哈欠连天。他是河北人,对秦腔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看在主人殷勤热情的份上,他不能不来捧场。已近子夜时分,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推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对李信义和罗玉璋道了声:“对不起,少陪了。”欲起离去。

李信义也说他困乏了,想早点休息。其实他是心中烦躁不安,不愿在这个地方再呆下去。汪松鹤根本就没有看戏,他实在弄不明白墩子为什么不动手?难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见李张二人要走,汪松鹤便说也想早点休息,起身离座。

罗玉璋不敢怠慢,急忙起身相送。看台上只剩下了老寿星和几个丫环。

晚宴散后,墩子本应和张副官跟随师长一道去看台。可他接受了机密任务没有跟随师长,和其他几个卫士坐在一起喝茶闲聊,但等夜深再去下手。

李张二人的随从由郭拴子负责接待。这些人都是精壮小伙子,对秦腔并不十分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女人和牌桌。郭拴子身为罗玉璋的侍卫官,常跟这类人打交道,自然深知他们的喜好。罗玉璋对他有过交待,咋好咋待承。有了罗玉璋这句话,郭拴子便要竭尽全力。张师长的卫队长笑问道:“郭队长,你们西秦除了秦腔还有啥好东西?”

郭拴子笑道:“好东西多了,不知赵队长喜欢啥。”“你说来听听。”

“羊肉泡馍、臊子面,锅盔、酿皮、豆腐脑,麻花、甑糕、油旋旋......”

“咋净说吃的,要把我撑死呀。说玩的。”

郭拴子朗声笑道:“玩的也多,我也就不一一说了。有一样玩的,保管各位弟兄都喜欢。”他冲着赵队长一挤眼:“跟我走吧。”赵队长心领神会,说了声:“走!”众人笑着起身跟随郭拴子就走。墩子不想去,想抽身走开,却被赵队长拉住了胳膊:“咱们弟兄难得相聚一回,一块玩玩去。”墩子实在不好推辞,只好跟随而去。

出了保安团部,往西走了百十步,郭拴子领着大伙进了一个名叫“翠香楼“的所在。墩子望着客厅富丽堂皇的装饰,心中生疑。就在这时,一阵香风扑鼻,从楼上走下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一拥而上,一人挽住一个小伙的胳膊,莺声笑语,眼送秋波。这群武艺枪法超群的精壮小伙顿时变成了女人的俘虏,温顺得如同绵羊。

墩子心里叫了声:“坏菜了!”被一个丰腴俏丽的姑娘挽住了胳膊。他不能自已地被“挽“进了姑娘的香屋。

这种地方他以前也偶尔去过。在外逛**混世事的男人很少不染指这种地方的,有许多人在这种地方找到了终身陪伴自己的女人,更多的人是寻求片刻的刺激和肉体的愉悦。他二十浪当岁,自然不能免俗。他明白今晚夕玩女人不用掏自家的腰包,所有费用郭拴子已替他们付过了,他尽管尽情地去玩。

屋里的灯光幽暗出一种**,暗香飘动着一股强烈的欲望。屋里生着炉子,炉火正旺,温暖得令人不忍离去。更具有**力的是屋里的女主人。她脱掉外套,只穿一袭无袖红缎旗袍,两只胳膊白藕般的肥嫩,一对**把旗袍撑得高高耸起。这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女人。他心头撞鹿,如雪狮子向火,浑身有点酥软。女人冲他很狐媚地笑着,脸蛋上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娇声说道:“大哥,脱衣裳吧。”

他呆眼看着女人,如醉如痴,不知所措。女人娇笑道:“大哥,我替你脱吧。”走过来,替他解开外衣的扣子,用一对**磨蹭他的胸脯。他心头立时着了火似的,轻轻推了一把女人,呻吟似的说道:“我渴,给我倒杯水。”

