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三昨晚的晚饭也是那条狗腿。不过他没有独吞,与喜凤分享。他拿喜凤当眼珠子看,有福同享。喜凤倒也爱吃狗肉,只是饭量不大。加之她身怀有孕,吃饭嫌这嫌那。那条狗腿几乎都是让刘十三一人吃了。刘十三也觉着口渴,他没有灌凉水,一连喝了好几碗米酒。仗着狗肉和米酒的热劲,他要和喜凤亲热一回。喜凤不让,说她怀了娃娃。他涎着脸说他轻一点干。喜凤还是不让他轻狂。他也不再勉强,搂着喜凤去睡。他的肚子比赵拴狗的肚子争气,没闹事,却喝多了酒,黎明时分睡得正香。赵拴狗的喊声和枪声他没听见。喜凤却听见了,慌忙摇醒他:“快起来,官兵上山了!”
刘十三一骨碌爬起身,伸手抽出枕头下的盒子枪,麻利地穿上衣服。此时,外边的枪声响成了一片。
“十三爷,快走!”一个喽罗一头撞了进来,“官兵把咱包了饺子!”
刘十三心里一惊,面不露色地喝问:“官兵从哪达上来的?”“后坡......”
“拴狗哩?”
“赵爷被打死了......”
刘十三脸上陡然变色。他一手提枪一手拉着喜凤出了屋,只见几个喽罗边打枪边退进了庙院。他大喊一声:“给我顶住!”喊声未落,一个喽罗中了一枪,一头栽倒在面前,脑浆溅了一地。喜凤惊叫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浑身筛糠。
“十三爷,咱们完了......”一个喽罗哭出了声。
“哭球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看你这个熊样!”刘十三的白眼仁充满了血,一声喝骂,那喽罗的泪水断在了脸上。
“上来了多少官兵?”
“密密麻麻的看不清......”
就在这时,杨万有带着十几个喽罗退回庙院。他脸色灰青,衣裤上染着斑斑血迹,弄不清哪地方受了伤。
“大哥,“ntJ'1被围住了......”杨万有的声音变了调。”罗玉璋的人马?”刘十三瞪着血红的眼睛。
“不是。”
“那是谁的人马?” '“像是新二师的兵......”
“李信义的人马?”刘十三咬牙骂道:“龟孙子,从岐凤跑来端我的老窝,今儿格老子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这时庙外有人大声喊叫:“缴枪不杀!”
刘十三在一堵残墙下伏下身,抬起枪口扣动扳机,那个喊叫的士兵嚎了一声栽倒在地上。刘十三回头厉声说道:“弟兄们.扯了龙袍是死,日了皇上的尻子也是死!咱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庙院内的二十几个喽罗都是职业土匪,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嚎叫一声,扑向残墙断壁,占住有利地势,拼命还击。外边的火力很猛,几挺机关枪一齐吐着火舌,压得里边的人抬不起头。刘十三打完一梭子弹,顺地一滚,仰着脸换了梭子。他伏下身看见有几个敌兵顺着墙根往前冲,咬牙骂道:“狗日的!”扬手又打出一梭子,那几个敌兵都作了鬼。他趴下身卸下空梭子,一摸腰间,子弹没了。他刚想回身去找子弹,一梭子弹递到了他手中。他抬眼一看,是喜凤!
喜凤已经没了最初的惊恐。她十分清楚她的性命拴在刘十三的身上。她一直蹲在墙根看着事态的发展。她看见刘十三果然十分厉害,手中一把枪指到哪打到哪,弹无虚发。可外边的枪也不吃素,里边的人手不断减少。死人在这时比阎王用笔打叉叉还容易。她看见刘十三没“了,子弹,便急忙从一个死了的喽罗的腰问摸了一个弹夹递了过去。
刘十三装上弹夹,看着喜凤,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他已经看得清清白白,他的气数尽了。
“我这回是完了。”刘十三说,“你十有八九也活不了了。”喜凤看着他。
“你害怕么?”喜凤摇头。刘十三叹了口气。这时杨万有跑了过来。他左臂中了一
枪,喘着粗气说:“大哥,顶不住了......你带着嫂子走吧,我再挡一阵......”
