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辙南辕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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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梦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屋顶说:“人生是个巨大的荒漠,哪里没有骆驼?压死一头换一头呗。”

“这个茬我真不能接。”

“这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你说,咱们当初为什么要孩子?”

“传宗接代,养儿防老呗。”

“指望他俩给你养老?做你个黄粱美梦吧。”

“你说为什么?”杜世均问。

“当妈是女人的天性,我生他们,首先满足的是我的心理需求,随后搭上了我的所有感情和力气,在伴随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我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

杜世均一声不响地听着。

“我不求孩子完美,不用他们替我争脸,不用他们为我传宗接代,更不用帮我养老。”

杜世均问,这话是对着媒体说,还是对着我说?全是套话。司梦说,她真是这样想的。杜世均不理解,既然如此,每天她还对着大壮河东狮吼什么?

司梦检讨说:“我是不应该对他吼,我也知道应该换个方式去爱他!这样的话,我每天要对着镜子默念二十遍。”“管用吗?”杜世均问。

“不管用。老师把我叫去训话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把大壮拎过来,重新塞回肚子里去。”

杜世均“啊哈”了一声,司梦问他啥意思。杜世均说:“面对现实吧,婚姻就是一条船,孩子是用来压船舱的。”司梦感叹道:“船搁浅了。”杜世均说:“总会涨潮的。”

司梦叹了一口气:“传说结婚后流的眼泪,是结婚前脑袋里进的水,我脑袋里进的这点儿水掀不起波澜。”杜世均问:“后悔了?”司梦反问:“你不后悔?”

“一儿一女,一房一车,一个自己选的老婆,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走,我为什么要后悔?”

“当初追求我的那个杜世均,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特别接地气,生日啦,情人节啦,见面纪念日啦,从来没忘记过。九年的婚姻生活,使你不断升华,你已经脱离肉眼凡胎,上升到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精神高度,你坐在云端,看着家中的世俗老婆,手拿扫帚,扫着一地的鸡毛。”司梦冷笑。

杜世均哈哈大笑。

“网上把你这种类型的丈夫,冠名为云配偶。就是以远程交互模式存在的虚拟化配偶,平时储存在云端,常见问题是,无法同步,基本见不着,更指望不上。”

“你这才是骂人不带脏字!”杜世均说。

“尽管云配偶占用了庞大的云盘大数据,但该记的一些事情一概记不住,比如家长会、交电费、煤气费、缴学费、打疫苗。这些事都是我一笔一画写在记事本上。”

“还有呢?”

“云配偶遇到麻烦会自动跟服务器切断连接,一走了之。在环境严酷指数增加的时候,比如碰见孩子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上补习班、老师约谈,云配偶可能由于各种干扰信号,导致数据丢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说女人是水做的,那男人就是水蒸气做的。”

杜世均提醒她:“牢骚太盛,防肠断。”

司梦说:“不用防,我的肠子已经断了好几截了。”

“我管着一个事务所十几号人,你管着一个家两个孩子,你说,咱俩谁更操心?”杜世均问。

司梦说:“职员不听话,你可以开除。我能把孩子开除了吗?”

杜世均讪笑:“孩子的问题在大人。”

“你这话就是踩着祥云拎着拂尘说的。我今年三十四岁了,都说三十五岁一过,日子就像刮风一样地横扫过来。鸡零狗碎的家务事,把我缠得蓬头垢面,万念俱灰。每天操持三餐家务,线上线下,为云配偶和熊孩子,海陆空环绕立体式服务。我倒成了有问题的人了。”

杜世均说:“我知道你很辛苦,没有应酬的时候,我也都按时回家帮你呀。”

“帮我?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我是男人,做事没你心细。”

两人难得进行了深入探讨,杜世均感叹:“你比我聪明,尤其是在讲歪理的时候。上个周末,咱俩因为大壮的补习问题争辩。你一句紧跟一句,把我逼得头皮发紧,眼珠子往外冒。好像中风的人憋了一肚子的话,因为嘴不听使唤,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没得到结果,还忘了吵架的初衷。”

司梦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她说:“这个家给孩子洗澡的是我,辅导孩子功课的是我,带孩子看病的是我,就算我生病了,也得拖着发烧的身子给孩子做饭。”

“你生病了,可以跟我说呀。”

司梦学着杜世均的口气:“有病去医院,我又不是大夫。”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我吃海鲜过敏,上吐下泻那一次。”

“我不是开会回不来吗?”

“知道什么叫仰人鼻息吗?我就是在仰人鼻息。我两手空空,只能靠讲道理活着。”

“这话说得就不讲理了,我的工资卡在你手里,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怎么就两手空空了?”

“这么说,我还算幸福喽?”

“人真的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读了十六年的书,每个阶段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上了婚姻这条船,最终沦为家庭主妇,你竟然觉得这是福?”

杜世均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不能跟着你的话往泥坑里走,你跟我说,幸福应该是什么?”