女人格格笑着,给他端来一杯凉茶。他一饮而尽,心里觉着欲火稍稍息了一些。女人又贴了过来,偎在他怀里抚弄他的胸膛。他禁不住伸手捏揣起女人的**。女人的手更放肆起来,一双纤手由胸脯往下转移,在腰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伸手往外就拽。他猛地惊觉起来,一把推开女人,按住了枪把。女人佯嗔道:“大哥,把那东西拿掉吧,怪吓人的。”

他把枪往紧地插了插,用衣襟掩住,狐疑地瞪着女人。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心头的欲火顿时减退了许多。女人又黏糊过来,一双玉臂缠绕在他的脖项上,用粉嫩的脸蛋磨擦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娇声道:“大哥,带那东西上床多扫兴呀。”

女人只是给他骚情,并无什么歹意。他放下心来。他真想把女人放翻在**,用他强壮的躯体挤压她,揉搓她,让她尝尝真正男人的厉害。可他头脑已经清醒过来,理智战胜了感情。他轻轻推开女人。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柔声问道:“大哥,你咋啦?”

他没吭声。

“大哥,你不喜欢我?”

他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女人的脸蛋:“妹子长得这么心疼,哥咋能不喜欢。”

女人的玉臂又缠绕在他的脖项。他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到了十点半。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解开缠绕在脖项的玉臂。女人撒娇地冲他撅起了樱桃小嘴。他笑道:“妹子,哥有个毛病,上床之前爱喝两口。你给咱弄点酒菜来。”说着,掏出两块银元拍在女人手中。

女人喜笑颜开:“大哥,你等着。”转身出屋去弄酒菜。

女人走后,他想着怎样逃离此地。从门口走,他怕遇上别的女人又跟他纠缠不清,干脆从窗口走。他打开窗子,一跃身子跳了下去...... 人群。他根本无心看戏,一双眼睛只往看台上瞅。看台上的灯光很暗,离得远看不清人的面目。他便奋力从人窝往跟前挤,不时踩了人脚,遭到一声斥骂。他不理不睬,只管往跟前挤。到了近前,看台跟前竞没有人,只有十来个身穿便装的精壮小伙在来回游动。他明白那是罗玉璋的卫队。他不敢再往前靠,怕被便衣卫士发现。他从人头缝隙往看台上瞅,人的面目可以看清楚了。罗玉璋挨着一个老太太坐着,那个老太太正是他的母亲。罗的另一边是张师长,再过去是李信义、汪松鹤。从这个地方下手角度很好。他眯起一只眼看罗玉璋,罗玉璋那颗大脑袋正好在他的视线内。他心里暗暗叫“好“,刚想伸手掏枪,突然发现身边有个小伙不住地看他。原来那个小伙发现他不往戏台上瞅却瞅看台,以为他有毛病,便拿眼瞅他。他着实吃了一惊,急忙离开这个地方。

他来到戏台左侧,在一个不惹人眼的地方站住脚。他看见参谋长离开了座位,不知去了啥地方,时辰不大又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估计参谋长是着急了。他心中也如火焚。他往看台跟前靠了靠,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掏出枪来。忽然他发现从这个地方下手,很可能要伤着老太太。今天中午他跟随师长去看望罗老太太。老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与她的儿子大相径庭。而且老人是个难得的好母亲,从她和师长的一番言谈中完全可以看出她对儿子又爱又恨,只是猫老了不逼鼠,眼看儿子胡作非为她也无力回天。对这样一位老人他怎能忍心伤害她的性命!他把枪收了回去,退了出去,来到戏台右侧。他挤进人窝,在一处人较稀疏的地方站住脚。他抬眼往看台看去,这个地方不错。视线内除了罗玉璋的头外还有张师长的半颗脑袋。他咬牙在心里说道:“球,下手吧!要有妨碍,干脆把两人都干掉算球了!”伸手掏出枪来,顺着一个老汉的肩膀上往看台上瞄。罗玉璋的那颗脑袋正好对准了准星缺口,他刚要扣动扳机,突然--实在是突然,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起了身,孩子的脑袋挡住了枪口,孩子的一张红苹果似的圆脸转了过来,看见他呆怔怔地看他,竞冲着他笑了。他松开了扳机,闭上了眼睛,心里叫了声:“老天爷!”

