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屋里听不见春妮的哭闹声。墩子想再进去看看,便和张太太一同进了屋。
春妮哭闹乏了,躺在**,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叨什么。忽然她大声喊道:“楞子!楞子回来啦!”忽地坐起身来,一双眼睛闪着亮光,痴呆呆地瞪着墩子。着实让墩子吃了一惊。
张太太小声说:“这几天她看到男人不是当作师长,就认成楞子。这阵把你认成了楞子。”
果然,春妮下了床,嘴里喃喃地说道:“楞子,你这个死鬼咋才回来,留下我守空房......”说着就往墩子怀里扑,慌得几个女人急忙拉住她。
“我要我的楞子......”春妮拼命挣扎,把两只手伸向墩子,一脸的绝望。
张太太揉着眼睛对女人们说:“放开手吧。”转脸又对墩子说:“墩子兄弟,你就受点委屈让她疯一阵子吧......”
几个女人松开了手。春妮扑过来紧搂着墩子的脖子,脸上绽开娇羞的笑容:“楞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咋才回来?是嫌那天晚上我没让你那个吧,我是跟你闹着玩哩......往后再甭撂下我不管不顾了。我受够了罪,不想再受罪了。往后你想咋在我身上疯就咋疯,我由着你......我知道你很爱我,楞子,跟你说掏心窝子话,我比你爱我还爱你哩......你不嫌弃我是个残花败柳的身子,真让我不知咋谢你才好......我要给你做个好媳妇,给你洗衣裳做饭,给你生娃娃......跟你说,我怀了娃娃,已经三个多月了,不信,你摸摸......你要我生个啥娃娃?哦,男娃娃吧。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球球娃,跟你说,我也喜欢球球娃,我就给咱生个球球娃,生两个,不,生三个四个,你叫我生多少我就生多少......娃娃们把你叫爹把我叫妈,你说对吧......”
墩子听着春妮喃喃地诉说,再也禁不住了,两颗泪珠滚出了眼眶。屋里早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后来几个女人给春妮喂了点药,春妮才安静下来,躺在**昏然入睡。墩子出了屋,问身边的张太太:“找大夫看过吗?”张太太说:“看过几个大夫,都不行。”
麻连长的太太说:“南街的王先生手段高,找他来看看吧。”张太太说:“我也听说他有点手段,不知看这病行不行。”墩子说:“叫来看看吧。”说着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张太太:
“嫂子,我们当兵的身不由己,请大夫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太太说:“跟我咋说这客套话,咱们都是乡里乡党的,春妮遇了难咱不帮谁帮。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钱我替春妮收下。”当天下午,张太太请来了南街的王先生。王先生来时春妮还在昏睡,他摸了一会脉,又翻开眼皮看看,开了个药方给张太太,说:“先抓三付药吃着,认药,就来找我。不认药,就不要跑冤枉路了。”
张太太当即就打发人去抓药。
第三天下午,墩子、张副官和几个贴身卫士陪着李信义和汪松鹤来到陈楞子的住处。张太太她们正在院子说着什么,看见师长他们进来都吃了一惊,急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李信义笑容可掬地跟她们点点头,随后问张太太:“春妮这几天病情咋样?请哪个大夫看过?”
张太太一一回答,说是请南街的王先生看过,吃了三付药,病势有点见轻。刚才王先生来过,又开了药方,说是有两味药岐凤可能没有,要到省城去买。她们正为此事犯愁哩。
李信义“哦“了一声,迈步进屋。张太太和张副官、墩子也跟了进去。春妮躺在**,微闭双眼。从脸色上看她比前几日有了精神,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睁大眼睛,猛地看见屋里拥进一伙带枪的人,面显惊恐之色。她忽地坐起身,缩到床角,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脚地的人。李信义向前走了一步,笑着脸说:“春妮,我来看看你。你好点了吧?”
春妮痴痴地看着李信义,半晌,说:“你......是李信义?”。
屋里人心里都是一惊。李信义心中也十分不快,这个女人竟敢直呼他的名字!可他脸上依然挂满着笑:“对,我是李信义。”
春妮突然母狼似的嚎叫起来:“你这个贼驴日的!为啥要打死楞子!”骂着扑了过来,“我跟你拼了!”
墩子眼疾手快,抢前一步抱住了春妮。张副官他们急忙护着李信义出了屋。张太太也走出屋来,连连道歉:“师长,她是说疯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信义大度地一笑:“她是病人,别说骂我,就是打我,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随即又严肃了脸面,说:“张太太,你们几个一定要照顾好春妮,要给她请最好的大夫。缺钱就跟张副官言传一声。楞子是咱新二师的功臣,他不在了,我们就要照顾好他的媳妇。看着春妮那个样子我心里真难受......”说着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
在场的人都十分感动,几个女人都啜泣起来。李信义把手绢装进裤兜,问张太太:“你刚才说有两味药岐凤抓不到?把药方给我吧。”
张太太拿出药方给李信义。李信义看了看,说:“我马上让人去省城抓。”
张太太高兴万分:“那就太谢谢师长了!”
李信义说:“要说谢,我应该谢你哩,你替我照顾了春妮。”张太太急忙说:“师长过奖了。”
李信义摆摆手,带着一千人等走了。
两天后,李信义让人送来了药。张太太她们当即生火煎药。三付药吃完,春妮倒是不再哭闹了,却不能说话了。张太太慌了神,急忙去请王先生。
王先生赶到时,春妮躺在**安安静静,嘴唇不住地抖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瓷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王先生大惊,急忙摸脉,好半晌又去翻春妮的眼皮。后来又要去他开的药方,戴上老花镜反复地看,嘴里不住地嘟哝:“咋能这样哩,昨能这样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急问张太太:“药渣哩?”
张太太说两付倒掉了,还有~付在药罐里。王先生说:陕拿来看看!”
张太太拿来药罐。王先生把药渣倒在桌上一味一味地仔细查看。好半晌,猛地抬头惊问道:“是谁抓的药?”
张太太回答:“是师长让人去省城抓的。有啥麻达吗?”
王先生脸色陡变,额头鼻尖沁出了冷汗。张太太她们看出了端倪,忙问到底是咋回事。王先生一言不发,收拾药箱。张太太急了:“王先生,你给我句明白话呀!”
王先生长叹一口气:“张太太你是明白人,还要我说啥哩。你给陈太太准备后事吧。”说罢,背着药箱走了。......张太太叫了一声:“老天!”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两天后春妮死了,墩子得知消息赶到时,春妮已躺在脚地另支起的一张木**。她穿戴一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轻敷了脂粉,还原了昔日的俏丽,只是面容有些憔悴,嘴唇有点发青,一条被单盖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墩子望着木**的春妮呆愣了半天。他问张太太,春妮怎么会死?张太太说,春妮先吃了王先生的药病情有了起色,后来吃了药就不行了。墩子脸色陡变,转身出屋。张太太急忙跟出屋来,问他干啥去。墩子说去找王先生问个究竟。张太太拭了一把泪水,说道:“还问啥哩。春妮成不了个人,还不如走了的好......”她知道墩子是个直杠子脾气,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说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墩子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呵!......”两串泪珠滚出了眼眶......
