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雨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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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娶队伍回到岐凤城,新二师师部门口一班乐手早已吹响迎亲唢呐,十多挂鞭炮一齐炸响。墩子的马刚到门口,张太太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墩子直招手。墩子不知出了啥事,赶紧跳下马来。张太太拿出长袍礼帽,说道:“快穿戴上!娶媳妇又不是打仗,穿老虎皮吓唬谁哩!”原来张太太对派队伍娶亲很不满意。墩子的婚事师长具体交给张副官夫妇操办。张太太力主按乡俗办,张副官对此不置可否。可派队伍娶亲是师长的主意,张副官没有对太太说明此事,因此惹得太太对他好一番埋怨。张太太说,娶媳妇是大喜之事,忌讳的就是刀刀枪枪磕磕碰碰啥的。现在把媳妇迎到了家门口,一切都听张太太的指挥。

新娘子下了马,麻连长的太太当伴娘。这地方乡俗新娘子头一天脚不沾土。麻太太上前搀扶新娘子,踏着彩布苇席缓步走进师部大门。张副官穿一领蓝缎长袍,头戴皂色礼帽,手捧一个红漆升子,升子装满五色粮食、草秸、麻钱等物。这时有人拿来一个红绸挽成的彩结,一头让新娘牵着,另一头让新郎牵着。张副官手抓升子里的物什朝新郎新娘头上身上撒去,嘴里唱念道:“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媳妇进了门!”

伴娘把新娘搀扶到师部的小客厅。婚礼在这里正式举行。李信义和汪松鹤都在,他们都脱去戎装,着一身便服。两人穿惯了军装,乍一换上便服模样有点古怪,一个似老乡绅,一个像商人。可谁都没敢说出来。

客厅里临时焚了一炉香,供奉着天地之神。张副官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双双拜天地。”二拜高堂!”

墩子没有父母,但这个礼不能缺。汪松鹤笑道:“师座,请你上座,受新郎新娘一拜。”

李信义推辞不坐,汪松鹤扶他在正面太师椅上坐下:“按年纪你是墩子的长辈,论辈分墩子也要叫你一声'舅舅’。再则你是一师之长,他们拜你理所当然。”

客厅里的人都说,新郎新娘拜师长理所当然。李信义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坐了。”

他身边还有一把太师椅,这个位子现在应该由师长的太太来坐,可事有不巧,李太太前些日子去了省城,至今未归。这个位子只好空缺。

新郎新娘双双拜了“高堂”。”夫妻对拜!”

三拜之后入洞房,礼成。

接下来婚宴开始。小客厅摆了七八桌,招待营级以上的官们。师部大院摆了五六十桌,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手枪营的弟兄们。酒是大碗的装,肉是大盆的盛。这顿婚宴直吃喝到日落黄昏,每桌都有醉倒的汉子。

掌上灯时分,新一轮节目开始了。闹洞房!

原本不算小的新房被陕籍官兵挤得水泄不通。当兵的都是精壮小伙子,乐此不疲。他们肆无忌惮地喊着笑着闹着,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师长来了!”大伙都没想到师长会来,一时没了喊声和笑声。

李信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参谋长汪松鹤等一干人。大伙急忙把师长和参谋长请到屋里,墩子和雪艳搬来椅子,又端上热茶。张副官在一旁笑道:“墩子,还不快给师长、参谋长点烟。”

墩子这才如梦初醒,按乡俗急忙给两位长官各敬上一支烟,回头给雪艳说:“快给师长、参谋长点烟。”关中风俗,新郎新娘给闹洞房人敬烟点烟一表欢迎,二表尊敬。

李信义吐出一口烟,麻连长笑着问:“师长,香不香?”

“香,香,新娘子点的烟哪有不香之理。”李信义说着哈哈大笑。大伙也跟着笑了。

麻连长又问汪松鹤:“参谋长,你觉着咋样?”

汪松鹤眯着眼睛吸着烟,慢慢纳吐,猛地睁开眼睛:“我觉着比吃臊子面还谄活!”他虽是南方人,可来秦地有些时日了,秦腔说得有点别扭,却对秦地的风俗知道的不少。他的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李信义和汪松鹤抽了一支烟,开了几句长辈人很有分寸的玩笑,起身告辞。麻连长笑道:“师长、参谋长慢走,让新郎新娘给你们出个节目吧。”

李信义哈哈笑道:“节目你们年轻人慢慢看,我们两个老汉不看也罢。”

汪松鹤也笑着说:“我们两个老汉要跟着你们年轻人一起闹哄,走后你们肯定要骂我们是老骚情。”这话又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李信义等一于人走后,新房又恢复了乱哄哄的热闹气氛。为首的张副官让大伙不要胡乱喊叫,说这么胡乱喊叫到底听谁的。他提议让大伙点两个最精彩的节目,完了散伙,让人家新郎新娘亲热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大伙的一致同意,当即点了两个最精彩的节目,一日吸火罐,一日掏雀儿,让新郎新娘表演。新郎墩子佯装无知,问啥叫“吸火罐“,咋个吸法。大伙见他不老实,嚷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便有人动手揭掉他头上的礼帽,要在他头上“动土”。他连声求饶。大伙一松手,他又耍赖要张副官给他做个示范。张副官自然不能用新娘做示范。恰在这时,站在屋门口的麻连长瞅见张太太打门前经过,便把张太太诳了过来,推进屋里,笑道:“张大哥,给他做个示范,看他还敢耍赖!”

张副官是个爱耍笑的热闹人,就势抱住张太太,说了声:“墩子,你瞧好了!”在太太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顿时屋里掀起一阵笑浪。张太太羞红了脸,打了丈夫一巴掌骂了声:“死鬼!”随后又骂麻连长他们一伙:“你们不耍新郎新娘,欺负我们老夫老妻干啥!”挣扎出人窝慌忙走了。这伙男人在这个时候啥白货事都干得出来。

墩子还想支吾搪塞,可大伙哪里肯答应。有人把新娘推到了他身边。雪艳被这群男人推来搡去折腾得娇喘不息,粉面羞红。墩子看着她那艳若桃花的粉面,心头撞鹿,恨不能含在嘴里。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做不出这个亲昵的动作。雪艳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怕啥,我是你媳妇。他壮了壮胆,把新娘拥在怀中,很响的亲了一口,赢得了一片笑声。

下一个节目是掏雀儿。墩子这回不是装糊涂,当真的不明白何谓“掏雀儿”。张副官掏出自个的手绢,挽了一个麻雀状,让墩子把它从新娘的领口塞进去,再由袖口掏出来。墩子一听,迭声叫道:“难难难!”雪艳的粉面也飞起了两朵红霞。麻连长笑道:“这有啥难的,要不要我给你做个示范?”说着佯装要拿新娘,做示范,惊得雪艳双臂抱住胸脯。