刘十三看看身边的几个喽罗,摇摇头。杨万有红着眼睛说:“你带着嫂子从庙后的小道走,我们几个舍了命也要挡住这伙驴日的!”
刘十三嘴角挂上一丝冷笑,依旧摇摇头。他看得出今日的阵势是在劫难逃。他也不想l临阵脱逃。自个的老窝被端了他还活个什么劲!他放心不下的是喜凤。他觉着对不住喜凤,是他连累了喜凤。他觉着更对不住孩子,孩子还未出娘胎就没命了,实在是他的过错啊!
“大哥,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万有吼了一嗓子,带着剩下的几个喽罗去抵挡官兵。
刘十三俯下身子摸了一下喜凤鼓鼓的肚子,落下两滴泪珠,叹了口气:“我刘十三的根也要断了,这是天不容我......”
喜凤摸着自己的肚子,禁不住淌出两行长泪。刘十三一把抹去眼角的泪珠,气刚刚地说道:“今儿格到了这一步田地,你要怨就怨我吧。那伙官兵比我这个土匪强不到哪达去。我给咱俩留两颗子弹,多余的打发那伙狗日的上西天,咱们路上也好多几个做伴的......”
这时猛地听见杨万有喊了一声:“大哥!”声音十分怪异。刘十三一惊,急忙奔过去。只见杨万有躺在脚地,手里握着枪,双目圆睁,鲜血把周身染红了。
“万有!”刘十三疾唤一声,一抱抱起杨万有。杨万有不能再回答了,一双眼睛瞪着青天。
刘十三慢慢放下杨万有,轻轻合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红得往外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猛地转过身,随即手中的枪响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个士兵都给杨万有做伴去了......
终究寡不敌众。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刘十三发现庙院里活着的人只有他和喜凤了,而且他的左臂连中两枪,正汩汩往外流血。喜凤掏出手绢要给他包扎伤口。他笑了一下,说:“别麻烦了。”他把喜凤拥在怀中。枪口对住了喜凤的胸口:“你甭怨我......我不愿让你再遭罪......”
“我不怨你......”喜凤闭上了眼睛。
刘十三扣动了扳机,枪却没响。枪膛没了子弹。刘十三恨得直咬牙。
“放下武器!”一阵威严森煞的吼声。
刘十三举眼一看,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枪口。他脸上毫无惧色。忽然他看见为首的是墩子,竞笑了一下:“是你墩子,我就说是谁能这么利索地端了我的老窝。”
墩子的脸顿时涨得血红,垂下了手中的枪,忽然,他看清了刘十三怀中的女人,失声叫道:“喜凤,咋是你!”
喜凤早已认出了他,冷眼相望,脸上毫无惊喜之色。刘十三扶着喜凤站起身:“你认得我老婆?”
墩子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刘十三哈哈笑了:“没想到,都是老熟人。”
“......”墩子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刘十三又说:“墩子,你可不够朋友。上次你到我的山寨,不辞而别也就罢了,咋拐走了我的压寨夫人?”
墩子的脸好像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烫。他有点无地自容,不敢正视刘十三的目光。刘十三又哈哈一笑:“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今儿格我栽在了你手里,你打算咋处置?”
墩子讷讷地说:“十三爷,上峰差遣,我不能不从,还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刘十三大度地说:“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怨你。”
“十三爷果然是明白人。”
“少跟他磨牙!”一旁的麻连长不耐烦了,手一挥,几个士兵就要上前擒刘十三。
“住手!”墩子喝住士兵,对麻连长说,“十三爷是条硬汉,无礼不得。”
刘十三冷笑道:“看来明年的今日是我的周年了。”
墩子冲他一拱手:“不瞒十三爷,上峰有命令,活要见你的人,死要见你的尸。”
刘十三略一沉吟:“墩子,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你喝过酒?”
“记得。”
“那时我给你说的话还记得么?”“记得。”
“那就好。我刘十三打拉杆子当土匪就把脑袋拴在了裤腰上,随时当球踢。今日格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我的造化。我看得出,你是条汉子,吐摊唾沫砸个坑,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我这会再求你一次,放我老婆一条生路。”
麻连长说道:“别听他的!”