司梦说:“幸福里面有一个硬核,怎么吃进去,就得怎么吐出来。”

杜世均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

“我混成这副德行,总得痛恨点什么吧?你是孩子们的爸,我不能痛恨你,我只能痛恨我的人生。”

杜世均打了个哈欠:“困了。”

他上床睡了,司梦在书房里写文章,她在笔记本电脑上写道:九年的婚姻生活碾压碎了我的梦想,他总是心不在焉,我总是口不对心,他习惯了我对他的好,并把这种好当作理所应当,他不知道人都是需要被爱被关心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无限度地宠着、爱着、包容着另外一个人。

洗衣机提示完成洗衣程序,司梦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晾衣架上,上床打开床头灯看书。杜世均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了脑袋。司梦关了灯,她没有睡意,眼睛亮亮地盯着窗外。窗外有汽车开过去,窗帘上一道光扫过,声音远去了。司梦开始在心里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是山羊还是绵羊?咦,那只黑羊哪去了?看见它了。那只小羊,跳出围栏冲到草原上去了,我被它自由自在的生活迷住了。

早晨,司梦两只手拉着大壮的两条胳膊摇晃,直到把他晃醒。圆圆有起床气,睁开眼睛,看整个世界都不对。

“我不要穿这件衣服。”圆圆嘴噘得能拴个瓶子。司梦给她换了一件。圆圆说:“我要那件粉色带点点的。”司梦说:“那件衣服昨天晚上洗了,还没干呢。”

圆圆固执地说:“我就要穿那件。”司梦压着心里的火,跟她商量:“听妈妈的话,今天就穿这件衣服,星期天妈妈带你跟哥哥去看电影,看《哪吒传奇》。”

圆圆这才从**下来。司梦带她洗脸刷牙梳头,把他们要吃的早餐一样一样地端上桌。吃饭的时候,大壮看iPad,杜世均看手机,圆圆边吃边玩手里的乐高小人。

司梦恼了:“杜世均,你能不能起个带头作用?”杜世均立刻把手机扔在一边,顺便把儿子手里的iPad也抢过来,放在一边。

司梦说:“圆圆,你别磨蹭,一会儿该迟到了。”圆圆吃了两口饭,抬头看着杜世均说:“爸爸,我们张老师病了。”

“还有李老师呢。”

“李老师也病了,班上的小朋友们都病了。”

杜世均吃了一惊:“都病了,我们还去干什么?不去了!”司梦说:“你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她就等你这句话呢。”杜世均恍然,伸手摸了一下圆圆的脑袋:“小丫头,心眼真多。”

大壮想起来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回执单说:“妈妈,这个周末学校组织我们去郊游,你要是同意给我签个字。”司梦说:“让你爸签。”

大壮把那张纸放到杜世均面前,杜世均掏出来签字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大壮仔细叠好,放进书包里。

司梦问:“那几道错题改过来没有?”大壮说:“改过来了。”

“叫你爸爸再检查一下。”

大壮不情愿地掏出来算术本,杜世均翻开作业本查阅,他念道:“文字算式游戏:()拿()稳(+)-()上()下=()位()体。这叫什么题?”

“老师说,这叫文字算式游戏。”

“我一时真的反应不过来。”

司梦说:“你以为辅导小学生作业容易啊?”

杜世均看题念:“(十)拿(九)稳-(七)上(八)下=(三)位(一)体,对应的算式为:109-78=31。我儿子行啊!”

司梦说:“我给他掰开揉碎讲了半个小时,讲得我口干舌燥,以后这种事你接着。”“好,我接着。”杜世均息事宁人。

“大壮、圆圆拿书包穿鞋,咱们该走了。”

圆圆耍赖:“我星期一才去呢,今天是星期二。”

“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得去。”司梦说。

圆圆立刻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你不去幼儿园,就没有办法领你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去动物园人家也会问,小朋友你去幼儿园了吗?去了?好,进去。没去?回去吧。”

圆圆一下趴在沙发上,她问:“妈妈,我是从哪生出来的?”

“妈妈肚子里。”

“我想回去睡觉。”

司梦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她又跑回去趴在沙发上。司梦穿上外套,看都不看她一眼走到门口。

“妈妈你去哪儿?”

“你不去幼儿园,总得有人去,妈妈去了。”

圆圆爬起来,看着她如释重负地点头。

司梦说:“你送妈妈去吧。”“外面太热了,让爸爸送你吧!”圆圆说。

杜世均差点笑出来。

“妈妈走了就不回来了,你想不想妈妈?”

圆圆眼泪汪汪:“想。”司梦说:“托儿所的鹦鹉说,我也想圆圆。”圆圆说:“我给它喂过瓜子,它喜欢我。”“它只看到妈妈,没看到圆圆会伤心的。”司梦说。

圆圆知道躲不过去了,走到门口换鞋。她说:“我以后上幼儿园不哭了,一哭腿都热了,可难受呢。”大壮说:“那是尿裤子了吧?”