墩子再三磨蹭不肯做这个节目。大伙便起哄,说再磨蹭这个节目就烦劳麻连长代做了。麻连长挽胳膊捋衣袖,跃跃欲试。雪艳慌了神,忙给墩子一个眼色,解开领口的纽子,仰起了脖子,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神情。墩子心一横,这个“雀儿“非他来掏不可,怎能让麻连长代劳。他把“雀儿“从新娘领口塞了进去,又伸手从衣袖里去掏。怎奈衣袖太窄实在难掏。他干脆一只手从领日往里塞,一只手从衣袖往外掏。大伙睁大眼睛看着,笑声一片。待“雀儿“掏出来时,墩子出了一身透汗,新娘的额头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麻连长故作惊讶地说道:“你把雀儿没掏出来吧?”墩子抹着脸上的汗水,说掏出来了,拿出手绢让他看。麻连长指着新娘高耸的胸乳,问那是啥。大伙起哄着,要新郎把窝里的两个“雀儿“都掏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后来还是张副官解了围,说是夜深了,留点时间让新郎新娘亲热亲热吧。大伙这才余兴未尽地作鸟兽散。

送走客人,墩子回到屋里叫道:“我的老天爷,娶媳妇这么劳人的!”

雪艳抿嘴笑道:“嫌劳人就甭娶媳妇么。”

墩子也笑了:“早知道这么劳人我真格就不想娶媳妇了。”说着,拥着雪艳在床边坐下。

雪艳忽闪着一对毛眼眼看着墩子,十分满足幸福的样子。她眼角眉梢都是笑,粉嫩的脸蛋飞满红霞,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样的楚楚动人。一股热血在墩子周身涌动,他禁不住在雪艳的香腮上亲了一下。雪艳抿嘴一笑:“刚才人家叫你亲,你咋不亲?”

墩子笑道:“我心里想亲,可当着那么多人面我做不出来。这是咱两人的事,干吗要让别人看见呢。”

雪艳忽然问道:“你咋忽然想到要娶我?而且说娶就娶?”墩子说:“这事是师长替我做的主。依我的意思过些时候再办这事。可师长要我赶紧办了,他的话就是命令。”

“你们师长真好。”

“师长是好,咱们结婚的花费都是师长出的。”“师长为啥要待你这么好?”

“师长那人看起来挺凶的,其实心很好,爱兵如子,重乡党情谊。我跟他是西秦乡党,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舅。再者,他看我不是个窝囊无能之辈,器重信任我,所以就待我好了。”

“你们师长怕是笼络你吧,让你替他出力卖命。”“你这话是咋说的?”

“赵云赵子龙你知道么?他是三国时刘备手下的五虎大将之一,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保住了太子阿斗。刘备见赵云血染战袍,实在无法安慰嘉奖他,便把阿斗扔在了地上。至今留下了一句警言: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墩子哈哈笑道:“没看出,你读的书还真不少哩,有空时就跟我讲讲书里的故事。这会还是先睡觉要紧。”说着动手解雪艳的衣扣。

雪艳在他额颅上戳了一指头,笑他:“看你猴急的!”却由他去解。

墩子解开雪艳的衣扣,两只丰满的胸乳白兔娃似的扑了出来。他把“白兔娃“捉在手里忍不住亲吻起来。雪艳叫了一声,面条似的软在他的怀里......

云雨过后,墩子还舍不得丢开“白兔娃“,不住手地把玩着。雪艳呢喃道:“刚才我真怕麻连长掏我的雀儿。”

墩子笑道:“他是瞎诈唬哩。这对雀儿是我的,谁敢掏!”

“墩子,这辈子我能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我也是。跟你说心里话,在那个破窑里我跟你有了第一回,就想,迟早要娶了你。不知为啥我心里烦了闷了就想你,想你的笑想你的说话样,心里就好受一些。”

“我比你还想。你们男人家心里烦了闷了还能找朋友喝喝酒谝谝闲传捂捂心慌。我们女人家就不行。打分手后我天天都在想你,闭眼睛想你,睁开眼睛也想你。干活都丢三落四的,我姑都说我魂丢了。我往队伍上跑得勤了怕你烦,不来又心慌。有好几回我走到半道又折回去了。我都骂自己丢了魂了......有时我也想,人家恐怕早把你都忘了,你还胡骚情啥哩......”

“不,我一点也没忘。那时我不娶你,是怕将来万一......”墩子说到这里被雪艳一把捂住了嘴,她不愿他说出不吉利的话,也不想听这种话。她喃喃地说道:“将来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幸福美满。打完了土匪毙了罗玉璋你就解甲归田,咱们隐居山林,男耕女织,再养几个娃娃......”

墩子在她脸上羞了一下:“才人洞房就想当娃他妈!”

雪艳羞红了脸,握起小拳头在墩子胸脯上打了一下,娇嗔道:“你不想当娃他大就放开我!”

墩子却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一双玉臂也紧缠住男人的脖颈

他们都觉得洞房花烛夜别有一番情趣,格外醉人......

蜜月期间,墩子被任命为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这真是双喜临门,他的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

此间,手枪营的营副调到165团去当营长,麻连长升任营副。墩子便把营里的事务让麻子六总管,没有啥重大机密事情尽管处置。麻子六见墩子对他如此信任,欣喜异常,拍着墩子的肩膀,笑得满脸是皱纹:“你陪着媳妇好好玩几天。我是过来人,新媳妇可是盼着新郎官能天天守着她哩。”

墩子冲他一拱手:“那就有劳麻大哥了。”

这一夜,小夫妻早早上床安歇。子夜时分,雪艳突然惊叫起来,墩子一骨碌翻身坐起,问她怎么了。雪艳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刘十三活了,又把她抢上了山。墩子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不住嘴地说:“甭怕甭怕,有我在哩......”雪艳惊魂未定,紧紧偎在他的怀中。后来雪艳睡着了,他却由刘十三想到了喜凤,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天别离时,喜风一双幽幽伤神的大眼时常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特别是他和雪艳成亲后,他感到今生今世都欠着喜凤一份债一份情,无法偿还。他曾经答应要去看看她,可这些日子和雪艳在一起,竞把这事忘了。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混蛋“!此时回想起和喜风在一起的情景,那份牵挂更烈。不知喜凤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在表叔家能否住得惯?再有两个月她就要生孩子了,不知现在身体可好?他打定主意,天亮后去表叔家一趟,看望看望喜凤。

第二天吃罢早饭,墩子换了一身便服,给雪艳说他想去看望看望表叔。雪艳问,表叔家在哪里。他说:“在西秦。”

雪艳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他摇头:“路太远。”

雪艳撒娇道:“咱们骑马去。整天呆在屋里我都捂出了毛病,早就想出去逛逛。”

他说:“山里有啥好逛的,又不太平。”

雪艳说:“刘十三被你打死了,还怕啥。再说有你在身边我啥也不怕。”

他有点犯难,迟疑半晌,说道:“除了看望表叔外,我还要看望一个人。”

“是谁?”“喜凤。”“喜凤是谁?”