半晌,他睁开眼睛,想另找地方下手,却看见张师长站起了身,跟李师长在说啥。李师长和参谋长也都离座而起。几个人鱼贯下了看台,罗玉璋起身相送。一霎时,看台上只剩下了罗老太太和几个丫环。他傻了眼。半晌,灵醒过来,他朝看台跟前奔去,罗玉璋的卫队已撤离了,空场处已被站立两旁的观众拥过来坐满了。他狠狠捶了自个一拳,心里直埋怨自个手太软,痛失良机,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他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动,没奈何,只好回客房找师长和参谋长。

来到客房,师长和参谋长都在。两人都在大口抽烟,脸色都十分难看。屋里烟雾腾腾,着火了一般。他叫了声:“师长!参谋长!”就不知说什么才好,木橛似的戳在那里。

好半晌,汪松鹤冷着脸问:“你是怎么搞的!”

他诚惶诚恐,说是找不下个好机会下手,不是这个挡住了枪口就是那个遮挡住了罗玉璋。汪松鹤十分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把挡枪口的也除掉!你枪膛装的不是一发子弹!你这是妇人之仁!”

李信义摆了摆手:“松鹤兄,甭说了。都怨我看人看走了眼。”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掮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羞愧得无地自容。汪松鹤又道:“你当初是怎样请缨的?你要说你下不了手,师座可以另让人去干的!”

他垂首无语。

李信义叹了一口气:“唉,都怨我用人失察,铸成大错,愧对西秦的父老乡亲。”

汪松鹤道:“师座不必自责,这是天不灭曹,怎能怨师座呢。”“话虽这么说,可如果当初我让张副官去,姓罗的就命丧黄泉!”

全身的血液沸腾着直涌他的脑门,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羞愧不安化成了一股豪气。

“师长!参谋长!”他昂起头说道:“你们处罚我吧!”

李信义挥挥手:“去吧,你休息去吧。”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站立不动,脸面烫得能烙锅盔。

“去吧去吧,师座要休息了。”汪松鹤走过来摆着手似赶一只苍蝇。

他无地自容地退出了客房。此时已过子夜,冷风扑面,扫却他脸上的烫热。他呆立在那里,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仰起脸看着夜空,大团大团的乌云涌过头顶,一轮圆月时隐时现,把大千世界映照得斑斑驳驳,景物难辨。许久,他慢慢冷静下来。戏台那边的锣鼓弦索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嘹亮,他聆听半晌,一咬牙,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转身回到自己的住房。

墩子和张副官同住一室。张副官跟随师长一块回来,已经钻进了被窝。见他进屋,张副官探起身子问道:“你做啥去了?咋不见你的人影?”

墩子撒了个谎:“师长把个东西丢在了老家,让我去取。”

张副官“哦“了一声,躺平身子。他在床头坐下,掏出烟来给张副官一根,自己嘴角叼上一根。扯了几句闲话,他随口问道:“张大哥,兄弟跟你交情咋样?”

张副官感到有点奇怪,不知他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他说没啥,随便问问。张副官抽了一口烟,说:“当然不错,咱兄弟谁跟谁呀。”

他笑着说:“有一天我要不在了,就拜托你和嫂子多多照顾一下我媳妇,也不枉咱俩交往一场。”

张副官坐起了身,愣着眼看他:“你今晚夕是咋了?咋说这样的晦气话!”

他依然笑着:“咱们吃枪杆子饭,谁能保住一辈子不出事。”“你说的也是,扛枪当兵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讨饭吃,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张副官深有同感地说道:“哪一天我遇了事,你嫂子和侄儿就托付给你啦!”

他说:“大哥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出啥事的。”

张副官说:“你也福大命大造化大,啥事也不会出的。”

两人都笑了。又说了一阵闲话,墩子问道:“今晚的戏唱得咋样?”