刘十三看一眼麻连长,说道:“我刘十三杀人放火的勾当干了也有好多年,可还一枪没伤过二命。你难道比我这个土匪还凶残?!”
麻连长瞥一眼喜凤鼓鼓的肚子,凶狠狠地说:“斩草就要除根!”
墩子脸色一沉,说:“麻连长,不要说了。”
麻连长一怔,呆望着墩子。稍顷明白过来,急忙谏道:“墩子兄弟,这个人情卖不得!”
墩子瞪起了眼睛:“麻连长,师长可是要你听我的指挥!”这是他第一次以权势压麻连长。
麻连长咽住了话。他已看出端倪,知道再说啥也无济于事,不如落个人情给墩子好了。
墩子转脸对刘十三说:“十三爷,你放心,你的夫人我会照顾好的。”
刘十三笑道:“你果然是条汉子,说话算数。”墩子说:“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以前的话咱不说,单说今日格的事。墩子,我谢你了“刘十三“咕嗵“一下跪倒在墩子面前,叩了一个头。
墩子没想到横行一世的刘十三会行如此大礼,慌忙弯腰去扶刘十三。刘十三却一把抢下他手中的盒子枪,对着自个的脑袋开了一枪。众人都吃了一惊,望着一摊泥似的倒在尘埃中的刘十三痴痴发呆。
“我的你呀!......”喜凤嚎叫一声,扑在了刘十三的尸体上......
好半天,墩子才把喜凤从刘十三的尸体上拉开。喜凤哭成了泪人,要不是墩子架着,就会瘫在脚地。墩子对麻连长说:“你们抬上刘十三的尸体先回岐凤。”
“那你......?”
“我把她安顿好就回来。”“给你留几个弟兄吧?”“不用留。”
麻连长不再说啥,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墩子兄弟,师长要问起你我该咋说?”
墩子沉吟道:“你说该咋说?”
麻连长不吭声,只拿眼睛看他。墩子自思这事瞒是瞒不住的,便说道:“你就实话实说吧。”
麻连长带着队伍抬着刘十三的尸体走了。喜凤这时也安静下来,坐在地上发呆。墩子站在她身边,一时找不出话语来安慰她。两人相视无语。
太阳升起来了,血染了似的架在天边的树权上。关帝庙已被士兵们放了一把火,燃着熊熊烈焰,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庙院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汪着一摊一摊的猩红,令人惨不忍睹。
忽地一声巨响。他俩抬眼看去,关帝庙的屋顶坍塌下来,一根带火的半截木椽斜刺劈空而来,眼看就要砸在喜凤身上,墩子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踢开那半截带火的木椽。喜凤脸上波澜不起,嘴里喃喃地说道:“造孽啊......”
墩子不愿让她在这个地方再受刺激,扶她起身,说道:“咱们走吧。”
喜凤一脸木然:“上哪达去?”“我送你回家。”
“回家?”喜凤看着他,“我的家在哪达?”
墩子一怔,以为她受了刺激,神志有点不清,便说道:“永平镇。”
“你是说徐家?”“嗯。”,
“那是我的家吗?”喜凤摇头,喃喃自语,似在问墩子,又似问自己。
墩子觉得此时跟她说不清,改口又说:“那就回咱们村吧。” 喜风又摇头:“我大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他不想再见我,我也不想再见他。”
墩子为难了,一时不知所措。
沉默良久,喜凤忽然说:“我想死。你要念咱们小时候的交情,就把我打死吧。”
墩子大惊:“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你还年轻,正在活人,往后的路还长着哩。”
“我还活啥人哩......我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喜凤眼里滚出两串泪珠。
“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墩子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喜凤,只是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良久,喜凤拭去脸上的泪水,说:“我想回刘家。”“刘家?”墩子一怔,“你是说刘十三的家?”
喜凤点点头。
墩子呆眼看她,实在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刘家。半晌,问:“你就不恨刘十三?”