“她是徐云卿的大儿媳妇,后来被刘十三抢上山做了压寨夫人......”

雪艳脸上变了颜色:“你......咋认得她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在床边坐下,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她娘家跟我家是对门......”便从刺杀罗玉璋时与喜凤邂逅讲起,直讲到把喜凤送到表叔家才打住。

雪艳听罢,嘘了一口气,脸色转了过来。她说:“人家救过你的命,说啥我也得去看看她。”见墩子要反对,又佯嗔道:“莫非你适才说的是谎话,怕我一道去戳了你的谎?”

墩子急得涨红了脸,连连跺脚道:“我要说了谎嘴上就害老碗大个疮!”

雪艳“扑哧“一声笑了:“头才有多大,老碗大的疮往哪达害呀!快去备马吧,咱俩~块去。”

墩子拗不过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备马。时辰不大,他牵来了刘十三那匹乌骓马。这匹马师长赏给他作坐骑。雪艳骑在马背上,墩子牵着马,两人说说笑笑出了岐凤城。冬天的太阳升得迟,待薄雾散尽,太阳才懒懒地挂上树梢。前几天下了一场雪,田野里雪未消尽,斑斑驳驳犹如盖着一床破棉絮。墩子在马屁股上擂了一拳,那马便小跑起来,墩子也跑了起来。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跑了一程,墩子额头冒汗,气喘吁吁。雪艳勒住缰绳,疼爱地说:“别傻跑了,上来吧。”

墩子来回张望一下,见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红着脸说:“人家笑话哩。”

雪艳娇嗔道:“笑话啥,我是你媳妇哩。”

墩子还在磨蹭,雪艳又道:“路远得很哩,照你这个走法赶天黑也不得到。”

墩子一想也是,便不再迟疑,跃身上了马背。果然过往行人都向他俩行注目礼。墩子在马屁股上连擂两拳,那马飞奔起来。雪艳虽骑过马,却从来没有这样狂奔过,吓得紧紧偎在墩子怀里。墩子豪气大增,连连加鞭。那马舍命地狂奔起来,身后飞起一股黄尘......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永平镇。墩子想绕开永平镇赶路,他怕去镇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雪艳却说她肚子饿了,他也觉得有点饿,略一迟疑,便把马勒上了进镇的大路。进镇时,他翻身下了马。

来到西街,雪艳用毛围巾把她的头脸包得只剩下了两只眼睛。墩子感到诧异,刚想开日问啥,只听雪艳低声说道:“那就是我家!”

墩子扭脸张望,杂货铺挨着绸布店,绸布店连着中药铺,中药铺靠着酱醋店......他弄不清是哪家。雪艳说:“就是那个'杜记绸布店’,戴皮筒帽子的那个老汉就是我大......”

墩子看清了,绸布店不大,有两间门面,站柜台的除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外,还有个戴皮筒帽、穿蓝缎长袍的老汉,年纪在五十开外,戴一副茶色眼镜,看不清眉眼。

“你回去看看吧。”

雪艳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乌黑的眸子泛起了泪光。墩子刚想牵住马停下,雪艳猛地掉过头,加了一鞭。马蹄得得快了起来。墩子撒开步子紧紧跟上。

来到东街,两人在一家饭铺打尖。雪艳把头埋在饭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墩子一惊,急忙好言相劝。良久雪艳才止住了哭声。

墩子说:“你好不容易回到永平,回家去看看吧。”

雪艳擦干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她真想回家看看,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虽说胆小怕事,但很疼她。吴清水抢亲那天清晨,父亲当时就哭了,那苍老嚎啕的哭声似锥子一样扎她的心。刚才她看到父亲比两年前老了许多,霎时泪水涌出了眼眶。可后妈是个十分刁钻蛮横的女人,她最怕看她那张阴鸷的白脸。倘若她回到家中,后妈一定会摔盆子摔碗,指桑骂槐嚷得一街的人都知道。万一吴清水还驻扎在永平镇,那她不是给虎口送食么?不回家也罢!

两人吃罢饭,正准备起身,临桌两个老汉的对话引起了墩子的注意。

“刘十三灭了,是哪股土匪能打下徐家的炮楼子?”“听人说不像是土匪干的。”

“不是土匪干的?”

“土匪没那么大阵势,徐家有两挺机关枪哩!”“那是谁干的?”

“听人说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说话的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墩子背挨着他的背,他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墩子的耳朵。

墩子当下心猛地一沉,变颜失色。雪艳瞧在眼里,忙问:“咋啦?”

墩子说了一声:“徐家出事了。”

两人出了饭馆,墩子牵着马径直朝后街走去。雪艳问道:“上哪达去?”

墩子答道:“到后街去看看。”

雪艳明白了,不再说啥,紧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街徐宅,他俩都呆住了。昔日的深宅大院不存在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烟熏火燎的瓦渣滩;鹤立鸡群似的门楼、炮楼等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墩子痴呆呆地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景象,以为走错了地方。一个头发胡须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来,他急忙迎上前问道:“老汉叔,徐云卿的家在哪达?”

老人一指瓦渣滩:“这就是。”“咋成了这般光景?”

“都是土匪造的孽呵。”“徐家的人哩?”

“死了。”“都死了?”“都死了,没留下一个活口。造孽呵!”老人连连叹息,看了

一眼他俩,问道:“你们是徐家的亲戚?”墩子摇头。

“如今这世道,兵匪难分哩。”老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蹒跚走开。

墩子木橛似的戳在那里,想起徐家待他的种种好处,一时百感交集,不禁眼睛发潮。徐家这样的富家大户,有护院保镖,还有机关枪,虽然肉肥油大却很难吃到口。刘十三这股土匪剿除之后,永平镇附近只有小股土匪出没,他们是啃不动徐家这根硬骨头的。难道是远道来的强匪?就算是吧,土匪一般都是抢钱财,轻易不伤人命。徐云卿不是守财奴,怎能舍掉一家人的性命而保家产?以此看来,正如饭馆那个老汉说的那样,是罗玉璋的保安团下的黑手?那个驴熊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在肚里恨恨骂道:“驴日的东西!老子早晚要送了你的丧!”