“不错,几个角儿的功夫都不错,尤其是那个旦角,扮相心疼得很。”

他笑着说:“那我可得瞅瞅去。”

张副官也笑了:“可别瞅进眼里拔不出来,回去要挨雪艳骂的。”

他笑了笑:“大哥你睡吧,我看会戏去。” '张副官说:“你去吧,我可乏得要命。”躺倒身子去睡。墩子出了屋,轻轻带上门,摸了摸腰间的两把手枪,把皮带往紧地系了系,撩开步子钻进了夜幕。

夜静更深,火爆戏唱得正热闹。此时唱的是《荆轲刺秦》。静夜中锣鼓弦索声格外嘹亮,扮演荆轲的角儿嗓门洪亮,那长长的拖腔在夜空中飘**,直震墩子的耳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墩子对秦腔虽不怎么着迷,却也很喜爱。《荆轲刺秦》这出戏他也看过,这两句唱词他也能哼哼。此刻听着这两句戏词,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打了个尿颤。不知怎的,他忽然预感到此时听到这两句戏词是个不祥的征兆。他的脚步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师长回乡省亲的前天下午参谋长把他叫了去,让他挑几个精兵强将准备跟随师长去西秦。他安排停当回到住处已是掌上灯时分。雪艳端上饭菜,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一边吃饭一边给雪艳说,他明天要跟随师长去西秦一趟。雪艳一怔,停住筷子问:“师长去西秦干啥?”

他说:“队伍马上要去河南,师长想回家去看看。”“去几天?”

“那就要看师长的意思了。”“去的人多么?”

“听参谋长说,师长不许兴师动众,只带十几个人。”“西秦是个险地,师长不该只带十来个人。”

墩子笑了:“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诸葛亮。师长是何等样的人,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再说,我挑了七八个武功高枪法好的,再加上师长的四个贴身警卫,还有张副官和我,就是遇上三四十个土匪,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呀,还是多操点心为好。”雪艳放下碗筷,要他把军装脱下来。他不知雪艳要干啥,可还是脱下了军装。

雪艳找出春节前他们在午井镇算卦先生画的那道符来,缝在军装的衣襟里。墩子哑然失笑。雪艳道:“那个算卦先生说,立春之后你有个劫难。”

墩子笑道:“听见蝼蝼蛄叫,你就不敢种地了。亏你还在省城的学堂念过书哩。”

雪艳没有笑,一脸的忧郁之色:“没有你之前我啥都不信。现在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咬断线头,把衣服给他披在身上。

墩子深受感动,把雪艳拥在怀里,十分动情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亲吻了一下。雪艳回吻了他一下,喃喃地说:“我真不愿你离开我......”

墩子用手理着她浓密的头发,用少有的柔情说:“我也不愿离开你......”

“你早点回来......”“嗯......”

那一夜他们缠绵到深夜。第二天早晨临出发时,师长突然要求所有去的人一律着便装。他当然只有执行命令。那件缝有护身符的军装被他换下扔在了床头......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他穿的是便装。心里便生出几分胆怯,不由得又想起算卦先生说的“血光之灾“的话来,又生出几分怯意。他咬咬牙在肚里给自己打气,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惧江湖术士之言,浑身增添出几分豪气。他又想起父母之死,心头点起一把烈火,热血直涌脑门,怯意不翼而飞。刚才师长和参谋长的训斥犹在耳畔,身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不成功则成仁。大丈夫男子汉理应视死如归,何惧之有!再则此次刺杀罗玉璋是自己主动请缨,一为父母报仇雪恨,二为家乡父老乡亲除害,功莫大焉,即死,也可留英名于世,又复何求!想到这里他生出一身的胆量和豪气,直奔罗玉璋的住处。

