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静慧每天去公园都能看见吕正练书法,一来二去的她忍不住点评了:“有力雄劲、收放有度。”吕正问:“你是练太极拳那一伙的吗?”白静慧说:“东南角练合唱的,想参加吗?”吕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五音不全。”
“唱歌调整呼吸,锻炼肺活量,对身体非常好。”白静慧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了。吕正扭头看了一眼她灵巧的背影,转身写了两笔,再回头看,白静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树荫当中。
鲍雪身穿运动服,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站在白静慧唱歌的地方活动腿脚。合唱散了,白静慧走过来冲外孙女笑:“臭东西,又来敲我的竹杠啊?”鲍雪嬉皮笑脸:“今天我点,包子,炒肝。”
祖孙俩在饭店里吃早餐,鲍雪说:“姥姥,我听不见您的声音啊。”
“合唱讲究整体合一。”
“埋没您一副好嗓子了。”
“你姐怎么样?”
“她还沉睡在英伦半岛的时间里,安全又可靠。”
“安全不安全的,你替我好好看着点她,不要让她在下坡路上滑得太远,免得陷入泥潭里,拔不出脚来。”
“这么不放心她,干吗还逼她走?”
“有个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在您那儿住的时候,比我姐好不到哪儿去,您不是也忍了吗?”
“你跟她可不一样,你知道心疼人,她跟她爸一样,心冷,眼里没别人。你舅舅就是被你姥爷惯成那副德行的,我不想让她变成她爹那样。”
“其实我姐也有很多优点,她聪明学习好,从小就知道护着我,让我少受了不少欺负。”
“你们这茬人赶上了计划生育,没有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她护你,你帮她,血脉相连应该的。”
白静慧叹了一口气说:“处理好家事,要比社会事难度大多了,外面可以大开大合,家里真得细火慢炖。”
“我姐小时候,没在父母身边长大,跟父母的感情比较淡薄。性格上有缺陷,也不全怪她。”
“你也没在父母身边长大,你怎么不像她?”
“我爸妈节假日必来北京看我,我寒暑假也都回去,跟他们在一起。我舅舅和舅妈什么时候来北京看过我姐?一来准是为了搜刮民财。”
尤姗姗去见客户,回来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肇事车辆剐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后逃之夭夭。尤姗姗跳下车跑到那个中学生身边说:“你不要动弹,把你的手机给我。”
尤姗姗在电话里告诉男孩的父亲,他的孩子在霄云桥路口被车撞了,还不知道伤哪儿了,希望家长马上过来。
男孩的父亲急匆匆地赶来时,尤姗姗已经陪着孩子,在路口站了半个小时了。尤姗姗要父亲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做检查,有问题立刻报警,交警会调监控寻找肇事车辆。男孩的父亲对尤姗姗感谢再三。
尤姗姗说:“为人父母,谁遇见这样的事都会伸手帮忙。不用谢!真的不用谢。”
这件事让尤姗姗莫名其妙地心慌,她决定去看自己的儿子。
前夫史达明父母的家在一片老别墅区,尤姗姗刚进门就听见婆婆在大声喊:“老史!老史!”
老史斜靠在沙发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老爷子中风了。尤姗姗叫来急救车把老史送去医院抢救,她把一肚子的气撒给史达明。
“史达明,你爸中风住院了,赶紧过来,换奶奶回去,英杰下学回家,家里没人不行。”
史达明在会议室外面压低了声音说:“我开会呢。”
“扯淡的会永远开不完,别说我没提醒你,老爷子还处在危险期。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别后悔。”
“你替我陪一会儿,散会我立刻去医院。”史达明央求道。
“你这人既不会当儿子,也不会当爹,更别说当丈夫了。真是白瞎了你的性别。”尤姗姗挂断了电话,去缴费处把住院的费用交了。
回到病房,尤姗姗安顿惊慌失措的婆婆说:“奶奶,我给你叫辆车,你赶紧回去吧,英杰下学,看家里没人该慌了。”
“这里怎么办?”婆婆问。
“这里有我,你放心吧。”
史达明赶到医院,看到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陪在父亲床前。
尤姗姗在电话里说:“那是我给爷爷雇的看护,奶奶岁数大了,禁不住事,你勤回家看看,那是你的爹妈,不是我的。”
尤姗姗跟儿子通话的时候,语气温顺得像只猫:“儿子,吃饭了吗?”英杰手里举着手机,眼睛看着桌子上的iPad,答得漫不经心:“嗯。”“这个学期学习怎么样?”尤姗姗问得小心翼翼。“还行。”英杰扭头叫道:“奶奶,您跟我妈说吧。”尤姗姗在心里骂自己:“看看你混的,儿子都跟你没话。”
白静慧来鲍雪家,鲍雪看见奶奶手里的鱼和鸡,立刻眉开眼笑:“姥姥,您亲自下厨来了?”白静慧佯装生气,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知道我这个级别的厨师,一个小时多少工钱吗?”