雪艳见他发呆,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她从小在省城长大,对徐家毫无印象,更别说什么感情了。面对一堆废墟墩子百感交集,可她却平淡如水。

墩子抬眼看看,太阳早已斜到西天。他朝废墟看了最后一眼,牵着马默然走开。出了永平镇,两人上了马,直奔通往北山的大道......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着一大片红色霞朵,给起伏的山峦涂抹上淡淡的橘黄色。山坡背阴处的积雪也被映照得变了颜色。一个揽羊汉赶着一群羊归来,自云似的羊群从红霞中钻出,飘进淡蓝色的炊烟里。

墩子遥指山坳中一片茅屋瓦房,说道:“表叔家到了,就是那个村子。”跳下马背。

墩子的到来,表叔表婶都十分惊喜,连声喊喜凤:“快出来,墩子来了!”

喜凤心中大喜,扔下手中的针线活,理了理额头的散发,笑盈盈地迎出了屋。

“你来了。”喜凤笑着,晚霞落在她的脸上,抹上一层艳商的色彩。她完全是山里村妇的打扮,一身老棉袄老棉裤,加之身怀有孕,显得臃臃肿肿,完全失去了往昔的苗条秀气,只是面庞秀丽依旧。

墩子笑着上前跟她拉话,问她身体可好。几个人热热火火地说话,忘记了还有一个人。雪艳干咳了一声,跳下马背。

表叔表婶看着这个漂亮得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蒙住了,面面相觑。最吃惊的还是喜凤。她呆呆地看着雪艳。面前的这个女人俨然是城里的洋学生,齐耳短发刘海齐眉,一双毛眼眼忽忽闪闪仿佛会说话,面似三月桃花,悬胆鼻,樱桃小日,围着一条白色毛围巾,穿一领狐皮外套,胸口纽扣敞着,露出火一样颜色的高领毛衣。喜凤脸上陡然失色。

雪艳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着拉住喜凤的手:“你是喜凤姐吧?”

喜凤只是呆眼看她。她一笑:“我叫雪艳,是墩子的媳妇。”喜凤的脑袋里“嗡“的响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慌忙站稳脚跟。这些日子她黑黑明明都盼着墩子来。打刘十三死后,她心中一直在想,墩子是个终身可依托的男人。那天墩子送她到表叔家,好几次她都想给墩子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却欲言又止。那个时候,那种环境她真难启齿。她怕墩子把她当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小瞧她。她想,墩子说还要来看她,等他下次来再说也不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在心中暗暗叫苦,悔恨不已。然而,木已成舟,又有啥法?她只有认命。

雪艳见她脸色不好,拉着她的手笑道:“喜凤姐,我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喜凤醒过神来,慌忙用手抚抚头发做着掩饰,挤出一脸的笑:“高兴,高兴。快到屋里说话。”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屋。墩子拴好马,也跟着进了屋。

屋外的表叔表婶可有点傻眼了。表婶问老汉:“墩子咋又引来了个媳妇?”

表叔略一思索,喜滋滋地说:“墩子把事弄大哩!”“咋把事弄大哩?”表婶一脸的疑惑。

“你想想,他不把事弄大能娶个'小'回来?当官的有钱的有势的才能娶得起大妻小妾。你见过哪个穷光蛋当兵的娶过小老婆?”

“对,对,你说得对!”表婶一拍大腿,一张脸笑成了老**。两人喜滋滋地张罗饭菜去了。

吃罢晚饭,表婶去刷锅洗碗,墩子去帮表叔喂牲口,屋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女人。此时喜凤的心潮已平静下来。她听母亲说过,人一落草这一生的命运就定了,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她信了,不再怨天尤人。她微笑着看着雪艳,由衷地赞叹道:“你长得真心疼,怪不得墩子要拐你跑哩。”

雪艳脸上泛起了红潮。喜凤又说:“你的事刘十三都跟我说了。”

雪艳拉住喜凤的手:“姐,咱俩的命真苦......”说着红了眼圈。

“不,你的命比我强得多......”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两个有着相同经历的女人互诉着衷肠。这时墩子走进屋,见此情景吃了一惊,不知出了啥事。喜风抹去泪水,给墩子让座。

三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徐家。墩子说起徐家遭抢之事,喜凤说她也听说了,是表叔去永平镇买东西带回的消息。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说徐家的大少爷那几日正好从省城回来,也被炸死了。喜凤说到这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墩子却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徐家真的断了根!雪艳插言道:“这股土匪也太残了。”

喜凤说:“这事不是土匪干的。”墩子一怔,问道:“那是谁干的?”“罗玉璋干的!”喜凤说得很肯定。

墩子说:“我也猜是那驴熊干的。”

“刘十三完了,能炸了徐家炮楼的只有姓罗的保安团,也只有他能下这么残的手。”

墩子咬牙说道:“这驴熊比土匪还瞎十倍,我早晚要送了他的丧!”

正说着话,表叔把墩子叫出了屋。表婶收拾好隔壁房子,问墩子今晚夕睡在哪间屋子。墩子一时被问愣了,不知如何作答。依表婶的意思,让墩子跟喜凤睡。喜凤守了许久空房,墩子难得来一趟,理应跟她亲热亲热。墩子见表婶乱点鸳鸯谱,也不作解释,笑了笑,让表叔表婶别操心,快去安歇。表叔表婶又叮咛几句,这才回屋安歇。

墩子回到屋子,又陪着喜凤说话。喜凤说:“你们跑了一天路,也乏了,睡去吧。”雪艳却要跟喜凤一块睡。喜凤不肯,说是拆开一对鸳鸯太造孽了。雪艳坐在她的热炕上不下来,说是难得见姐姐一面,要好好和姐姐说说话。她笑着推墩子一把,催他到隔壁房子去睡。

墩子来到隔壁屋子,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着白毡,一床蓝花被子虽然旧了,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山里柴禾不缺,表婶把炕烧得很热。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烙锅盔似的把躯体贴在白毡上,感到十分舒坦畅快。两个女人还在隔壁屋里拉话。他一笑,伸开胳膊打了个哈欠,倒头便睡。赶了一天的路,他真有点乏了。

子夜时分他灵醒过来,听到两个女人还在说话,心里说,女人家就是话多,都啥时辰了还有啥好说的。一时没了睡意,侧耳听她们说话。

“姐,你不怨我吧?”这是雪艳的声音。

“看你说的啥话,我咋能怨你。我认命,怨天不怨人......”