罗玉璋住的小楼距他住的客房有百十来步,中问是个小花园。冬季的花园凋零得一片黯然,只有几枝腊梅和几棵长青树还显出勃勃生机。墩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穿过小花园,疾步朝小楼走去。他没有奔前门,径直来到楼后。白天他跟随师长去过罗玉璋的住处,曾留神看过。罗玉璋住在二楼,一楼住着他的一班贴身马弁,防守得十分严密。要想打那冲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绕到楼后,在一棵水桶粗的古槐树后伏下身,抬眼看二楼,正中的窗户还亮着灯光,那正是罗玉璋的客厅兼卧室。早已过了子夜时分,为何还不熄灯?他心里直纳闷。侧耳听听,楼上没有什么响动声,楼下有轻轻的脚步声,显然是值班卫兵在来回走动。

一轮圆月滑向西边天边,很快被一块乌云吞食了,那团乌云向东天压来,天地间顿时混沌起来。远处传来一声鸡啼,随后是一阵鸡叫。东天已泛起鱼肚白色,他望着那不熄的灯光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起风了,古槐的枝枝权权发出沙沙的响声,小花园也飒飒作响,把宁静的夜搅得不安宁起来。天上的乌云被风赶得如野马脱缰似的从头顶驰过,月亮刚从云层钻出又被另一块乌云遮住。天地间愈发混沌起来,五步外看不清人影。他觉得时机到了,不再迟疑,一跃而起,使出平生本事,徒手攀上了楼角,越过两个窗户,翻到阳台,侧身贴在黑暗处探头往亮着灯光的窗口里窥视,却隔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使劲推了一下窗扇,窗扇发出一声声响,竟然开了!他吃了一惊,屏住呼吸贴住了墙。幸好那响声并不大,被呼啸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半晌听不见里边有什么动静,他伸手探了进去撩开窗帘,目光随即射了进去,只见罗玉璋搂着一个女人正在酣睡。

原来罗玉璋有个习惯,睡觉从不熄灯。那时没有电灯,他不愿用煤油,嫌煤油气味难闻。他屋里一直点的是清油灯。那油灯是细瓷做的,烧制得十分别致,灯身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宫女,双手捧着一个茶盏,灯芯在茶盏中央,宫女的体内盛着灯油,装满可盛五六斤清油。灯芯有小拇指粗细,灯焰煌煌,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罗玉璋怀中搂的女人十分年轻,且俏丽。红缎被子往下滑落了一些,把女人白嫩丰腴的膀子**出来。她枕着罗玉璋粗壮的胳膊,把半个脸埋进他的胸脯。跟罗玉璋那粗糙的脸相比,她就像是罗玉璋的女儿。但她是罗玉璋新婚不久的五姨太。

今天晚上五姨太有点不高兴,嫌罗玉璋没带她上看台。罗玉璋是想带上五姨太的,却怕惹老娘生气。当初罗母就坚决反对罗玉璋娶第五房,可拗不过儿子。打五姨太进罗家门后,老太太就没正眼瞧过她。老太太最喜欢罗玉璋的结发妻,因为那是她给儿子选择的媳妇,而且大媳妇对她十分孝顺。按说大媳妇最有资格上看台陪伴罗母,罗玉璋却最不待见结发妻,因此结发妻上不了看台。结发妻上不了看台,五姨太不能上看台,干脆其他两房也在下边呆着去。

罗玉璋送李张汪等人回到客房,本想再回去陪陪老娘,脚却一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有点不放心五姨太。五姨太只有十七岁,比他的大女儿还要小两岁。他拿她当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从来不惹她生气。回到卧室,五姨太果然没有看戏去,躺在**撅着小嘴生气。他急忙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哄她,最后答应给她买一对玉镯,她脸上才绽开了笑容。这时他早把老娘忘到爪哇国去了,搂着五姨太左亲右吻云雨了一番,最后如同一头犁地的牛倒在了田垅上睡着了......就在这时,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墩子看到里边的情景,恨得直咬牙。他身子一跃从窗口越了进去,落在地上如同四两棉花一样轻巧。罗玉璋却被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屋里站着一个人,打了个尿颤,睡意全消,头发也竖了起来,伸手就往枕头下掏。可已经晚了一步,墩子早他一秒钟掏走了枕下的手枪。罗玉璋刚想坐起身,墩子用手枪点着他的额颅,冷笑道:“罗团长,老实点!当心枪走火!”