下午成殓,李信义让人送来棺材。棺材是上等,油漆得起明放光。并送来一个蒲篮大的花圈,这样的礼遇实在少有。在场的人纷纷说李师长是个大好人,不光体恤部下,连他们的家属也体恤得十分周到。
成殓时,墩子和张副官麻连长几个男人把春妮安置在棺材里。张太太等一伙女人大放悲声,墩子也禁不住黯然泪下。在悲声中,棺材盖盖上了,盖住了一个俏丽女人和肚中的胎儿,盖住了一个死而不明的秘密......
徐云卿失去一只脚后,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胡子花白了,就连眉毛也白了一半。二儿子成虎请来木匠给他做了一副拐杖,并做了一个躺椅,让老子心瞀乱了就出去转游转游,转游乏了就在躺椅上歇歇。儿子的一片孝心徐云卿自然清楚,却不肯走出院门一步。他并不是觉得没脸见人,而是没有心劲,也没那个好心情。家里家外的事他都交给成虎掌管,自个啥心也不操了,每日在屋里抽抽水烟,跟老伴说说陈年旧话。院里太阳好时,便拄着拐杖出来在院里坐坐,看看狗啃骨头麻雀啄米,虽说十分寂寞,付也清闲。
这段日子,镇里没再出啥事,店铺作坊和家里也平安无事。刘十三虽是土匪,倒也说话算数,看来还真是条汉子。徐云卿原本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到肚里。
徐家自从徐成虎当上掌柜的之后,表面上看上去依然如旧,一切都是按先前的章法办事。这也是徐成虎有自知之明。他自知经商之道不如父亲,他能够萧规曹随维持住这个局面就很不错了。但是,有一样他标新立异了。他借去省城办货之机去找哥哥徐望龙,说他想多雇几个护院保镖来对付土匪,请哥哥想法买些厉害的家伙。徐望龙十分赞同兄弟的主意,并说给徐家的每个店铺作坊都配备上保镖武器,武器由他来搞。
徐望龙没太费多大的周折搞来了一批军火,其中有两挺德国造机关枪。武器运到家那天,徐成虎从屋里搀出父亲,安顿父亲在院中的藤椅坐下。他打开装枪支弹药的木箱,提出一挺烤蓝耀眼的机关枪,一边摆弄一边得意地说:“爹,这家伙能顶十几支汉阳造哩!”说着冲天打了一梭子。清脆的枪声如同一串鞭炮在空中炸响,惊得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得无影无踪。
徐云卿看一眼得意忘形的儿子,轻晃着花白的头颅,不以为然地说:“这玩意儿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家伙。”
徐成虎以为父亲嫌他乱花了钱,分辩道:“爹,花几个钱怕啥。先前咱手里头有这家伙,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徐云卿说:“我不是怕花钱。钱算个啥,我早已看透了,钱是人身上的垢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徐成虎有点不明白了:“你是嫌这家伙还不够厉害?要不我再去找找我哥,给咱再弄上两挺回来?”
徐云卿连连摇头,为儿子的糊涂而叹息。半晌,他说道:“俗话说,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世事整治不好,你就是给家里头的人一人买一挺机关枪,又能顶个啥用?唉!这世道!”
徐成虎猛然想起一件事:“爹,我哥让我给你说,他丈人爸给新二师的师长李信义打了招呼,让他出兵打刘十三和罗玉璋。过几天可能就有好消息。”
徐云卿皱了一下眉,在肚里埋怨大儿子荒唐,这么机密的事怎么能捎话回来,也不知道写封信。他再三关照二儿子:“这事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对谁都不能说,连你媳妇都得瞒住!”
徐成虎摆弄着机枪,头都不抬地说:“爹,你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娃娃。”
徐云卿见儿子有点不耐烦,说了一句:“你娃娃家不知世事的险恶......唉!”起身拄着拐杖转回屋去。
徐成虎把机枪架在了前院的炮楼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空旷的院子。新买的两条大狼狗卧在大门两侧,安闲地啃着几根骨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味却也平安。忽一日,徐成虎赶回家来给父亲报告了一个消息:有人刺杀罗玉璋失手了,刀客也被罗玉璋擒住了。
徐云卿着实吃了一惊,忙问儿子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徐成虎说:“是孙七说的。”徐家在西秦县城开了一家客栈,孙七是客栈的主管。
“孙七回来了?”
“他是专程回来说这事的。”“他人在哪达?”
“在客厅。”“快叫他来!”徐成虎唤来孙七。孙七还未问安,徐云卿就迫不及待地要
孙七说事情的经过。
孙七说:“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叫陈楞子。”徐云卿瞪着眼睛问:“你是咋知道的?”
孙七说:“前几天我去扶眉办货,住在165团团部对门的一家客店。我亲眼看见罗玉璋带着他的骑兵队抓走了那个刀客。”徐云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堪,呼噜噜地吸着水烟。好半晌,他从嘴里拔出水烟嘴,说道:“新二师的人咋那么熊!还是个营长哩,炒面袋一个!”
孙七说:“姓罗的是个黑煞星,这几年正走红运,神鬼难缠。”
徐云卿挥了一下手:“跑了这么远的路够辛苦的,你歇息去吧。”
孙七走后,徐云卿靠在被垛上闭目养神,却神不守舍,心慌得不行。新二师的失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刺客被姓罗的擒住了。若是姓罗的逼出口供来,得知是他徐云卿要他的命,那个黑煞星岂能善罢甘休。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尿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再也躺不住,坐直身子抓起水烟袋,手抖抖地按上烟丝,吹着火纸,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一连抽了好几袋烟,他的恐惧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他细思细想,那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也算个人物。想来李信义要他去刺杀罗玉璋绝不会说是西秦徐某人的主使。那么,刀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徐某人。就是刀客被逼出口供,肯定供出的主使人不是姓徐的。他何怕之有?他的心安定了,手也不抖了。他唤来儿子成虎,再三叮咛:“你给郑二刘四他们几个说说,晚上多留点神。”他心中的惊恐没有完全消除。有句古训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罗玉璋是条疯狗。
过了两天,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刘十三的老窝被新二师端了,刘十三被乱枪打死了。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徐云卿有点不相信。刘十三横行了多年,国军多次围剿都没伤他一根毫毛,这次怎么就会被乱枪打死?恐怕是谣传吧?
两天后徐成虎从岐凤城办货回来,兴冲冲地给老子报告了一个可靠消息:“爹,刘十三死啦!”
徐云卿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问:“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徐云卿瞪着儿子,心中有点不相信。”嗯。我亲眼看到了!”徐成虎说得很肯定。
徐云卿疑惑不解:“你到兔儿岭的老爷台去了?”