墩子听着这话怪怪的,似乎与自己有关,侧耳细听。

“你的命比我好,遇上了墩子。他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你要好好待他。”

“姐,我会好好待他的。”

“他救了我一命,我真不知咋谢他才好......”

“姐,快别这么说。你也救过他的命,要谢该我们谢你才对。”

“他在军队上干事,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混饭吃。他脾气又耿直又实诚,难免要吃奸诈小人的亏。我时常为他担心。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就不担心了。”

“姐,你真好!”

“妹子,你念过书,心又细,凡事给他提个醒。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又讲义气,把交情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常常让人为他揪心......”

“姐,你放心......”

墩子心头滚过一阵热浪。两个女的私房话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没想到喜凤竞对他一往情深,心底里感到对她不起。他再无一点睡意,思想着两个女人的种种好处,直到窗缝透进一抹亮光......

吃罢早饭,墩子夫妇就要返回岐凤。墩子拿出一摞银洋,一些留给喜凤,其余全给了表叔表婶。此时表叔表婶才知道喜风不是他的媳妇。可墩子也没有暴露喜凤的身份,他知道山里人痛恨土匪,若是知道喜凤是刘十三的压寨夫人,说不定会惹出祸事来。他说喜凤是队伍上一个朋友的媳妇,朋友调到另一个队伍去了,媳妇是陕西人,本土难离,就留了下来。他再三叮咛表叔表婶,喜凤生产时要请最好的接生婆,不要怕花钱。表叔表婶连连答应,让他尽管放心。

喜凤把他们夫妇送到院门口,停住了步,说她身子不舒坦就不远送了。

雪艳说:“姐,你多保重!”

墩子说:“有空我们再来看你......”

“队伍上忙,就别来了......”喜凤话未说完,返身进了院子,脚步有些踉跄。她怕墩子看见她眼中的泪花。

墩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牵着马上路。走出村口,马背上的雪艳突然说道:“她喜欢你。”

墩子一怔,呆眼看她。雪艳又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瞎说啥哩。”

“谁瞎说了。假若没有我,她肯定就做了你的媳妇。”墩子不语。

“她是个好女人。”

“是个好女人。”墩子说。”你喜欢她么?”

“你又瞎说哩。”“上马赶路吧。”墩子翻身上了马,信马由缰缓步徐行。他的心情一直沉甸

甸的,有点不好受。雪艳忽然问道:“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刘十三的。”

“刘十三死得也不冤,留下了一条根。”墩子默然。

雪艳见他脸色一直不开朗,把身子掉转过来,背对着马头,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他慌忙环眼四顾,说:“你就不怕人看见笑话咱。”

雪艳撒娇道:“谁爱笑就笑去。”又亲了他一下,随后又说:“咱走小路吧。”

“为啥?”

雪艳两腮飞起红霞:“我想再看看那个窑洞......”

墩子笑了,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真是个瓜女子!”勒转马头。

雪艳偎在他的怀中,娇声说道:“我想给你生个娃娃......”墩子兴奋起来,纵马疾驰。雪艳闭上眼睛,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嘴里喃喃地说:“让马跑快些,跑快凿......”

太阳斜过头顶,墩子夫妇来到午井镇。他们在一家饭馆打尖,稍作休息,便又返程。出了饭馆,脑后忽然有人叫了声:“先生太太留步!”

他俩止步张望,饭馆左侧有个卦摊,喊他们“留步“的是卦摊的主人,五十左右年纪,留一撮山羊胡须,殷勤地冲着他们笑。”先生太太算上一卦吧。”

墩子不想理睬,雪艳却拉了他一把,意思想算一卦。他说:“你也信这个?”

雪艳说:“就当耍哩,你舍不得一块钱?”

墩子只好由着她。两人在卦摊前坐下,算卦先生笑容可掬地问:“先生算,还是太太算?”墩子转脸望雪艳,雪艳笑道:“给你算吧。”墩子便说:“那就给我算吧。”一

“先生想算啥?”

墩子一笑:“你先算算我是干啥的。”

算卦先生把他上下打量一眼,笑道:“先生在队伍上作事。”墩子心里暗暗一惊,嘴里却说道:“你算错了,我是经商的。”算卦先生一捋山羊胡须,眼睛盯着他腰间鼓鼓的地方,笑道:“不会错的。先生不仅吃粮当兵,而且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墩子醒悟到腰间别的手枪露了马脚,却也心中惊叹算卦先生果然非同一般,一双眼睛很毒。雪艳在一旁更是惊诧算卦先生的神算,插言说道:“请你算算他的前程如何?”

算卦先生把墩子的五官相貌端详了一番,开言道:“先生相貌英武,印堂发亮,鼻端唇厚是个忠勇之人,遇见明主定能发达。若遇奸诈小人要吃大亏。”随后要墩子伸出左手,仔细察看一番,又道:“开春之后先生有一劫难,躲过这一劫难,先生定能飞黄腾达。”

雪艳急忙问道:“躲不过这个劫难会咋样呢?”算卦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有血光之灾。”雪艳大惊,忙向算卦先生讨求禳治之法。算卦先生用朱笔

画了一道符交给雪艳,叮嘱道:“把这道符让你先生带在身上,可保无事。”

雪艳收好符,掏出两块银元作酬金。离开卦摊,墩子说:“你真大方。”

雪艳说:“他说的还满对。”

墩子笑道:“他是看见了我腰里别的手枪,就说我在队伍做事,还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你想想,当兵的能有手枪么?”

“他咋不说你是土匪哩?”

“土匪能娶下你这么心疼的媳妇么?”雪艳笑道:“依你这么说,他是瞎猜哩?”“算卦的都眼尖,也很会琢磨人。”

雪艳觉得墩子的话也在理,连连点头。

出了午井镇,雪艳掏出算卦先生画的符要给墩子装在贴身衣袋。墩子看了看,笑道:“阎王爷要你的命,这玩意儿能挡住?”雪艳斥责道:“瞎说啥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装上吧,回去后我给你缝在衣襟里。”

墩子不愿扫她的兴,把符装进了贴身衣袋,两人上马赶路。由午井去岐凤没有官道,一条牛马道在沟沟梁梁中蜿蜒延伸。时值仲冬,黄土高塬没有绿色,满目苍凉。这一带地广人稀,村庄之间除了一望无垠的麦田,就是半人多高的蒿草。

冬日天短,太阳转眼就斜到了山边。墩子怕天黑回不到岐凤,便打马加鞭。那马撒开四蹄急驰起来。

来到一道沟坎处,路两边的坡坎上长满着比人还高的蒿草,密不透风。雪艳叫道:“停下!停下!”