“您这个级别,谈钱太俗,要谈亲情。”
白静慧进屋,看见无比凌乱的房间,立刻手扶住墙,闭了一会儿眼睛。
“姥姥,您的表演太夸张了。”
“看看你俩把屋子祸害的,说它是猪圈,猪都不愿意。你姐呢?”白静慧一脸嫌弃。
“睡着呢。”
“这都十一点了。”
白静慧拎着菜进了厨房,手脚麻利地剁鸡剖鱼。鲍雪跟在姥姥屁股后面一波一波地献着殷勤。白静慧问鲍雪:“你姐天天什么时候醒?”
“下午两点以后睁眼是常事。我姐睡着了还特别吓人,睡姿固定,呼吸微弱,好几次我都以为她死了。”
白静慧手里拿着抹布擦拭灶台旁边的瓷砖说:“眼看三十岁了,还舍得这么睡,去叫她起来。”
**的戴小雨,被子裹着身体,脸朝上躺着,她睡得像放倒的雕像。鲍雪站在床旁边,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戴小雨感觉到床边有人,努力睁开眼睛。鲍雪立刻毕恭毕敬地给她深鞠三躬,戴小雨吓得一骨碌坐起来。
鲍雪满脸悲戚地唱起《葬花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戴小雨跳下床揍她,鲍雪蹿出门,戴小雨追到客厅。戴小雨看见正在收拾饭桌的白静慧,立刻尴尬地站住。白静慧斜了孙女一眼,像她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说:“洗脸,吃饭。”
祖孙三人围着餐桌吃饭。“鸡汤真鲜,里面都放什么调料了?”鲍雪问。白静慧说:“葱姜料酒。”“太好喝了,这两天点餐,点得我都恶心了。”戴小雨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是不是有点咸?”白静慧问。戴小雨说:“不咸,正好。”“奶奶做的鸡汤,天下第一。”鲍雪拍马屁。白静慧叹了口气:“你俩一个二十九,一个二十五,连顿像样的饭都做不出来。怎么成家立业?”
“姥姥,时代不同了,做一手好饭,不是女人的硬指标了。”
“把你的时代标准,说给我听听。”白静慧说。
“不是我说的,是网上归纳的。网上说,新世纪女性应该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写得了代码,查得出异常;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开得起豪车,买得起新房;斗得过领导,打得过流氓。”
白静慧哈哈笑。鲍雪说:“这么一比较,我样样不及格啊。”“那是因为你笨,没有脑子。”戴小雨补刀。“没脑子也比没有灵魂强。要说你是行尸走肉,僵尸都觉得它被贬低了。”鲍雪寸土不让。
白静慧用筷子敲桌子:“别磕打牙,好好吃饭。”
戴小雨告状:“她总随便穿我的衣服。”
“你随便翻我的东西,我就随便穿你的衣服。”
“你俩有一个利索的,也算对得起我,这可好,一只猪碰上另一只猪。我就纳闷了,你们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就这么邋遢?”
鲍雪说:“就因为您眼里太有活了,才培养出我这样的睁眼瞎。”
白静慧举起筷子佯装要打她,比画了一下又放下了,叹了一口气:“将来结婚生孩子可怎么办?”鲍雪说:“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戴小雨说:“我不结婚,更不会要小孩。”
白静慧一怔:“这叫什么话?”戴小雨说:“我爸妈生了我,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就把我扔在北京。等我习惯了北京的生活,他们又生拉硬拽地把我弄回去,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是他们使性子的筹码。”
白静慧看着她,眼神柔和起来。
鲍雪说:“你出国留学,舅舅舅妈可是花了不少钱。”“钱能等于亲情吗?”戴小雨问。
“姐,你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一觉醒来,精神升华了?”