徐成虎笑道:“爹,我跑到那达去干啥。我刚从岐凤回来。”徐云卿依然不解:“你到岐凤咋能看到刘十三?”
徐成虎说:“刘十三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哩!”“你看清白了,不会有假?”
“我就怕有假,跑到跟前看了个仔仔细细,就是刘十三的头!”
“你看清白了?”
“我看得清清白白,黄脸络腮胡,豹子眼黑长眉毛,不是刘十三还能是谁!我还冲他说了一句,刘十三你也有今天。”徐成虎说着哈哈大笑。
徐云卿以手加额,长嘘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此人一除,取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头呵。兔儿岭的刘十三,保安团的罗蛮蛮。除了一个恶物呀!”
徐成虎说:“爹,往后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徐云卿摇着花白的头颅:“不,我心头还压着一块石头。”徐成虎不解:“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云卿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来:“罗蛮蛮不死,咱徐家就不会有安宁日子!”
徐成虎却不以为然:“姓罗的是保安团长,好歹也是政府的官员,咱本分经商,他能把咱咋样?”
徐云卿见儿子如此糊涂,连连摇头:“成虎呀,刚过去的事你咋就忘了!姓罗的虽说是政府的官员,可他能比土匪强到哪达去?他把咱家还害得不惨?他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埋民女,还有啥事做不出来?如今这世道,手中有枪有权有势就是爷,老百姓是孙子!姓罗的是个混世魔王,咱在他的治下讨生活能有安宁日子过?再说,他对咱家一直心存仇恨,我就怕他对咱下黑手......”徐云卿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他不愿往更坏处说,怕吓着了儿子,也怕吓着自己。
徐成虎把水烟袋递到父亲手中,给父亲装上一袋烟,又点着火。他原打算解雇了各店铺的保镖,此时听父亲这么一说,又改变了主意。
“爹,我想再给家里请两个护院,帮帮郑二和刘四。你看行么?”
徐云卿点点头,抽了一袋烟,说道:“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一定要牢记!”
徐成虎连连点头称是。
从岐凤回来,罗玉璋一直在琢磨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跟陈楞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楞子绝不会把头提在手上无缘无故地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他的黑枪。起初,他认定是李信义的主使,理由有二。其一陈楞子是李信义的人;其二陈楞子是手枪营营长,只有李信义才指挥得动。可他想不明白李信义为什么要杀害他?抛开李罗两家的关系不说,自李信义到岐凤后他多次去看望,每次都带着丰厚的礼品。就凭这一点,李信义也不能主使人打他的黑枪。可不是李信义又能是谁呢?陈楞子那天在新二师的师部说,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说他的头值五百大洋。那家伙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皮鞭下都没招供,他那话能相信么?可也不能一点不信。不是有句老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楞子虽说是营长,未必有钱。不知是哪个仇家出重金请他,他动了心。五百现大洋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哩!
思来想去,罗玉璋还是拿不准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心情烦闷,一天到晚黑丧着脸,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就连宠爱的三姨太都挨了他一个耳光。郭拴子和一班卫兵都提着脚跟走路,生怕惹出事端来。
其实,最让罗玉璋担心的是他触怒了李信义。那天他盛怒之下带兵冲了新二师师部,并做出了许多越轨之事。归途中他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肚里直骂自个太没涵养。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回到西秦,他立刻命令郭拴子的卫队和骑兵队昼夜值勤,严加防范。凡外来者一律不许进保安团团部,违令者格杀勿论。他心中真害怕李信义这回真的派刀客来要他的吃饭家伙。
时光如流水,不觉过去了半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罗玉璋心里稍安一些,又做了些善后工作,写了一封赔情道歉信,备了一份厚礼让郭拴子送到岐风。
郭拴子从岐凤回来,罗玉璋迫不及待地问:“李师长把礼品收下了么?”
郭拴子说,收下了。罗玉璋又问:“他看了信是啥态度?说啥了么?”
郭拴子说:“李师长看罢信笑了笑,啥也没说。”“啥也没说?”罗玉璋满脸狐疑。
“哦,说了一句。”“说啥了?”
“我临回时,李师长说,礼品他收下,让我向你代声好。”“就这话?”
“就这话。”
罗玉璋捏着宽大的下巴颏半天不语。忽然他看见郭拴子站着,便说:“拴子,坐下坐下。”又摆了一下手,示意坐在一旁的三姨太倒茶。俊俏的三姨太扭着丰圆的屁股送上茶水,娇滴滴地说:“拴子,喝茶。”
郭拴子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住茶杯。他给罗玉璋当差多年,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有些诚惶诚恐。
罗玉璋抽着雪茄,问道:“拴子,你看新二师有啥动静么?”郭拴子摇摇头:“看不出有啥动静。”
罗玉璋又问:“他们不会对咱下手吧?”
郭拴子说:“我想不会吧。咱们好歹是政府的保安团,他们打咱师出无名。”
“他们不能下黑手?”
郭拴子明白罗玉璋心存恐惧,安慰道:“团长放心。李罗两家是世交,你跟李师长称兄道弟,再者说,你给他送了不少礼品,他没有下黑手的理由呀。”
罗玉璋摇头,沉吟道:“我跟陈楞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我的黑枪为的是啥?”
郭拴子说:“他身后有主使人。”
“谁是他的主使人?”罗玉璋瞪着眼睛问。
郭拴子不语,低头喝茶。罗玉璋缓和了一下脸色:“拴子,你说说看,这人是谁?”
“团长,这人我说不上来。”“你看会不会是李师长?”郭拴子摇头:“要我看不会是李师长。”
“为啥?” '
“李师长要对你下手不用打黑枪,他可以把你召到岐凤去......”
罗玉璋点头,稍顷问道:“那他为啥要打死楞子?是不是杀人灭口?”
“李师长打死楞子是动了恻隐之心......”“动了恻隐之心?”
郭拴子肯定地点点头:“楞子是他的部下,他能不知道楞子的脾气?那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李师长明白他不会招供,又不忍看着他受酷刑就开枪打死了他。”
罗玉璋沉吟道:“你这话也有道理。看来陈楞子身后另有其人。你说,这人会是谁哩?”
郭拴子呷了一口茶:“团长,要我看这人是你的仇家,一个家道殷实的仇家。”
罗玉璋皱起了眉:“家道殷实的仇家?”
“楞子那天说有人出五百大洋买你的头。我琢磨一般的仇家不会这么财大气粗。”
罗玉璋脑海忽地闪出一个人来,咬着牙说:“莫非是他?!”郭拴子不知罗玉璋说的“他“是谁。他没有问。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该问的话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罗玉璋大口抽着烟,两条浓眉拧成了两个墨疙瘩。郭拴子见状,进了一言:“团长,西街有个算卦的,姓吴,满城人都说他的卦算得准,人称吴半仙。是不是把他请来算上一卦?”
罗玉璋眼睛忽地一亮,脸上有了喜色:“拴子,你快去把他请来!”