喜凤抬眼看他:“恨他,为啥要恨他?”
“他把你抢上了山,让你落得如此下场。”
“他抢我上山不假,可他若不抢我上山,我早都做了鬼了!”墩子愕然:“为啥?”
“那天晚上你刺杀罗玉璋失手逃走了,你安然了我可遭了大罪。徐家不再拿我当人看......徐望龙回家来,睡觉当我是窑姐,使唤当我是佣人,还逼着我去死......”喜凤把一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我在徐家遭的罪受的辱你知道么?!”
墩子没想到徐家竟然这样虐待喜凤,半晌无语。
喜凤又说:“不错,刘十三是土匪,杀过人放过火抢过钱,可他对我好,拿我当人看。不,他把我当神敬哩。可徐家呢?徐望龙是畜牲!徐云卿是门背后的蝎子!”
墩子无话可说。徐家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一下子崩溃了。
喜凤话锋一转,又把矛头指向他:“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刘十三给我说过,他拿你当朋友待,可你却拐走了他的老婆!”墩子的脸蒙上了红布,分辩道:“我没拐他老婆,是人家不愿嫁给他。”
“不管咋说,那女人是跟着你走的。”喜凤冷笑一声:“她如今给你做了老婆吧?”
墩子的脸越发红了:“我真的没拐她......”他不知道为啥要说这句话。
“就算你没拐吧。这回你带着队伍偷着来打老爷台,可是恩将仇报呵!”
墩子垂下眼皮,不敢看喜凤的眼睛,讷讷地说:“我在人家手下当差,不敢不服从命令。”
“墩子,不管咋说,刘十三是死在了你的手中,我恨你......”喜凤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墩子语塞,心中一阵惶然。好半晌,他说:“我送你去刘家吧。”
“刘十三早都没家了......”喜凤泣不成声。墩子呆了。
“官家把他的家砸成了瓦渣滩......”
墩子搓着双手,一筹莫展:“那......咋办?”“我不知道......”
墩子沉思良久,说:“离这达不远有我一个远房表叔,他人很厚道实诚,心地良善。我送你到他那达先住下,日后再想办法。你看行么?”
喜凤叹了口气:“唉!到了这一步田地,死你又不让我去死,只有你说咋办就咋办。”
墩子见喜凤答应了,满心喜欢,说:“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
喜凤望着冲天大火,说道:“火把啥都烧了,还有啥东西收拾。走吧。”腿却软得走不动。
“你等等!”墩子说了一声,转身朝庙殿背后跑去。
时辰不大,他牵来一匹乌骓马,鞍镫齐备,这匹马是刘十三的坐骑,它在庙殿后的窑洞喂养着。庙殿虽然着了大火,可做马房的窑洞却安然无恙。墩子把喜凤扶上了马背,牵着马下山。下了山,墩子牵着马踏上去表叔家的路径。喜凤忽然问:“你救了我,回去跟你的上司咋交待?”
墩子说:“咋交待啥,你又不是土匪。”“我是土匪头子的老婆。”
“你是被抢上山的,逼良为娼。”
“不,我是自愿嫁给刘十三的......”
“这个......你就甭管,回去我自有法子交待。”“我怕连累你。”
“能连累个啥,大不了脱了这身黄皮子。”“脱了黄皮子,你的仇不报啦?”
墩子不语,牵着马低头赶路。他现在心里啥都没想,只想着咋样才能把喜凤安顿好。他觉得喜凤到了这一步田地都是他的罪过。只有安顿好喜凤他心里才好受些。
那匹乌骓马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回过头咴咴直叫。墩子和喜凤都转头去,老爷台上的火光虽然看不见,可那浓浓的黑烟弥漫了整个东天,把血红的太阳也遮得暗淡无光。
良久,墩子回过神拉马赶路,那马不肯上路,他举起拳头在马屁股上擂了两拳,那马这才“得得“地上了路......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表叔家。表叔表婶看到墩子十分高兴。表叔上下打量着一身戎装的墩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墩子出息了,出息了!”