戴小雨说:“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我爸妈很少来看我。出国后也很少给我打电话。我给他们打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现在是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的三无女人。”
白静慧说:“这点随你爸,伸惯手了,觉得谁都对不起他。”鲍雪说:“你睡着我家的床,啥活不用干,一分钱费用不用掏,还批判我没有亲情?”戴小雨说:“我说的是我爸妈。他俩眼里只有钱,没有人。”
白静慧说:“别揪着长辈不放,说说你自己的毛病。”“我怎么了?”戴小雨问。
鲍雪说:“你?奸懒馋滑!”戴小雨反唇相讥:“你,蠢笨呆傻。”白静慧说:“上下联都有了,我补个横批,殊途同归。”
鲍雪和戴小雨哈哈笑。
白静慧叹了口气:“你们姐俩,真的谁都不像我。”
“您内心多强大啊,您只要坚持什么,世界都会为您让路。”
白静慧被鲍雪夸得美滋滋的:“这话我爱听。”
戴小雨说:“您真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鲍雪夸姥姥:“您是被锁在老年人身体里的年轻人。”
“一对马屁精!”白静慧笑着起身去了厨房。
戴小雨问鲍雪:“我身体里锁着什么?”
鲍雪说:“锁着个会计,遇事用经济脑瓜安排取舍。在感情上处于被动,不喜欢追求轰轰烈烈的爱情。爱我和我爱,选择爱我。权衡利弊,一旦马失前蹄,吃的就是大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对你来说,被窝之外都是远方。你整天躺在**,床都被你压急眼了。你不出门,是怕被谁喜欢上吗?”
“被人喜欢,在我这里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对方给我一个看得见的将来。”
“等待已经让你灯枯油尽了,姐,你有一颗早衰的心脏,二十九岁就进入了夕阳红行列,而且是通红通红的那一组。”
戴小雨笑着骂道:“你给我滚远点。”鲍雪说:“我给你当妹妹靠的是毅力。”
“有多远滚多远。”
“不要飞扬跋扈,往底下走,姐,我教你渗透式表演。”
戴小雨举起筷子作势要敲她的脑袋。鲍雪作揖求饶,立刻换了话题:“姐,姐,你的生财之道,维系得怎么样了?”
戴小雨叹了一口气:“供一饥,不供百饱。花钱雇我吃饭的人,经常会别有用心,看着没有往下发展的可能性,也就不再联系我了。不联系就不联系,我正好在家里睡美容觉养颜。俗话说……”
鲍雪立刻打断她的话:“姐,俗话就是用来坑人的。你有那么好的学历,还是应聘个正经工作吧。”
“朝九晚五?下班回家还要熬夜看资料?这种日子我可受不了。”
“我算知道了,你最中意的职业就是当花瓶,最好烧制成卧佛型的。”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因为睡不着觉抓狂?”
白静慧端着蒸饺进来,鲍雪欢呼起来:“我最爱吃姥姥做的虾肉蒸饺了。”
杜世均下班进家,圆圆跑去给爸爸拿拖鞋。杜世均摸摸女儿的脑袋:“妈妈呢?”圆圆说:“在厨房做饭。”
杜世均走进厨房,抽了几下鼻子:“好香啊。”“今天怎么按时回家了?”司梦关了放在灶台上的电脑。“写什么呢?”杜世均问。
“网站要的稿子,期限眼看就到了。你去检查一下,大壮的作业写完没有?”
杜世均答应着去了,他拧着眉毛,一手拿着书本,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笔,像对待下属一样,在大壮的作业本上指指点点。大壮卡在一道数学题上,怎么都算不出正确结果。
杜世均急了:“你怎么这么笨?我给一块石头,掰开了揉碎了讲这么多,它都能写出答案了。”
大壮说渴了,想喝水。
“一碰到难题,你就找各种借口,不是喝水就是撒尿。”杜世均生气。
司梦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对大壮说:“做数学累了,回屋歇一会儿,吃完饭,改做语文,换换脑子。”
杜世均余怒未消,他问司梦:“知道远交近攻什么意思吧?”