时辰不大,郭拴子把算卦的请来了。罗玉璋一双犀利的目光把算卦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算卦先生年纪在五十开外,穿一领蓝布长袍,头戴青色瓜皮小帽,戴一副淡色水晶眼镜,留着山羊胡须,手拿一把折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你就是吴半仙?”罗玉璋冷不丁问了一句。
吴半仙冲罗玉璋一拱手:“那是世人送的外号。在下姓吴名道成。”
“你在西秦摆卦摊多久了?咋面生得很?”
吴道成又是一拱手:“我来西秦不到半年,罗团长是大贵人,整天打交道的都是高官名流,看我自然是面生。”
罗玉璋捏着下巴点点头:“坐,坐下说话。”
吴道成落了座,郭拴子送上一杯热茶。吴道成呷了一口茶,言道:“罗团长唤我来有何事?”
罗玉璋坐在他对面,点燃一根烟,哈哈笑道:“请吴先生来给我算一卦。”
“不知罗团长算啥?求官?还是求财?”
罗玉璋摇摇手:“不求官,也不求财。”随即沉下脸来:“前些日子我被人打了黑枪,你给我算算,刀客是哪个?”
吴道成放下茶杯:“罗团长说笑话了。刀客已被罗团长擒住了,名叫陈楞子,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西秦城传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娃都知道。这个还用我算么。”
“不不,“罗玉璋连连摇手:“我让你给我算算陈楞子身后有没有主使人?”
吴道成说:“请罗团长报上生辰八字。”
罗玉璋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吴道成微闭着眼睛,伸出枯瘦的手,嘴里咕哝着“子丑寅卯......”一阵掐算。良久,十分肯定地说:“身后有主使人。”
“是谁?”罗玉璋瞪圆了眼睛。
吴道成微微一笑:“罗团长,请你写一个字。”
罗玉璋有点迟疑不解。吴道成笑道:“随便写个啥字都行。”罗玉璋手指蘸着面前茶杯的茶水,思索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个“金“字。吴道成端详了半天,吟哦似的说道:“金者,钱财也。主使人必定家大业大是个富绅。”
罗玉璋看了郭拴子一眼。郭拴子心领神会,上前问道:“吴先生,能算出这个人是谁么?”
吴道成矜持地一笑:“请拿纸笔来。”
郭拴子急忙拿来笔墨纸砚。吴道成提笔在手,写下一行字:云雾散尽天自清。
罗玉璋和郭拴子看罢,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罗玉璋说道:“吴先生,不知这句话是啥意思?”
吴道成笑而不答。罗玉璋再三追问,吴道成言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就要告辞。罗玉璋让郭拴子送上十块大洋作卦金,吴道成并不推辞,收下卦金拱手告别。
罗玉璋对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呆呆地看着。好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喃喃地念道:“云雾散尽天自清,云清,云卿,果然是他!”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杯猛地跳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郭拴子和三姨太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罗玉璋不知所措。他俩都知道罗玉璋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这会不知哪根神经又出了毛病。
“拴子!”罗玉璋厉声叫道。
“有!”郭拴子浑身一激灵,挺直了腰板。
罗玉璋甩掉手中的烟头,一脚踩灭,走过去,在郭拴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郭拴子满脸惊色,半晌不语。
“咋的,你下不去手?!”罗玉璋脸上变了颜色。郭拴子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团长,几时去?”“时间你定。干利索点,不要露一点马脚!”
“是!”
郭拴子转身刚要走,又被罗玉璋喊住:“一定要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
“是!”
转眼到了冬天。
入冬来很少雪雨,却小北风一个劲地吹。天上没有云彩,北风搅起黄尘把天空涂染得灰蒙蒙的,太阳似一个白铁饼悬在空中,没有一丝热气,干冷干冷的。徐云卿不再去院子,终日坐在炕上吸水烟,老伴徐王氏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他感到十分惬意舒坦。到了晚上,老伴给放在火炕跟前的火盆加足木炭,他不点灯,面火而坐吸着水烟。徐王氏知道他没有瞌睡,便披衣而坐陪他说闲话。他们说的话题几乎全是年轻时的人和事,炭火把他们的脸庞映得通红。说到高兴处两人都咧着嘴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代。这段时光徐云卿过得很满足,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农历十月二十二,徐成虎的媳妇生了个男孩。徐云卿年过半百,才得头胎孙子,真是大喜。徐家家大业大却人丁不旺。徐云卿两女生在先,随后生有两子。长子徐望龙婚娶多年,却一直不在家,后来家里遭了变故,至今未有孩子。次子徐成虎娶妻两年,今喜得贵子,徐云卿乐而忘忧,终日喜笑颜开。
徐成虎本想在迎宾楼大摆筵宴,为儿子庆贺满月之喜。父亲把他拦住了,说道:“徐家添丁进口是咱徐家的喜事,不必那么张扬。”他心里怕大操大办过于张扬招来祸事,嘴里却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徐成虎心中虽有几分不喜,但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
几天后,徐成虎去省城办货。回来时,身后跟着哥哥徐望龙。乍一见到大儿子,徐云卿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下巴的胡须抖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爹!妈!”徐望龙叫了一声,双膝跪倒在脚地,爬行几步到炕前,揭开被子,一眼看见父亲失去左脚光秃秃的脚杆哭出声来:“望龙不孝,连累爹遭此大难......”
徐云卿拭去滚出眼眶的两颗老泪,强颜为欢:“你回家来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哭啥哩嘛。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徐望龙起身,又向母亲问安。徐王氏撩起衣襟拭着眼窝,拉过儿子左瞧右看,连声说:“瘦了,瘦了。”
徐望龙说:“妈,只怕我胖成弥勒佛,你也要说我瘦了。”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冲散了最初的伤感气氛。徐云卿问大儿回家有啥事。徐望龙说,他早就想回家来看望父母,只因公务缠身走不脱。这次成虎进城办货,来告知他徐家喜得贵子,添丁进口,他再忙也要回家来祝贺祝贺。徐云卿吸着水烟,半天不语。徐望龙看出父亲有点不高兴,便问道:“爹,我回来你不高兴?”
徐云卿吹掉烟灰,叹了一口气:“唉,望龙,爹恨不能你整天守在爹身边,可这世道......唉!”