墩子勒住马,问她停下干啥。雪艳说:“我要解手!”

墩子笑着说了一句:“乳牛骒马屎尿多。”把雪艳抱下马背。雪艳钻进蒿草丛里。墩子点燃一支烟,站在路边等她。那马低头啃路边干枯的车前草。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三个人。为首的骑匹白马,后边两个都骑着毛驴。墩子抬眼看看,三人都是地方保安团的装束,骑马的腰间挂着盒子枪,骑驴的两个都背着长枪。墩子吸着烟,没理瞅他们。

那三人到了墩子跟前,都拿眼睛看他。其中一个骑驴的对骑马的说:“队长,这匹马不错。”

骑马的便扭脸看啃草的马,脸泛喜色:“不错,不错!”随即给两个骑驴的递了个眼色。

两个骑驴的都跳下驴背,径直走到墩子跟前,瘦高的喝问道:“这马是你的么?”

墩子看他一眼,点点头。

“你从哪达弄来的?”

墩子一听这话,便明白他是成心找茬子,甩掉手中的半截香烟,不卑不亢地说:“是我自家养的。”

“你能养出这么好的牲口!前天保安团丢了一匹军马,你知道么!”

墩子说:“保安团丢不丢牲口与我有啥干系。”

矮胖的瞪着眼珠子说:“看你这贼势子,十有八九是偷马贼!”

墩子心头蹿起了火苗子:“你敢血口喷人!”

矮胖的冷笑道:“啥叫血口喷人?老子说你是贼你就是贼!”瘦高的道:“甭跟他磨牙了!”走过去就拉马缰绳。

墩子大怒:“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简直就是土匪!”

矮胖的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顶住墩子的胸口,骂道:“狗日的你诈唬啥,老子就是土匪!你能把老子的尿咬了!”

被称为“队长“的在马背上如同看西洋镜一般,笑得浑身的赘肉乱颤。这时沟坡的蒿草丛一阵哗哗响,马背上的胖子收住笑,扭脸张望,立时呆住了,半晌惊喜地叫了一声:“杜雪艳!”跳下马背奔向沟坎。

雪艳一出蒿草丛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呆了。她在草丛中解手时就听到路上有响动声,只当是过路的人跟墩子说话。没想到遇上了打劫的土匪,更没想到土匪的头儿竟是吴清水。

吴清水看见雪艳,一张胖脸惊喜得变了形,四方大嘴半天合不拢,露出两颗锃光闪亮的大金牙。他的中队现在午井镇驻防。他有一个姘头在前头那个村子。吃一亏长一智。他每次去姘头的家都带着两个护兵,以防不测。他刚从姘头那里回来,只想顺手牵羊抢上一匹好马,万万没有想到遇上了美人儿雪艳。他真是大喜过望。若拿雪艳和他那个姘头相比较,雪艳是红烧肉,姘头只能算是豆腐渣。

雪艳却像见到鬼似的惊叫起来,跳下沟坡朝墩子跑来。墩子趁矮胖团丁一愣神之际,飞起一脚踢到他的小腹上。矮胖团丁嚎叫一声,扔了枪,抱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墩子疾步过去,雪艳扑进他怀里,受惊羔羊似的颤栗着。墩子抚着她的肩头:“甭怕,有我哩!”

吴清水见墩子如此凶猛,着实吃了一惊,慌忙拔出手枪。瘦高团丁也扔了缰绳,端着枪跟了过来。吴清水用手枪指着墩子,狞笑道:“你狗目的是个弄啥的,敢抢我的老婆!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你吴清水吴大爷,罗团长是我的表哥!”

墩子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吴清水,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是谁?”

“你甭管我是谁。你撕长耳朵听着,杜雪艳是我的媳妇,天王老子动她一根毫毛也不行!”

“放屁,她是我媳妇!不信你到永平镇打听打听!”吴清水的胖脸成了猪肝色。他不明白,这个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美人儿,没有享受过一回就被土匪刘十三抢走了,怎的又成了这个毛小子的媳妇?

“你到底是谁?”吴清水的手枪逼近了墩子。另一杆长枪也对准着他的脑袋。

雪艳吓得瑟瑟发抖。墩子心里一惊,嘴里安慰道:“甭怕甭怕,吴队长跟咱耍哩。” “驴日的才跟你耍哩!说,你是谁?!”吴清水眼睛瞪得似牛卵子,枪头乱点。

墩子轻轻推开雪艳,让她站在一旁。他稳住神,冲吴清水作个笑脸:“吴队长真格不认得我?”缓步朝吴清水跟前走。

“站住!”吴清水警惕性很高。

墩子笑道:“我是罗团长他舅的姐夫。”

吴清水没想到他竟然是表哥的亲戚,一时弄不明白这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到底是咋回事。稍一走神,墩子一脚踢了过来,吴清水防着他这一着,胖而不笨,慌忙躲开。瘦高团丁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墩子又一脚飞起,踢中瘦高团丁的手腕。瘦高团丁手中的枪响了,子弹却打飞了。墩子抢上一步,把瘦高团丁搂在怀中,一只胳膊夹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这时吴清水手中的枪响了,瘦高团丁的胸前开出两朵红花,身子便面条似的往下软。

“啪!”的又是一声枪响,墩子急忙缩头,头上的帽子被打飞了。矮胖团丁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端着枪瞄准墩子。雪艳急得在一旁跺脚喊:“墩子,掏枪打呀!”

墩子被喊灵醒了,甩开瘦高团丁的尸首,拔出手枪,朝着矮胖团丁扣动了扳机。只听一声惨叫,矮胖团丁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两个护兵接连丧命,吴清水吓傻了。他枪头抖得如鸡啄米,一梭子弹全打飞了。墩子提着枪走过去,他腿一软“咕嗵“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好汉爷饶命!”

墩子踢他一脚,冷笑道:“给你当爷我都嫌窝囊!”

这时雪艳走了过来,偎在墩子身边,骂道:“吴清水,你这个恶物也有今日!”

吴清水跪爬到雪艳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好我的雪艳婆哩,咱俩好歹做过一回夫妻,饶我一回吧。”

这句话倒把雪艳惹恼了,她把一VI唾沫砸在吴清水脸上,怒骂道:“都是你这个恶物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今日格险乎又遭了你的毒手!”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爷,婆,饶我一回吧......”吴清水连连磕头作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墩子鄙夷地骂道:“你是罗玉璋养的一条恶狗!留你在世上不知还要咬多少好人哩。”

吴清水见讨饶无望,便显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凶蛮相:“狗日的,开枪吧!我死后变了鬼也饶不了你!也要把雪艳捏死作媳妇!”