罗玉璋双手半撑着身子不敢动弹。这时五姨太惊醒了,看见乌黑的枪口对着罗玉璋,惊吓得张口要喊,墩子眼疾手快,用枪在她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她半张着口一声没吭身子往前一扑裹着被子滚到了脚地,把罗玉璋**裸地摆在了**。

罗玉璋额头沁出了冷汗,颤着声道:“朋友,有啥话好说,犯不着动手。”

墩子冷笑道:“罗团长认得我是谁么?”

罗玉璋瞪着眼看墩子,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记忆,面前的人很面熟,猛地想起来了:“你是李师长的卫队长?”

“罗团长认得不错。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罗玉璋摇摇头。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啥地方得罪了这个人。

“我是李墩子!”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可.他想不起跟李墩子有啥过结。

墩子又冷笑一声:“罗团长记性这么不好,那我就再给你提醒提醒。你知道李世厚么?”

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可他还是想不起跟叫这个名的人有啥关系。他真有点被吓蒙了。

“杨豹子你总该知道吧?杨豹子是土匪,李世厚又不是土匪,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打死他?!你这个驴熊,我今日格让你做个明白鬼!我就是李世厚的后人李墩子!在徐家那回算你驴熊命大,今日格看你驴熊能往哪达逃!”

一切都明白了。罗玉璋的脸色顿时变得蜡黄,躯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明白再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转着眼珠子想着对策。他半张着嘴不出声,眼珠子骨碌骨碌地来回转着,直往墩子的身后瞅。墩子以为身后有人,稍一扭脸,罗玉璋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枪飞了出去。罗玉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大声喊道:“拴子,有刀客!”

墩子红了眼,一脚踢过去。罗玉璋跃身躲开。墩子又一脚踢来,罗玉璋急转身又躲开。两人一个光着身子,一个全身披挂在屋里斗了起来。罗玉璋毕竟人到中年,且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体力渐渐不支。墩子正值盛年,且抱着一腔仇恨而来,越战越勇。他先是一拳打在罗玉璋软肋处,罗玉璋身子打了一个趔趄。他又飞起一脚踢去,正中罗玉璋的**。这一脚踢得实在太重,罗玉璋痛叫一声,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打滚。这时门外响起了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团长!团长!”罗玉璋痛得满地打滚,不能应声。墩子冷笑一声,一把撤下床单,又随手撕下窗帘,砸破宫女灯筒把清油浇在床单窗帘被褥等物上,用灯芯点燃,一古脑儿扔在罗玉璋的**上。罗玉璋嚎叫着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又被墩子一脚踢翻在火堆里。墩子操起衣服架,狠劲砸在罗玉璋的腿杆上。罗玉璋痛叫一声,抱着腿满脚地打滚,再也爬不起身来。墩子站在一旁,全然不理愈来愈急的打门声,狞笑着看着那火愈烧愈旺,火苗蹿上了屋顶,罗玉璋在烈焰中痛苦无助地翻滚,发出杀猪似的惨叫。他这才跃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墩子的脚刚一着地,就有几个黑影扑了过来。他就地一滚,顺势拔出了枪,一梭子弹扫了过去,几个黑影木桩子似的栽倒在地上。他撒腿就跑,身后有人高喊:“抓刺客!别让他跑了!”墩子不敢怠慢,疾步跑到小花园。忽地从棵松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跟着一把枪逼了过来。他猛地一蹲身,甩脱了肩膀上的大手,那人的枪也打空了。他身子一旋,飞起一脚踢飞了那人手中的枪,就在此同时那人也踢飞他手中的枪。他俩便赤手空拳地对阵起来。