徐望龙有点不明白:“爹,刘十三已经除掉了,你还怕啥?”“望龙呀,刘十三虽然除掉了,可还有王十三、张十三。树大招风,咱们徐家家大业大,在世人眼里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徐望龙说:“爹,过几天回省城我给咱再想法弄两挺机关枪,那家伙厉害,一般小股土匪都没有那家伙。”
徐云卿花白的头颅连连摇动:“成虎也跟我说过这话。那家伙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玩意儿......好啦好啦,不说这话了。”他截断了话头,不想在儿子回家的兴头上说这些揪心的话。
徐望龙在心里感叹父亲老了。以前父亲绝不是这个样子。家里遭了几次事,把父亲的胆气夺了,竟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到父亲畏首畏脚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孩子满月那天,天气突然转阴,北风呼呼刮着,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依着徐云卿的意愿,徐家只是摆了家宴以示庆贺。来宾除了儿媳娘家的亲戚外,还有徐家的三姑六姨八舅和两个出嫁的女儿。请来的贵客只有杨玉坤一人。按说,徐云卿谁都不要请,可这地方有个风俗,满月之日要抱着孩子出门“撞彩”。所谓“撞彩“就是由家里人抱着孩子出门,这时不管在门口碰到谁就把孩子交给他抱,家里人把他请进家来坐入上席。这人这一天就是办喜事主家的贵客。有时抱孩子出门难免会碰到乞丐,这就有点大煞风景了。后来不知哪位智者想了一个高招,孩子满月之前给一位福命双全的人打好招呼,请他在孩子满月那天等在门前撞彩。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大煞风景的局面。因此这个风俗一直流传至今。能给徐家抱孩子的人一定要大福大贵,徐云卿思来想去,此人非杨玉坤莫属。虽然杨玉坤谈不上怎么大福大贵,可也毕竟是永乎镇的人尖子。
家宴摆在客厅,两个火盆加满了木炭,欢快的火苗把客厅烤得温暖如春。早宴撤下后,徐王氏把孙子抱到客厅,女客们围上前都夸孩子长得胖长得乖,纷纷拿出贺礼塞到孩子的婴兜里。孩子的外婆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一顶老虎帽和一个长命锁。长命锁是银制的,做工精巧引出女客们一阵惊叹。
大伯徐望龙送给侄儿一支金笔,又引出一阵惊叹。轮到徐云卿,众人都笑着说,看爷爷给孙子个啥礼物。徐云卿嗬嗬儿笑道:“也不是个啥好物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金锁来。那金锁不同那银锁,黄灿灿地闪光,三个金牌点缀其间,下缀三个小金铃;金锁正面有四个篆字:长命百岁,背面也有四个字:富贵长久。金锁做工十分精致,巧夺天工。众人都看得发呆,好半晌才发出由衷的惊叹。
徐云卿从老伴的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揭开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孩子睡着了,忽然小嘴吮吸起来,粉嫩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他是在做梦吃奶吧。徐云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双眼睛笑眯了。徐成虎在一旁笑着说:“爹,你给他起个名吧。”众人都说,让爷爷给孙孙起个名。徐云卿端详着小孙孙,半晌,笑道:“叫锁柱吧。”
大家都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徐云卿更是高兴异常,忍不住亲了小孙孙一日,没想到胡子把小锁柱扎醒了。小锁柱睁开了眼睛,一双黑豆子似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抱他的人,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显然他被爷爷那张长着胡须的老脸吓着了。徐云卿拍哄着,可小锁柱就是啼哭不止,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徐王氏从老汉怀中抱过孩子,说是孩子肚子饿了,让他妈给他喂喂奶。
午宴开了,酒菜十分丰盛。徐云卿给客人们劝了三杯酒,便拄着拐杖来到前院门房,这里另摆一桌酒宴,款待四个护院。郑二刘四看见老掌柜颤颤巍巍地走来,急忙离座搀扶,两个新来的护院也躬身笑脸相迎。
徐云卿落座后,笑容可掬地说:“今日格客人多,把你们几个慢待了。”
四人都说老掌柜太客气了,他们都是自家人,啥慢待不慢待的。徐云卿笑道:“今日格是大喜之日,你们几个一定要吃好喝好。”说着端起酒壶把盏,给每人斟满一杯酒,遂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们一杯!”
四人受宠若惊,端起酒杯急忙站起身。徐云卿笑道:“坐下坐下,自家人别这么礼数。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郑二等四人都饮干了这杯酒。徐云卿又斟满一杯酒:“各位给我徐家出了力,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们这一杯!”又一饮而尽。四人也都饮了这杯酒。徐云卿再斟满一杯酒:“今日格天气寒冷,大家再饮一杯。”几人又饮一杯。此后,徐云卿只劝菜再不劝酒。稍顷,他放下筷子,笑着说:“你们四个慢慢吃,我到里头招呼一下客人。”
几人都说老掌柜请自便,不必操心他们。徐云卿拄着拐杖走出两步,回过头笑着说:“多吃菜少喝点酒。”郑二明白了老掌柜的心思,当即让人撤走了酒。徐云卿满意地笑了:“酒改日再喝,保你们喝个够。”这才蹒蹒跚跚地走了。
午宴后北风刮得紧了,雪花也密了起来。天气不好,客人们纷纷告辞。冬日天短,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天色昏暗起来。徐云卿拄着拐杖要出屋,老伴见院里也已有了鸡爪子雪,以为他要上茅房,怕他摔倒要扶他去。他摇摇头,说出去看看。老伴说这个时辰了出去看啥。他并不搭言,拄着拐杖出了屋。
来到前院,两条大狼狗卧在门洞里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堆骨头,郑二他们几个在门房里围着火盆烤火说笑。见他进来,为首的郑二吃了一惊,忙问他有啥事。徐云卿笑了笑,说没啥事,在屋里坐不住出来转转。郑二把他搀扶到火盆跟前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他嘱咐郑二刘四:“今日格天气不好,晚上要多操点心。给屋里和炮楼上多拿些木炭,把火烧旺些,天气冷不要冻着了。半夜叫你老婆她们弄几个菜吃喝吃喝。”郑二和刘四的老婆都在徐家当佣人,在厨房里干活。
郑二刘四连连点头称是,并再三让老掌柜放心。徐云卿拄着拐杖临出屋时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甭嫌我老汉哕嗦,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小心没错,你们说是吧。”
郑二刘四同声说:“老掌柜说的极是。今晚我们四人都不合眼,绝不会出啥差错的。”
送走老掌柜,刘四对郑二说:“老掌柜的今日格咋了?胆子比老鼠还小。刘十三死了,哪个毛贼还敢上门找死!”
郑二说:“咱还是多操点心的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再者说,老掌柜待咱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人说着话上了前院炮楼......
夜幕拉开了。北风吹得更紧了,温度骤降,雪花变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沙沙有声。徐王氏给火盆加足了木炭,早早睡下。今日格她迎宾送客劳累了一天,感到十分疲倦困乏,没有精神陪老汉说话。徐云卿披衣坐在火盆前吸着水烟。下午他的左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虽然不信这个,可心里却不喜。中午抱孙子时,孙子看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他便也有几分不喜,总觉得有点不吉祥。可他对谁也没说,只是装在自个的肚里。今日格全家大团圆(只少了徐望龙的媳妇),实在是个大喜的日子。他不想让这个大喜的日子蒙上哪怕一点点阴影。他再三叮咛郑二刘四他们千万要谨慎小心,生怕出点意外。冬日夜长,加之饥寒交困,正是土匪出没的时节。
不知过了多久,徐云卿放下了水烟袋,和衣靠在被垛上。白天他喝了不少酒,可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喝二斤酒也不会醉的。他没有多少睡意,闭着眼睛假寐。窗外北风在树枝上呼啸,雪粒子打着窗纸沙沙作响,此外是一片宁静。他想,这样寒冷的夜晚谁愿意钻出热被窝呢?心里宽松舒坦了许多,渐渐迷糊了过去......