表婶瞅着马背上的喜凤,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这是侄媳妇吧,心疼(漂亮)得哟,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
墩子和喜风相对一视,都红了脸面。他想给表叔表婶说喜凤不是他的媳妇,转眼又一想,还是将错就错的好,这样表叔表婶会待喜凤更亲些。
午饭表叔表婶倾家所有,熏肉、山鸡、野兔都上了桌面。无疑,表叔表婶拿他们当贵客待。墩子自然十分感激。饭罢,墩子给表叔表婶说,他们部队近日要开拔到终南山去打土匪,媳妇怀了孕不能随部队去。他把媳妇送到表叔家里,也好有个照应,待生下孩子后他再来接媳妇,再三说给表叔表婶添麻烦了。墩子说这番话时,喜凤几次都想张口说啥,却被墩子用眼色制止住了。表叔表婶连连应承,要墩子尽管放心。墩子掏出一大把银洋给表叔。表叔红了脸说啥也不收,还说墩子拿他当外人看。墩子说这钱不是给表叔的,是让表叔想法给喜风补补身子。表叔这才收下。
安顿好喜凤,墩子就要回部队。他本想把那匹乌骓马留给表叔,可表叔不要,说山里人只养驴,马金贵养不起。墩子只好作罢。 '表叔一家人把墩子送出村子,墩子要他们留步。喜凤说她再送墩子一程。表叔表婶都很知趣,止住了步,让喜凤再送墩子一程。两人并肩走着,喜凤忽然问:“你为啥要说我是你媳妇?”墩子脸色一红,急忙说:“我没别的意思,这么说表叔表婶会对你更亲些。”
“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
“是好人,可日子过得苦。”墩子说着掏出一个包递给她:“这点钱你留着用,表叔他们一家也很难。”
喜凤接住了包:“到了这一步田地,我也只有领情了。”“跟我你咋说这话,太生分了。”
“你......为啥要这么待我?”
“咱俩是乡党么。再说刘十三跟我好歹也算是朋友。”“我先前拿话伤亏过你,你不怨我么?”
“咋能怨你,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实情。是我对不住刘十三,也害得你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喜凤叹了口气:“唉,别这么说,这也全怨不得你。他干的这勾当就不是个好营生。就是你不灭他,迟早都会有人来灭他。”墩子没想到喜凤竟如此明事理,真有点感动。稍顷,说道:“不管咋说,我觉得灭刘十三的不该是我。”他心里实在有些愧疚。
喜凤说:“这是命中注定。倘若落在别人手中,我们娘俩的命也就没了......”说着,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鼓鼓的肚子,“说到底我还真该谢谢你哩。”
“快别说这样的话。我答应过刘十三,要照顾好你。再者说,你我从小一块耍大,好歹还有一份情谊哩。论年龄,我还是你哥哩,哥哥照顾妹子理所当然,你说是么?”
喜凤笑了:“这么说你这份情我说啥也都该领。”墩子也笑了:“是这么个理嘛。”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彼此都觉得亲近了许多。墩子又关切地说:“你是双身子,千万要保重身体。”
喜凤心中一颤,十分感动,点点头。
“将来把娃娃养好,他是刘十三的一条根。”走了几步,墩子又说:“生下男孩,再甭让他走他爹的道了,那条道既造孽又太险。”
喜凤说:“谁家的爹娘都盼着儿女能有出息,只怕将来儿大不由娘。”
墩子心里一沉,却找不出话来说。两人一时无语,默默走路。
走了一程,墩子止住步说:“你回吧。”喜凤说:“我再送送吧。”
墩子说:“不送了。送客千里,终有一别。”
喜凤停住了脚。两人四目相视,心中都有话要说,但谁也不说。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羊,白云似的悠悠飘**,揽羊汉是个小伙,捏细嗓子在唱信天游:
提起那哥哥走西口,小妹妹我泪长流。手拉着你的绵手手,送你到大口。
有两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有站,过河你要看渡口,水深深水浅浅,叫人家前头走。
吃烟你自带火,万不要对人家火,牢记那别人起歪心,害了我的小哥哥。
住店你要住大店,再不要住小店,住了小店有人偷,害了我的小哥哥。
吃饭要吃煎饭,万不要吃冷饭,吃了冷饭得下病,谁是你的知心人。
睡觉你要睡热炕,万不要睡冰炕,睡了冰炕冻下病,谁是你的递汤端水人听着揽羊汉的信天游,喜凤脉脉含情地看着墩子,禁不住眼
里涌出了泪水。墩子也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圈发潮。
良久,墩子收住心猿意马,跨上了马背,说:“你回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喜凤说:“你身子忙,就甭来了......”