“怎么了?”
“辅导大壮写作业,离远点,还能跟他交流,离近了,想不揍他都难。”
“哎,你能不能把你的诈尸式的教育风格改一改?”
“你来,你来。”杜世均立刻摔耙子了。
“你以为父亲就是一个名称?我跟你说,大壮是你亲生骨肉,不是我从网上下载的,也不是信用卡积分换的。”
“你矫情不矫情?”
“你扛着一儿一女,一天三餐,两次接送。给我矫情一下看看?”
“女人带孩子天经地义,从有人类那一天,女人的DNA就携带了这一项功能,你姥姥行,你妈行,你为什么不行?”
司梦被杜世均噎得直翻白眼。
李响跟冯希在持续的冷战中,没了去处的李响,无聊地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发呆。他扳着手指头数,冯希该给他打电话了。手机如约而至地响了,电话锲而不舍地连响三次。李响才懒洋洋地接了电话。
冯希一句不提两人生气的事,她说:“我做了火锅,你过来吧。”“不去。”李响拒绝得很干脆。
“牛肉是我手切的,拌了好些调料。虾滑也是我自己做的,你不过来,这些东西吃不完,该浪费了。”
李响咽下口水,板着脸口气很硬:“我有事,过不去。你叫别人来吃吧。”“那好吧。”冯希的语气很温柔。
她挂了电话,李响被撂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百爪挠心。
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气,鲜辣的红汤在火锅里翻滚,台面上摆着切好的肉和洗干净的蔬菜。冯希把各种小料调好,舀到小碗里。开始涮肉吃。她细嚼慢咽,吃得很仔细很认真。
不出冯希的意料,李响来了,他表情严肃地说:“我的一份材料落在这了,我要用。”“哦,自己找吧。”冯希说。
李响闷头翻找材料,他用眼角扫了一下,火锅旁边,冯希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对面摆着一副碗筷。
“鸭血已经煮好,现在就可以吃了。”冯希说。
李响走过去坐了下来,冯希把锅里煮好的肉,捞到他的碗里。李响起身打开冰箱,拿出来一瓶啤酒。“要不要煮红薯?”冯希问。李响说:“待会儿煮。弄这么多,万一我不来呢?”
“要是到现在,我还摸不透你的脾气,那咱俩这十年的恋爱,真是白谈了。”
“你的意思,我已经被你攥在手心里了?”
“我离开父母,辞了工作,跟你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让你把我攥在手心里。”
“话听着好听,实际不是这样。”
“怎么不是这样?你性格强势,说一不二。你决定的事情必须按照你的意思办。我什么时候反抗过?”
“你这个人看似随和,其实骨子里特别轴。你表面上答应了我的要求,在事情的具体办理过程中,你会一点一点地改变方向。最终的结局,肯定是按照你的意愿完成的。”
“是吗?”
“从要我到北京读博士,到绝对不可以同居,哪件事最后不是依了你?”
冯希笑了,她主动跟李响碰杯:“这倒是实情。”
李响吃得非常饱,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体育台的竞技节目。冯希在一旁把给他洗晒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熨烫平整。她去厨房给李响泡了一杯茶出来,发现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冯希推醒了他说:“你快回去睡。”李响哼唧着耍赖:“你就让我在这睡一晚上吧。”冯希态度坚决地说:“我跟父母做了保证,不结婚,我跟你不会住在一起。”
“你已经三十岁了,是成年人。”李响叫苦。“正因为三十岁了,我才要更加珍惜自己。”冯希说完,两手推着李响的后背把他送出了门。
孩子们睡了,杜世均坐在沙发上喝茶。司梦干完了家务活,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杜世均倒了一杯茶给她,司梦说:“不喝,我怕失眠。”杜世均说:“茶和咖啡对我都没有副作用,喝多少都能睡着。”司梦叹了口气:“十二属相里如果有骆驼,那我肯定是属骆驼的,耐饥耐渴负重奔波。”杜世均问:“你不会暗指我是那根稻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