郑二是尿尿时发现了土匪的。
他们四人傍晚时分都上了前院炮楼。站在炮楼上墙外墙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四人的家伙都很硬棒,每人都是一长一短,此外还有一挺机关枪。刘四摆弄了一下机枪,说:“有这家伙,土匪能把咱的球咬了!”几个人笑着围着火盆坐下谝闲传。谝着谝着两个新手连连打哈欠。刘四就说,咱们轮班吧,你俩先睡。郑二不置可否。两个新手和衣躺在**。约摸子夜时分,刘四坐在火盆前打起了盹,郑二也有点犯困。他想叫老婆起来弄几个菜吃喝吃喝,提提精神。可想到这么冷的天气把老婆从热被窝叫起来有点于心不忍。他打了个哈欠,感到**有点发胀。上厕所他嫌麻烦,把撒尿的家伙掏出来从枪眼往外尿。尿水落地的响声在静夜中显得很豪放,他不禁咧嘴笑了笑。事毕,他边系裤带边顺着枪眼往外看,外边白茫茫一片,雪花已给大地披上了白被单。忽然,他看见一排黑桩子。最初,他以为是路边的树。可那排黑桩子在移动!他情知不妙,不禁打了个尿颤。他喊了一声:“有土匪!”抽出手枪朝那排黑桩子打.了一梭子。那排黑桩子哗地散开了,密密麻麻撒了一雪地,好像苍蝇爬在了白面缸上。
刘四他们几个都惊醒了,抽出枪趴在枪眼上,往外张望。刘四失声惊叫:“天爷,这么多的土匪!”扔了手中的盒子枪,端起机枪往外就扫。
外边的枪声顿时大作,火力十分凶猛。两条大狼狗狂吠起来,引得一镇的狗都在咬。可郑二他们都知道,自王怀礼死后,罗玉璋撤走了保安中队,不会有谁来帮他们打土匪的。他们四人都看得出今夜晚的形势不对劲,边打枪边喊叫:“土匪来咧!土匪来咧!......”
徐云卿早已被枪声惊醒。他翻身坐起,禁不住打了个尿颤,趴在窗子上扯着嗓子喊:“望龙成虎,快上炮楼!”摸着黑下了炕,拐杖没抓牢,跌倒在脚地。
老伴徐王氏慌成了一团,抓住裤子当袄穿,半晌穿不进去。等她穿好衣裳时,老汉已从脚地爬起。两人相搀着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屋外天气十分寒冷,朔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可他们竟一点都不觉得。这时望龙和成虎小两口抱着孩子也跑到了院子。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大哭,哭声凄惨而嘹亮。一家人相拥着跌跌撞撞地上了后院炮楼。喘息未定,只见一人跑进后院来。徐成虎眼尖,瞧见那人举枪要打。那人喊叫起来:“老掌柜,我是郑二!”徐云卿急忙按下儿子的枪头,快让放郑二上炮楼。
郑二上了炮楼,把徐家一家人都吓了一跳。他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可怕。他出气如牛喘:“老掌柜,今晚夕火色不对......”徐云卿急忙问:“摸得清是哪股土匪?”
“摸不清,他们很有来头,比刘十三还凶,五六十人,还有好几挺机枪哩!”
徐云卿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家人都惊呆了。郑二又说:“刘四他们三个在前边顶着,我护着你们从后门走吧。”
徐云卿看看老伴,又望望抱着孙儿瑟瑟发抖的儿媳,心里叹道:“残的残老的老小的小,咋走得动!”
正在徐云卿犹豫不决之时,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响,只见前院腾起一个火球,炮楼被举到了空中,瞬间粉碎了。他们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巴。郑二叫了一声:“刘四兄弟!......”泪如雨下。他和刘四在徐家干护院多年,亲如兄弟。此时自然兔死狐悲。徐望龙惊醒过来,说道:“爹,咱们走吧!”他已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不走的话全家人凶多吉少。
徐成虎也催促道:“爹,快走吧!”
徐云卿一咬牙,说道:“望龙成虎,你俩和你郑二叔护着锁柱
娘俩快走!”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问:“你和我妈呢?”一'甭管我俩!”
“爹!......”
“老掌柜!......”
徐云卿苦笑一下:“我这个样子和你妈咋走得动。你们快走吧!”
望龙成虎和郑二还在迟疑,徐云卿把拐杖顿得笃笃响:“你们是徐家的根苗,我和你妈都是一把老骨头,啥也不怕。还不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徐王氏也跺着小脚,呜咽着喊:“听你爹的话,快走!快走!”望龙成虎和郑二不再迟疑,裹着成虎媳妇娘俩下了炮楼。可已经晚了一步,十几个“黑桩子“冲到了后院,子弹尖叫着封住了炮楼出口。冲在前头的郑二被打中了,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紧跟其后的徐成虎吼叫一声:“日你妈土匪!”手中的机枪响了。冲在前头的几根'黑桩子“扑倒在雪地不再动弹,其他“黑桩子“卧倒在雪地冲这边打枪。
望龙成虎见冲不出去,护着成虎媳妇又退到炮楼上。徐云卿问儿子,郑二呢?望龙说:“郑二叔死了。”
“老天爷!”徐云卿叫了一声,半晌,他探头从枪眼往外看。雪地上有几十个“黑桩子“,自雪把他们映照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一伙精壮小伙子,一律黑衣黑裤,脸上都涂着锅灰,弄得面日全非。显然他们是怕徐家人认出他们来。徐云卿自知今晚夕在劫难逃,他抖起胆子说道:“各位好汉,不知你们是哪路人马?我徐云卿不知啥地方得罪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多海涵。我徐家也有点资产,徐某人也不是守财奴,你们说个数,我如数奉上。咋样?”
底下没人答话。徐云卿又说:“冬天饥寒交困,好汉们是缺吃少穿吧?这是仓库的钥匙,你们缺啥拿啥。”他把一串钥匙从枪眼口扔了下去。可是没人上前去捡。
徐云卿再言道:“好汉爷,你们到底要啥,尽管开口。只要我徐家有,绝不吝啬。”
还是没人答话。徐成虎忍不住吼道:“你们是一伙哑巴?装聋作哑就不是立着尿尿的!”
这时有人搭了腔:“徐成虎,阎王爷叫你来啦,你崽娃子还嘴硬!”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徐云卿的头发竖了起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猜想,他又说道:“好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啥要苦苦相逼。”
那人道:“徐会长,不是我苦苦相逼,是你徐家的气数尽了,,徐云卿低声问儿子:“成虎,你听出这人是谁么?”