“妈妈,哥哥骂我。”

司梦命令道:“大壮,你赶紧的,就你磨蹭。”圆圆说:“我不穿这双鞋。”

司梦给她拿她要的那双鞋,帮她穿在脚上。司梦带着两个孩子一出门,杜世均立刻拿起手机,边吃饭边刷里面的新闻。

司梦领着圆圆把大壮送到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进了校门,又拉着圆圆的手把她送到幼儿园门口。圆圆看着妈妈咧着嘴,司梦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圆圆的眼泪没掉下来,她和司梦招手说:“妈妈再见。”

圆圆跟着孩子们一起进了屋。司梦不放心,扒着门缝看。圆圆一进门就变成了另一个小孩,她大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后又站起来,她从对面小朋友面前的盘子里,抄起一块饼干大口吃起来。

司梦暗自偷笑:“戏精上身啊。”

地铁里人头攒动,多数为年轻人,他们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冯希快速追赶刚刚停稳的地铁。她用尽全身力气挤了上去,车门在她身后勉强关上了。地铁徐徐开动。过了换乘点,冯希才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她拿出手机给鲍雪打电话。说尤姗姗要她马上到××路爱咖啡来,有要事跟她商量。

高峰时期,路上很堵,鲍雪赶到爱咖啡时,冯希和尤姗姗已经喝了两轮咖啡,简餐也点好上了桌。鲍雪一点不客气,拣了块自己喜欢的比萨吃起来。尤姗姗喝着果汁,端详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女人,问道:“你们俩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怎么可能成为朋友?”“我跟你也不是一个物种。”冯希说。

“对,对,杂交过的水稻,产量多,颗粒饱满。”尤姗姗笑了。鲍雪问她:“你把我从城东头叫到城西头,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通过冯希转达一下?”

“我没有你的电话,再说了,搞实体这种大事,怎么能在电话里说?我呢,准备投资开家饭店,想邀请你入一股。”

鲍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再说一遍,大点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尤姗姗问鲍雪:“你做演员年薪多少?”鲍雪说:“我挣的这点钱,用不上这么厚重的词吧?工资和话剧的演出费,全加起来也就二十来万吧。拍电视剧的收入不稳定,不能算在内。”尤姗姗说:“这点钱,还不如去炒股呢。”

鲍雪说:“两回事,当演员是我从小喜欢的职业,上了台,即使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都叫我特别兴奋。”“没台词,在台上待着干啥?”尤姗姗问。

“女主角就一个,红花还得绿叶衬,绿叶都算大角色,我还演过小草呢。”

“你长这么好看,怎么能趴在地上当草呢?听我的,入股吧,做个有资产背景的人。”

鲍雪说:“第一我没钱,第二我没有商业头脑,第三我连自己都管理不了,怎么管理别人。大姐,你还是别拉着我蹚这个浑水了。”尤姗姗一掌拍在桌子上说:“我借你三十万做投资。”

冯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鲍雪说:“我不借钱当老大。”“屁崩的俩钱,还想当老大?无利息、无限期偿还怎么样?”尤姗姗说得很豪气。鲍雪问:“你为啥非要把我拉进来?”尤姗姗说:“我喜欢你,是稀有物种间的本能感应。再说了,股东里,总得有一张让我看见喜欢的脸吧?”

鲍雪指着冯希问:“有她还不够吗?”尤姗姗摇头:“她呀,她就是个妇女。”“你不是妇女?”冯希翻了她一眼。尤姗姗说:“我是有一颗少女心的成熟女人。”

冯希鄙视说:“你那少女心,酸得像青梅成了精。鲍雪,我跟你说,她没事就爱在朋友圈里发酸诗。什么,我约白桦远行,它却忘了曾经的许诺……”

“有个朋友在评论区,给我发了三朵小红花。我问,三朵玫瑰什么意思?他回答了三个字,放过诗。”尤姗姗咯咯笑。

鲍雪哈哈笑。

“冯希只要在朋友圈里洒鸡汤,我立刻在下面留言说,我妈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啃鸡腿,不是为了喝鸡汤。”尤姗姗说。鲍雪笑出了眼泪,掏出手机来说:“必须加你的微信,来,我扫你。”尤姗姗的肩膀立刻端起来了:“你入股,我就让你从头到脚把我扫一遍。”鲍雪说:“你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想一想。”

“很多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了。多大个事?入吧,入吧。不要利息、不限期偿还的贷款,还不用你出力,这样的好机会,不要白不要。”尤姗姗劝道。

冯希问:“哎,尤姗姗,你甩出这样的大手笔,总得有个因为所以吧?”

尤姗姗说:“喜欢这种事,根本用不着逻辑分析,股东我必须看对眼,否则无法跟你们拧成一股绳。我跟她王八瞅绿豆对眼!还有一个股东指标,鲍雪,你再找一个你看对眼的人,最好是女的。”

鲍雪问:“为啥不要男的?”

尤姗姗说:“男人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我得给女人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