墩子抖动缰绳,那马在原地兜了一个圈。墩子刚想上路,只听喜风叫了一声:“墩子!”他又扯回缰绳,回到喜凤身边。
“你身在军营,凡事都要当心......”喜凤的声音带着泪,哽咽地说不下去。
墩子心头一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心中奔腾的感情潮水,说了声:“你回吧!”抡起拳头在马屁股砸了两拳。那马一声长嘶,奔上了通往岐凤的官道。一股黄尘弥漫而起,遮住了远去的征人......
墩子回到岐凤,刚进师部就见到了张副官。张副官也是西秦人,跟他关系很密切,平日里两人无话不谈。张副官一见到他就说:“楞子死了。”张副官跟陈楞子有袍泽之谊,一脸的悲伤。
墩子大惊失色,忙问陈楞子是咋死的。张副官便简略地把陈楞子之死说了说。墩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长亲手打死了他?!”
张副官点头,要他保密,千万不要说这消息是他告诉他的。墩子当即就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副官临走时关照他:“你可要当点心,师长正生你的气哩。”可他却没听进耳朵去,痴痴呆呆地走进师部客厅。
客厅里没有人。墩子怔怔地站在客厅中央,呆眼看着脚地出神。他似乎想要找出陈楞子流血的地方。他实在不愿相信师长打死陈楞子这个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李信义从楼上下来了。他依然军装整洁;红光满面,背头梳理得丝发不乱,只是眼圈有点发青,可能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墩子,你回来啦。”
墩子猛然惊醒,并腿立正,给李信义行了个礼,答道:“师长,
我剐回来。”
李信义在太师椅上坐下,抽着雪茄,烟雾把他的脸面弥漫得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半晌,他问道:“你把刘十三的女人安顿好了?”
“报告师长,安顿好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违抗了军令?”“......,'
“你知道不知道违抗军令所当何罪?”
墩子分辩道:“师长,她是被刘十三抢上山的良家妇女,而且怀着身孕......”
李信义的脸色更加阴沉:“那就更不应该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
墩子一愣,怔怔地望着李信义。李信义的脸色很不好看,雪茄在他指问冒出一缕袅袅青烟,他一双犀利的目光把墩子盯了半天,说道:“人常说斩草务必要除根,你斩了草却不除根,后患无穷呀!”
“我不忍心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怀孕女人......”
“不忍心?她肚里怀的是土匪的种!倘若她生下一个男孩,你就不怕他长大成人寻你为父报仇?!”
墩子一惊:“不......不会吧......”
“为啥不会?你不就是要为你父报仇吗?”墩子打了个冷战,无言可辩。
这时汪松鹤从套间的机要室走了出来。师长和墩子的谈话他听得清清白白。他走到墩子身边,意味深长地说:“墩子,师长十分器重信任你。这次你一举歼灭了刘十三这股顽匪,的确立了一件大功。可你却自作主张放跑了刘十三的老婆,这可是要杀头的。”
墩子急忙说:“参谋长,不是我有意违抗军令,我实在有苦衷......”
“什么苦衷?”汪松鹤问。
“她娘家跟我同村,就住在我家对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咋下得了手......再说......”墩子欲言又止。
李信义沉下脸道:“再说啥?莫非你俩还有私情?”墩子红了脸面:“不不,她救过我一命......”