这时,小楼那边已燃起熊熊大火,烈焰从窗口扑了出来,照红了半边天。墩子看清与他交手的人是郭拴子,郭拴子也看清了他。

“狗日的,是你!”郭拴子咬牙道。

“今日格我替楞子送你的丧!”墩子也咬牙骂道,使出平生所学一拳打了过去,郭拴子急忙躲避,谁知墩子那一拳是虚,紧接又是一拳,郭拴子躲闪不及,面目挨了一拳,顿时满面是血。他嚎了一声,拔出一把匕首扑了过来。这时从小楼那边又跑来一队黑影,边跑边喊:“抓刺客!”

墩子不敢恋战,从后腰拔出那把师长送他的左轮手枪。这时郭拴子举刀扑到了他面前,他咬牙骂道:“狗日的你嫌死得慢!”扣动扳机,一声闷响,郭拴子的头开了花,脑浆溅了他一脸一身,身子一摊泥似的倒在了脚地。

墩子抽身就跑,身后尾随着一群黑影,子弹像飞蝗一样从他身边擦过。忽然,似有人猛推了他一掌,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他觉得左腿似被谁扎了一刀,生疼生疼的,伸手一摸,大腿上黏糊糊的一片。他心猛地一沉,知道自己挂了彩。他挣扎着爬起身,忍着痛瘸着腿朝客房奔去。

他拖着一条腿终于来到李信义的屋门口,刚要敲门。李信义和汪松鹤提着手枪出了屋。他跌倒在地,喘着粗气说道:师长,我把罗玉璋收拾了......”

李信义抬眼望去,小楼起了冲天大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脸上显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拉墩子:“你咋了?”

“我的腿挂了彩......”

这时罗玉璋的卫队直朝这边冲来,一哇声地喊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墩子抓住李信义的手,挣扎着要站起身。李信义刚想弯腰搀扶起墩子,汪松鹤猛地拉了他一把,叫道:“师座!”

李信义转脸一看,只见张师长提着手枪带着几个卫兵疾步朝这边走来,猛地一惊,缩回了手。墩子伸出手,疑惑不解地望着师长。

“师座!”汪松鹤又叫了一声,示意他不得迟疑,快点下手。李信义提枪的手有点颤抖,咬牙说道:“墩子,别怨我心黑!’,手中的枪响了,墩子仰面倒下,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汪松鹤又补了两枪,把墩子的脑袋打得面目全非,任谁也无法辨认出来。这时张师长一伙和罗玉璋的卫队都围了过来。张师长把墩子的尸体看了半天,踢了一脚,说道:“看模样是个刀客。信义兄,你枪下留点情就水落石出了。”眼神有点异样地看着李信义。

汪松鹤在一旁急忙说:“这家伙是条疯狗,竟要对我们师长下黑手,师长只好先下手为强。”

张师长“哦“了一声,关切地问:“信义兄,没伤着吧?”“没有。”李信义活动了一下手臂。

张师长说:“看样子刀客是冲着罗团长来的?”李信义说:“我看也是。”

张师长说:“我刚来陕,就听说罗团长行为多有不端,省府军弓界都有他的仇家。看来这个刀客有点来头。”

李信义说:“玉璋做事是有点过火,可还不至于得罪上峰吧。”

张师长转眼去看起火的小楼,只见那边有不少人在救火,怎奈火势太猛,人不能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他问了一句:“罗团长逃出来没有?”

罗玉璋的一个卫兵带着哭腔说:“没有,他和五姨太都在屋里......”