“这人声音好耳熟......很像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拴子。”
“就是这个驴日的!”徐云卿咬着牙说。他心里明白了,这伙“土匪“是罗玉璋差遣来的。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叫道:“郭队长!”
郭拴子见徐云卿认出了他,也觉得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便也叫了一声:“徐会长!”
徐云卿冷笑一声:“郭队长是政府堂堂的保安团的卫队长,今晚夕干这种勾当有失体统了吧。”
郭拴子说:“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么说是罗玉璋让你这样干的?”
郭拴子答道:“徐会长是明白人,心中应该清楚。”
“郭队长,我跟罗玉璋的梁子是咋结下的你最清楚。是姓罗的对不住我姓徐的,我有哪点对不住他?”
郭拴子说:“徐会长,你不该两次让刀客对罗团长下黑手。”徐云卿矢口否认。郭拴子言道:“你跟我说这话没用。”徐望龙忍不住怒火,骂道:“郭拴子你这条疯狗,见啥人都敢咬!”
郭拴子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徐大少爷吧,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记好,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周年!”
徐望龙咬牙骂了一句,手中的盒子枪打出了一梭子弹。郭拴子栽倒在地。他只是左肩上中了一弹,伤得并不重。他就地一滚,滚到一个机枪手跟前,抢过机枪,对准炮楼的枪眼就打。炮楼上徐成虎的机枪也响了,徐望龙也用手枪还击。忽然他的身子面条似的顺着墙壁软了下来。徐云卿急忙抱住儿子。徐望龙胸前汪出一片血来。他疾声呼唤:“望龙!望龙!”
徐王氏也扑过来,泪流满面呼唤儿子。徐望龙睁开眼睛,说了一句:“都怨我没除了罗玉璋,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头歪倒在一旁。
“望龙,我的儿呀......你不该回来呀......”一个苍老而又悲愤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凄惨。
徐成虎的眼睛往外喷火,端起机枪骂道:“郭拴子我日你八辈先人!”机枪吐着火舌,几个“黑桩子“倒在了雪地。
郭拴子边还枪边命令:“炸了狗日的!”立时有几条汉子抱着炸药包往上就冲,却都被火舌舔倒了。郭拴子红了眼睛,喊了一声:“加强火力,打哑他!”
两挺机枪一齐吼叫起来,子弹打得砖墙直冒火星。片刻工夫,炮楼上的机枪哑了。徐云卿惊叫一声:“成虎!......”
徐成虎喝醉酒似的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一步,倒在了父亲身上。徐云卿抱着浑身淌血的儿子,疾声呼唤:“成虎!成虎!......”
徐王氏和成虎媳妇都呆若木鸡。两个女人被眼前突变的景象吓瓷了,弄不清是做梦还是真事。徐成虎睁开眼睛,看清身边的人,叫了声:“爹!......”
“是爹害了我娃......爹不该挣下这份家业......爹要是个要饭的,我娃咋能遭这个大难......”徐云卿痛心疾首,老泪如涌泉。徐成虎气若游丝:“爹,不怨人,怨世道太瞎......”话未说完就咽了气。
徐云卿号啕大哭,两个女人这才哭出了声,娃娃也跟着畦畦啼哭。许久,徐云卿止住悲声,抹去脸上的泪水,扶着墙壁站起身。他对着枪眼大声吼叫:“郭拴子!”
下面没人应声。枪声也停了,朔风也不再呼啸,一片沉寂。徐云卿又喊一声:“郭拴子!”
郭拴子答了话:“徐会长还有啥话要说?”“你打死了我两个儿子该撤兵了吧。”“撤兵?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莫非你还要我这条老命?!”
“不光你的老命,这个炮楼也得端了!”“你的心太残了!”
“不是我心残。有句老话,打蛇不死反为仇。还有句老话,叫做斩草除根。我想徐会长不会不知道吧。”
此时徐云卿完全明白了今晚夕的处境,也明白了再说啥软话也不起任何作用。他心里叹息一声:“天灭我徐家!”遂抖起胆子,朗声说道:“郭拴子,你想要我咋死?”
郭拴子看到炮楼上的老幼伤残对他构不成威胁,站起身仰脸说道:“徐会长想咋死?”
徐云卿略一沉吟,说:“这个炮楼是我为防土匪修的,没想到却要被政府的保安团炸掉。那我就跟炮楼一起走吧。”
“我佩服徐会长是条汉子,成全你!”郭拴子一挥手,命令人给炮楼下面放炸药包。
徐云卿盘腿而坐,抱着成虎的尸体。徐王氏和成虎媳妇还在哭哭啼啼。他以少有的温和态度说道:“甭哭了,把眼泪擦干。”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抽泣着拭抹脸上的泪水,紧挨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看瑟瑟发抖的儿媳妇,做了个笑脸:“甭害怕,把爹挨紧点。”成虎媳妇抱着孩子紧紧靠住公爹的身躯。徐云卿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孙儿柔嫩的头发。孩子哭累了,已经熟睡,小脸蛋红扑扑的,脖项挂着长命金锁。忽然,他的小嘴吮吸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又做吃奶的美梦吧。徐云卿不忍再看,长叹一声。老泪潸然而下......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在一片火光中徐家后院的炮楼飞上了天空。雪粒子不知几时变成了大雪片。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舞,这一刻被冲天的火光映得如同染上胭脂的柳絮。
接下来是一片骇人的沉寂......
陈楞子和春妮的突死,给墩子一个极大的刺激。他感叹人生无常,命运难测,他们的今日也许就是自个的明天。他觉得在这个队伍上于实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说不定自己大仇未报命就完球了。他心灰意冷想解甲归田。前两天雪艳又来看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陪着他,并在军营住了一宿。这一宿在**雪艳使出百般温柔讨他欢心。颠凤倒鸾时他把世间一切烦恼痛苦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怀中美若天仙似的女人。在那一刻他觉得再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自己以前太傻了,守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好好过日子却要当什么兵报啥子仇!自个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第二天中午送走了雪艳,他就决定解甲归田,带上雪艳回家去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此时他真想往这样的庄稼汉小康生活。
主意打定,墩子就去找师长。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怕遭人误会骂他是逃兵。大丈夫处世,光明磊落为第一重要。
来到师部,师长和参谋长正在谈论什么。看见墩子,师长笑了一下,问他有什么事。他忽然有点胆怯,讷讷半天才说明了来意,脱下了军帽,解下了腰间的武装带和手枪放在了桌子上。李信义很是吃惊,拿雪茄的手僵在了半空,看了他半天,问道:“墩子,你要解甲归田?”
他点点头。”为啥?”他不能说原因,缄默不语。李信义忽然勃然大怒:“你把军
队当成啥了?旅馆?学堂?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是军队!'有纪律有法令!你想当逃兵就该吃枪子!”