李信义与汪松鹤都有点吃惊,交换一下目光,同时把审询的目光投向墩子。墩子便把他刺杀罗玉璋的经过叙说了一番。其实李汪二人早已从情报处得知墩子刺杀过罗玉璋,只是不知道得这么详细,更没有想到徐云卿是他的主使人,自然也想不到刘十三的压寨夫人就是徐云卿的儿媳妇。
汪松鹤缓缓地抽着烟,说:“如此说来倒也情有可原。”
李信义吐了一口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怕墩子你留下了一条祸根。”说着拿眼睛看着墩子。
墩子挺着胸脯,无怨无悔地说:“祸根不祸根听天由命吧。丧良黑心的事我做不出来,更别说让我去杀一个对我有恩的怀孕女人。”
“也罢。”李信义挥了一下手:“你去吧。”
墩子却站着没动。李信义看他一眼,问:“你还有啥事?”墩子瞪着眼睛问:“陈营长死了?”
李信义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墩子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可却面静如水,点了一下头。 “是你打死的?”
“应该说是罗玉璋逼我打死!”
“师长,你咋不把罗玉璋那驴熊打死?”
“放肆!”李信义脸上变了颜色,大口抽着烟。
汪松鹤走过来拍着墩子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墩子,别激动。当时的情况对咱们很不利,师部里外都是罗玉璋的人。罗玉璋你也是知道的,是条疯狗,急了眼就要咬人。而且陈营长已经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再三呼叫师长送他上路。师长一来被迫无奈,二来不忍眼看陈营长再受罪,就开了枪。”
“参谋长,我不敢怨师长......罗玉璋那驴熊太张狂了,跑到咱家门口来撒野......”墩子声音哽咽,眼圈发红,“陈营长他不该死呀......”
汪松鹤说:“陈营长是条汉子,他的血不能自流。这个仇一定要报!”
“师长,你发个命令,让我去收拾罗玉璋那个驴熊!”
李信义一语不发,只是大口抽烟。汪松鹤拍着墩子的脊背,婉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任务我一定让师长交给你。”随即喊来张副官,让张副官陪墩子回去休息。
张副官陪着墩子走出师部大院,墩子却没有回住处,脚步往西街走去。张副官问他上哪里去,他说去看看楞子的太太。张副官止住脚步说:“算了,甭去了。”
墩子困惑地看着张副官,不明白他为啥要说这种话。张副官叹了口气:“唉!春妮疯了。”
墩子惊呆了,半晌,醒过神来,扭头就奔陈楞子的住处。跨进院门,他就听见春妮沙哑着嗓子喊:“师长,你为啥要打死楞子!他可救过你的命呵......”
进了屋,手枪营的几个连长的太太和张副官的太太都在这里。女人们见墩子进来,点点头算作问候。春妮披散着头发在**又哭又闹,几个女人拼命拉着她。几天不见,一个俏丽佳人变成了一个疯婆娘,头发散披,形容憔悴,目光呆滞。她神志不清,已经认不出人了。墩子紧走两步,叫了声:“嫂子!”春妮眼神惊恐起来:“你是谁?”
“我是墩子。”
春妮瞪圆了眼睛:“你是李信义!你为啥要开枪打死楞子?你说!你派他干啥去了?是不是让他去打罗玉璋的黑枪?你说!你说呀!......楞子可是救过你的命,你咋下得了这黑手?......你这是杀人灭口呀......”春妮扑过来要跟墩子拼命,被几个女人死死拉住。
墩子见此情景,鼻子好像灌进许多醋,泪水险乎夺眶而出。张太太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出屋,好让春妮安静安静。
在院子墩子呆立半晌,才让心情平静下来。他问张太太,春妮几时疯的。张太太用手绢拭拭发红的眼睛,叹气说道:''唉!出事的那天也不知是谁给她说了师长把楞子打死了。她发疯似的跑到师部,看到楞子的尸体一下子就呆住了,好半晌都不会哭。后来哭了一声就一头栽在楞子的尸体上昏死过去。大夫把她救灵醒后就成了这般模样......”
墩子用手搓着脸,把悄然滚出眼角的泪水也搓于了。张太太又说:“楞子死得很惨。罗玉璋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脸上被血浆了,都看不清眉眼来......”张太太哽咽起来,脸上又挂上两串泪珠。墩子心头的火熊熊燃着,牙齿咬得格格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