“玉璋!......”李信义叫了一声,掏出手绢揉眼睛。

张师长看了他一眼,说道:“信义兄节哀。罗团长被人打了黑枪,你我都该高兴才是呵。”

李信义捏着手绢,愕然地看着张师长。张师长正在看他,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两人都不再说什么,默然地去看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火光直冲天空,似绚丽的早霞。黎明前的朔风紧了起来,那火借着风势,越烧越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片不等落下,被飞腾的烈焰化为血红的雨丝,浇在一群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时光如流水,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已成记忆。

冬日,农人闲暇,老汉老婆们坐在阳坡处晒太阳,嘴不肯闲着,说着说着就会情不自禁地给晚辈后生们讲起往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起当年令人惊骇的这件事,但都不是当事人,且年代久远,具体细节和当事人的姓名都已记不全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

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汉说:“墩子打罗玉璋的那天晚上,前半夜天上还有月亮,后半夜不知怎的下起了大雪。”

一个面似锅底的老汉说:“那场雪真大,可那雪没等落地,就被大火化了,在脚地积起了水坑。天明一看,水坑的水是红的!我心里琢磨,怪了,老天咋下起了血雨?后来又一想,老天没下血雨,那雪水是被人血染红的!”

一个后生问道:“罗玉璋一家都烧死了?”

黑脸老汉说:“没。罗玉璋的老娘受了惊吓,第二天死了。罗玉璋的结发妻子跟他怄气,没来县城住,逃了一条生路。听说她有一个儿子,发狠念书,考上了京城的大学,把老娘接到京城享福去了。”

一个白发婆婆感叹道:“没想到罗玉璋倒养了一个好儿子。”山羊胡子说:“刘十三倒是断了后。”

黑脸老汉说:“刘十三也没断后,那个叫喜凤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娃。”

山羊胡子笑道:“生个女娃顶啥,还不是断了后!”

黑脸老汉驳斥道:“有道是:有女不算绝。咋的也不能说刘十三断了后。”

白发婆婆插嘴问道:“墩子留下后人没有?”

黑脸老汉说:“留下了,杜雪艳给他生了个球球娃(男娃)。”山羊胡子刚才被黑脸老汉将了一军,此时回敬道:“你给人家当产婆了?”

黑脸老汉并不恼:“我外婆家和墩子的表叔家在一个村。听我外婆说,杜雪艳后来去了彭家崖,和刘十三的女人住在一起。刘十三的女人生了个女娃,墩子的女人生了个球球娃。两个娃娃都是我外婆接出来的。”

白发婆婆说:“难怪你这么清楚的。”后生问道:“后来呢?”

黑脸老汉说:“我外婆说,两个女人生下娃娃后不久就离开了彭家崖。”

另一个后生问道:“她们上哪里去了?”

山羊胡子说:“听说她们到陕北投红军去了。”

白发婆婆说:“我听说她们跟随李师长去了台湾。”一个姑娘着急道:“你俩到底谁说的对呀?”

山羊胡子和白发婆婆面面相觑。他俩都没有黑脸老汉那样有力的见证,不能肯定自己的话对,因而也不敢否定对方,只好三缄其口。

后生姑娘们都把垂询的目光投向黑脸老汉,希望能从他的嘴里找到答案。黑脸老汉缓缓抽了几口烟,慢慢从长满一圈白胡子的嘴里拔出烟锅嘴,笑道:“我也不知道。”

一个后生有点急了眼:“你咋能不知道?你外婆家不是在彭家崖吗?”

黑脸老汉依然笑道:“我外婆家在彭家崖不假,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也问过我外婆,那两个女人去了哪里?我外婆说,她问过墩子的表叔表婶她们去了啥地方?两个老人只是摇头抹泪,啥也不说。”

一时大伙都无话可说。沉默。

许久,最先发问的那个后生不满足地说道:“就这样完”黑脸老汉斜了他一眼,只顾抽自个的烟,没有答言。

后生嘟哝道:“有头无尾,真没劲。”拍了拍手,站起身走人。后生姑娘们纷纷散去,各干各的事去了,把一伙老汉老婆遗弃在那里。老汉老婆们并不生气恼火,他们依旧坐在那里说说笑笑。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照着这一伙老汉老婆们,照着这一块亘古不变的黄土地......

一九九五年八月一稿

一九九九年四月再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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