他打了个冷战,可还是犟巴巴地梗着脖子。汪松鹤走了过来:“师长息怒。”随后转过脸问他:“墩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让师长给你解决,别耍小孩子脾气。”
墩子还是一语不发。汪松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不是想媳妇了?今年多大了?二十五,该娶个媳妇了。”
墩子红了脸面,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师长,你看一提媳妇的事墩子还脸红呢。”汪松鹤说着哈哈大笑。
李信义虽说没笑,可说了一句:“没出息。”屋里的气氛立刻缓和了许多。
汪松鹤和李信义交换了一下目光,一脸严肃地说:“打刘十三这股土匪,你任务完成得很好。师长正想提拔你当手枪营营长,在这节骨眼上你怎能说'不干'的话?是不是觉得报仇无望了?师长多次给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什么急。罗玉璋横行霸道,早晚要伏法。师长还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哩。”墩子心头忽地腾起一股股烈焰,看看参谋长,又望望师长。”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参谋长,我相信。”
汪松鹤又拍拍他的肩膀:“墩子,给你坦率地讲,师长一直很器重很信任你,多次跟我说你是个人才。可你今天说'不干'的话,实在让他伤心呀。”
“松鹤兄,甭说哩。”李信义摇摇手,站起了身,问墩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墩子慌忙摇头。
“没成见就好。”李信义摆了一下手:“你走吧。”
墩子有点发蒙,不知该走还是不走,迟疑不决。李信义道:“当初你来投我,我本不想收留你,你却苦苦哀求,我便收留了你。现在你要走,我也没理由拦你。我若要按军法处置了你,世人要骂我李信义手太残。我就违一回军法放你走。你走吧。”墩子忽然觉得自己打错了主意,很是惶然,不敢看师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垂下了头。李信义见他呆立不动,加重了语气:“昨的不走?难道要我欢送你不成?!”
“师长,我知错了......”墩子讷讷地说。 ,
李信义从鼻孔发出一声“哼“,大口抽烟。汪松鹤笑脸说道:“师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墩子知错了,你就饶他一回吧。”李信义叹了一口气:“松鹤兄,我李信义带兵多年,自信爱兵如子。可没想到所器重信任的人却要背弃我,实在让我痛心!”
“师长,墩子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汪松鹤说着给墩子使了个眼色。墩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师长,都怨我~时糊涂,说出没头没脑的话,辜负了你的栽培,你处罚我吧。”李信义不语,挥了挥手。汪松鹤拿起桌上的军帽、手枪和皮带给墩子:“回去思过吧。师长训斥你,是恨铁不成钢。”
墩子戴上军帽,系好皮带,挺直腰板给师长和参谋长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师部......
他回到住处,把自己扔在**,双手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思过。换了一个人似的想这个问题,陈楞子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师长派他去刺杀罗玉璋,服从是他的天职。刺杀失手是他大意轻敌所致。没完成任务就要受到军法制裁,这也就是所谓的“不成功,则成仁”。他失手被擒,酷刑之下没有招供,有军人的气节,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师长在无奈的境况之中,不忍目睹他惨遭酷刑,在他的哀求下开枪打死他,何错之有?陈楞子死后,春妮精神失常,这是女人家心胸狭窄所致。师长泽心仁厚,亲自探视春妮的病情,并请医寻药为其治病.。春妮却当众辱骂师长,虽说是疯人疯语,可让师长脸面何存?然而,师长并不计较这些,足见师长仁慈为怀,心胸宽阔。春妮死后,师长送来上等棺木厚葬之,此等礼遇实属少有。春妮之死有许多流言和猜测,但究竟是流言和猜测,有谁能作证证实这些流言和猜测是事实呢?如此想来,他觉得自己错了,误解了师长,不该去找师长说出“解甲归田“的话,让师长痛心。
他又想到,自他投军以来师长的确待他不薄。他投军的当天师长就送了他一支手枪,这让师长身边的许多人都嫉羡不已。他虽是个兵,却享受着当官的待遇。打刘十三时。师长让他带一个加强连,把他放在了营副的位子上,这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师长还准备重用他,让他当手枪营营长。有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师长却准备让投军不到一年的他来坐这把交椅,这又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可他却对师长心怀不满,抱有成见。想到此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自愧对不住师长,辜负了师长的信任和栽培。
过了一日,他又去找师长。见到师长他抖擞精神行了个军礼:“师长,请你给我处罚!”
李信义倒背着双手,微微笑道:“想通了?”“想通了!”
“不解甲归田了?”“不解甲归田了!”“说的心里话?”“说的心里话!”“这就好!”李信义来到他身边,“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见他要插话,李信义摆手止住了。”你心里想的是啥我都清楚。我李信义是师长,领的千军万马,咋样行事自有咋样行事的道理,你说是吧、。”
墩子连连点头。
“谁人背后无人说。可墩子你不该对我有成见,我待你不薄呵。这里没外人,跟你说句私心话,你是我的乡党,也有点才干,我想重用你......算啦,这话不说也罢。”
墩子诚惶诚恐,自知有愧,不敢看师长的目光。李信义点燃一支烟,转了话题:“墩子,那个女人叫啥来着?”墩子一怔,不知师长说的“那个女人“是谁。
“就是那个刘十三的压寨夫人。”
“她叫杜雪艳。”墩子不明白师长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一脸的茫然。
“你真的喜欢她?”
墩子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就赶紧把她娶过来吧。”
墩子的脸红了一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想这事哩......”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这事......往后再说吧......”
“还往后啥,赶紧办了。这事我替你做主了。”
李信义用家长的日气说:“吃粮当兵娶个媳妇不容易,能早点办就早点办吧。”
墩子脸上心里都在笑。
墩子的婚礼既隆重又特别。
雪艳在她姑家住着,因此姑家便是她的娘家。李信义让张副官送去一份丰厚的聘礼,并通知了结婚的日子。等墩子知道这一切时,张副官已从青庙镇打道回府。他俩在师部门口相遇了。张副官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随从,笑着在墩子胸脯打了一拳:“你这家伙真有艳福!”墩子当下一怔。张副官便把师长让他下聘礼的事说了。墩子十分惊喜,师长办事真是干净利索,竟然替他下了聘礼,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激。
李信义又从师部大院腾出两问房子给墩子做新房,这又让墩子感激万分。结婚那天,李信义把麻子六连全部派出迎娶新娘子。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披红挂彩走在队伍最前头,满脸放着红光,显得十分威武气派。来到青庙镇雪艳的姑家,倒把雪艳的姑夫姑妈吓了一大跳。两个老人只知道侄女婿在队伍上做事,没想到是个官儿,而且看样子官做得还不小。两个老人又惊又喜,急忙殷勤地招呼客人,可一连的人怎么招呼得过来。新娘子雪艳今日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红袄红裤,短发齐颈刘海齐眉,轻施粉脂,面若三月桃花。姑母把红盖头给她蒙在头上,表哥按乡俗背她出门,把她扶在马背上。墩子和她并辔而行,穿街而过,一连的队伍跟在后边,整齐的步伐雄壮有力,把街道踢踏得黄尘遮天。一街两行的人都引颈观看这无比体面无比辉煌的嫁娶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