“那你就作鬼去吧!”墩子手中的枪响了。吴清水牛屎似的摊在了脚地。脑浆白花花的溅了一地。雪艳恶心得想吐,急忙捂住嘴转过身去。

墩子转身去牵马,两头毛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把两匹马追回来,把雪艳扶上乌骓马,自个骑上吴清水的那匹白马。远山衔住了夕阳,晚霞如血泼洒下来。一黑一白两匹马箭似的射向西南方,钻进如血的晚霞之中......

转眼到了春节。队伍发了饷,破例放假十天。陕籍官兵都纷纷回家去过年,跟家人团聚。墩子无家可归,颇觉无聊。雪艳也说在队伍上过年实在乏味。要他一同去青庙镇看望看望姑姑,顺便在姑姑家过个年。墩子一想也好,便答应了。腊月二十八他俩去了青庙镇。 '雪艳姑家待墩子如贵客,礼貌周全,毕恭毕敬。墩子反而觉得别别扭扭,浑身不自在。毕竟人地生疏,他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破五儿一过,他婉言谢绝雪艳姑家的一再挽留.,执意要回岐凤。

回到岐凤,队伍里上上下下纷纷传言,元宵节一过,队伍就要开拔河南。墩子半信半疑,去找张副官打探消息。张副官和太太回家过年还未返回。他闷闷不乐,回到住处喝闷酒。如果队伍真的要开拔河南,他考虑还要不要在队伍上干下去?

队伍开拔的消息属实,春节前命令就到了师部。孙蔚如的三十八军调驻陕西,孙蔚如兼任省府主席。新二师调防河南,归汤恩伯部管辖。接到命令后李信义十分不快。西安事变后,西北军成了蒋委员长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调防实际上是瓦解西北军,可军令不得不服从。汪松鹤自然明了他的心思,多次劝慰他:“师座,大势所趋,你也不必为此愁眉不展。到了河南咱再图今后之计。”

李信义摇头叹气:“咱们本来就是杂牌子,又出了个西安事变,往后哪还有个出头之日。”

“这也难说,事在人为嘛。”

“唉,你我都不是黄埔学生,老头子不会重用咱们的。”“师座说得极是。我也一把年纪了,想归隐山林。”“松鹤兄,咱俩想到一达去了。官场上的事我已经很烦了,

不想再争啥高低了,想过一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李信义哈哈笑了起来。汪松鹤也笑了。

李信义忽然问道:“西秦永平镇徐云卿一家被害一案查明凶手了么?”

汪松鹤说:“从情报处搜索到的情报来看,不是土匪干的。”“那是啥人干的?”

“那天晚上下大雪,凶手没留下什么痕迹。但从火力装备来推测,可以肯定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小股土匪是炸不掉徐家的炮楼的。”

“又是罗玉璋!”李信义在桌上砸了一拳。”前几日我去省城见到赵要员。他再三叮嘱,要我尽快破获此案,对凶手严惩不贷!他的女婿死于非命,老头子的火气大得很。”

“尽快破获此案谈何容易。现在我们只是推测,还抓不住罗玉璋的任何把柄。”

李信义忿然道:“罗玉璋在西秦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实乃十恶不赦!不除掉此人,我这个师长就白当了,也愧对家乡的父老乡亲,更对不住对我耿耿忠心的陈楞子。”稍顷又说:“姓罗的官居保安团长,也算是地方父母官,如此胡作非为,与土匪何异!长此以往,老百姓怎能安居乐业?”

汪松鹤说道:“用此种如狼似虎的人治理地方,只怕越治越乱民不聊生。如今政府和军队里此类人比比皆是,这是党国的悲哀啊!唉,你我位卑,不管也罢。至于地方上的事让地方去管吧。我们即将开拔,无暇顾及此事。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罗玉璋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李信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松鹤兄说的也是。只是赵要员那里咋交待?”

“实话实说吧。此案一时半时难以查明,部队奉命开拔在即,无暇查明此案,请他移交地方处置吧。”

“唉,也只能如此。”稍顷,李信义说道:“离陕之前我想回家乡一趟。”

汪松鹤知道李信义双亲都已亡故,家眷子女都在省城,随口问道:“不知师座老家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一个叔父,两个堂弟,其余都是子侄辈。驻防岐凤以来总想回家看看,却戎马倥偬,抽不出空来。此次离开陕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师座早就该回家乡看看。李老大人恐怕已到古稀之年了?”

“叔父七十有五,是我父亲惟一的弟弟。小时候他十分疼爱我。”说到这里,李信义有点动情了。

“那就更应该回家看看。师座,松鹤也想去府上看看,不知尊意如何?”

“欢迎!欢迎!”“咱们几时动身?”李信义略一沉吟:“明天吧。”

“那我去通知张副官,做做准备。”

“不用了。回自己的家扎的啥势,耍的啥威风。”

翌日清晨,岐凤通往西秦的宫道上有一队马队,约十余骑人。走在最前边的两匹马一白一红,白的似雪,红的如火炭。白马背上是李信义,红马背上是汪松鹤。两马并辔而行,马背上的人都着便装。李信义头戴红狐皮帽,穿一领貂皮大氅,颇似富商。汪松鹤头戴高筒皮帽,穿一领宁夏羔羊皮袍,像似教书先生。紧随其后的骑者是张副官,墩子和十几个贴身侍卫,一律都着便装。

虽然节气已过立春,严冬的余威还在逞能。小北风呼呼地刮着,把天上的浮云刮得无影无踪,扬起的尘土把青蓝的天涂抹得灰蒙蒙的。刚出东山的太阳似一个没上火色的烧饼,一团惨白,不冒一丝热气。路两旁稀疏的几棵白杨古槐当风抖着,树枝响着风的呼啸。北风肆虐了一个冬天,虽然带来过一场大雪,却不等积雪消融就把它风化干了。高塬被折磨得千孑L百疮,贫瘠的土地满目疮痍,狰狞丑陋,不见一点绿色,苍凉寂寥。田野上寒霜一片白茫茫,缺少水分的麦苗失去了应有的绿色,蔫巴巴地缩在地缝里。李信义目睹这一切,在马背上长叹一声:“去秋以来一直少雨雪,倘若今春再无雪雨,秦地又是一个灾荒年呵。”汪松鹤也道:“战乱不止,灾荒连年,最苦的还是老百姓。”“松鹤兄说的极是,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信马由缰,指点江山,感慨不已......

太阳渐渐升起,朔风稍歇,天气暖和起来,田野上出现农人劳作,有了生气。李信义心情开朗起来,用马鞭遥指起伏的山山峁峁,说道:“松鹤兄,北国风光不及你们江南水乡好吧。”

汪松鹤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师长心情好了起来,自然不能扫他的兴,笑道:“江南水乡虽说秀丽,却不及北国风光雄浑苍莽,有大丈夫的气概。”

李信义哈哈笑道:“松鹤兄果然高见。这里是古周原地,是尧舜时期后稷教民稼穑之区。《诗经》云:'周原朊朊,堇荼如饴’。说的就是这地方。这一带曾是古战场,商、周、秦、汉、隋、唐各朝各代都在这地方交过兵。周从这里兴起有八百年天下,秦、汉、隋、唐以此地为根基拥有关中而统一全国。你看,这里东有漆水沛水断崖,西有千河相护,南有滔滔渭水,北有乔山为屏,抵御外族实为能攻能守之地。”

汪松鹤连连点头,恭听李信义夸家乡的佳处。

李信义用马鞭遥指远水近山:“这里前挹太百之秀,后负周原之美,东控平原,西带长川,襟渭带渖,三水环绕,是块风水宝地呵。”

汪松鹤环目四顾,满目黄土,苍凉寂寥,看不出有什么优点,嘴里却还是说道:“好地方,果然是好地方。”

李信义言犹未尽:“松鹤兄,康海你可知道?”“可是明代写《中山狼》的状元公康对山?”“正是此人。松鹤兄知道他是哪里人吗?”汪松鹤摇头。

李信义笑道:“康海就是这地方人。说近乎点,和我是乡党。有句俚语:'公公刘瑾把权专,陕西连中二状元。'其实这是以讹传讹,冤屈了康海。康海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相传朝廷派出的巡按到了这里,县衙的老爷为巡按接风洗尘,宴席设在一豪绅的花园里。巡按见一花盆养的佛手壮实可爱,随口吟道:'佛手伸手要甚。'这是一句联句,因为是触景生情,质朴中藏有奇巧,一时无人答对得上。当时康海和几个同学在河里耍水,有同学慌慌忙忙跑来,说是巡按大人发下题来,先生叫大家快回去答对。康海他们回到学堂,见先生和几个同学正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便问巡按出的啥题目。先生说,叫对对联,'佛手伸手要甚’。康海说这有何难,咱对他个'花椒睁眼望谁’。

汪松鹤赞叹一句:“对得妙!”

李信义笑道:“还有更妙的呢。巡按听到康海的对句大为惊奇,忙把康海传到县衙。康海见到巡按不惊不惧,上前施礼问安。巡按见他小小年纪,一身秀气,喜欢得不得了,当即又给康海出了一个联句:'是三更打五更更鼓不同’。这是个笑话,西秦上阁寺有口大钟,由一位老道看管,举报时辰。每夜一更,钟敲一响,二更钟敲两响,其他更次依此类推。偏偏巡按到来的这天晚上,老道不慎将三更敲了四响。等他清醒过来寻思道:'我刚才多敲了一响,不如再敲一响,算是把刚才多敲的那一响撞消了。'结果弄巧成拙,三更被敲成了五更,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笑话。巡按大人以这个笑料藏典,编成联句,新奇高雅。要对得像个样子,实在很不容易。在场的不担干系的人听了乐得直笑,一些舞文弄墨的人听了直瞪眼,暗暗替康海捏把汗。康海略一思索,昂头高声诵道:'南六斗北七斗斗星各异。'在场的人齐声喝彩,巡按也高兴得拈着胡须直点头,连声夸赞:'才子,真才子!'松鹤兄,你以为这个对句如何?”

汪松鹤赞道:“果然对得奇妙。”

李信义又道:“他写过一首过河诗,更是清新有趣。”汪松鹤笑问道:“师座,这恐怕又有什么典故吧。”李信义笑道:“当然有。相传康海有天去上学,见一村姑在河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来前几日发过洪水,小桥被洪水冲断,姑娘有急事却过不了河。他上前问清原由,挽起裤腿背姑娘过了河。好事的学生把这事告知了先生,先生大怒,把他训斥了一顿。康海心中不服,在当天写的大楷字行间套了一首诗,表白自己。”

汪松鹤饶有兴趣地问:“师座还记得那首诗吗?”

“记得。”李信义吟诵道:“美女临江恨波流,对山暂作寄人舟。聊将桂手攀纤手,携着龙头并凤头。一枝鲜花插背上,十分春色满河洲。轻轻落下尘埃地,默默无语各自羞。”

汪松鹤以马鞭击掌,惊叹道:“好诗!果然是锦绣文章!康对山不愧是状元郎!”随后又说:“此地地灵人杰,古有康对山,今有李信义,真是块风水宝地呵!”

李信义面露悦色,摆摆手:“松鹤兄过誉了,信义何德何能,怎敢比先贤康状元。”

汪松鹤言道:“师座太自谦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嘛。现在该师座独领**了。”

李信义仰面哈哈大笑......

说说笑笑,太阳升到头顶。一行人到了永平镇,李信义说:“打打尖吧。”一行人便下了马。

李信义笑问汪松鹤:“吃点啥?”。汪松鹤说:“随便吧。”

李信义笑道:“这个'随便'饭最难人。”

汪松鹤笑了:“到了师座故里,我便是客。客随主便嘛。”

李信义说道:“这个镇子有个老孙家泡馍馆,我小时候吃过多回,味道不错。咱们就吃一顿泡馍。”

一行人进了老孙家泡馍馆。掌柜的见这一行人非同寻常,笑脸把客人迎进雅座,亲自掌勺。跑堂送上了耀州老碗,每个碗里放两个饪饪馍。李信义拿着馍笑道:“泡馍最讲究,琵饪馍掰成玉米粒大小才最有昧道。”汪松鹤如法炮制。喝茶等饭的工夫,汪松鹤问道:“师座,这个老孙家可是省城的那个老孙家?”他在省城的老孙家吃过一回泡馍。他不习惯北方人的口味,并不觉得泡馍特别好吃。

李信义还未答话,泡馍端上了桌。碗是耀州老碗,比脑袋还大。”先尝尝味道如何。”他率先拿起筷子。一口泡馍下肚,他就觉得比西安老孙家的泡馍逊色多了。汪松鹤也吃出味道不同:“不正宗啊。”

李信义笑道:“乡下小镇怎能跟省城比。在这个镇上他就最正宗。”边吃边跟汪松鹤说起了羊肉泡馍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