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時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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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母親捎來知青點的新衣。我憎惡它的新,還有它的色澤鮮亮,忍不住把它揉皺一些,有意給它抹一點灰土或者汙漬,恨不能在上麵再打上一兩個補丁,把它做破做舊以後再穿出去,讓我在農民中感到心安理得。我在鄉下小學當代課老師的時候,有一次覺得身上幹淨得太可恥,太資產階級了,竟不敢直接從學校回家,因為路邊正有很多人一身泥水地在搶收稻子。我一直等到天黑才賊一樣地潛回去。

外形向下層貧民看齊,是那個時候的潮流,卻是曆史上的反常。曆史上服裝演變的動力大多是“高位模仿”,即外形貴族化而不是外形勞工化的模仿,正如英國動物學家莫裏斯考證過的:十八世紀的英國鄉紳們打獵時,常常穿著前短而後長的燕尾服,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這種獵裝略加修改後就成了流行便裝。自那以後,普通西裝、茄克、超短裙、牛仔褲等等,都因為最先是上流人士用來從事射擊、釣魚、高爾夫、馬球、滑冰、網球一類休閑活動,後來才在社會上流行開的(見《人類動物園》)。盡管人們後來穿上茄克時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賽馬騎手,穿上超短裙時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網球運動員,穿上牛仔褲時也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擁有鄉間牧場可供度假的富翁,但他們的服裝興趣都來自前人或他人的休閑——而那正是貴族的生活特征,是闊綽和閑適的標誌。在這一過程中,原本屬於放牧、種糧、打魚等勞工者的裝束(如牛仔褲),因為出現在富翁們的假日裏,有幸身價大漲和名聲鵲起,最終進入了時裝的堂皇櫥窗,定為勞工者們始料不及。

美國經濟學家韋伯龍寫過《有閑階級》一書,也說設計女服的目的常常不在於體現女性美,而在於“使女人行動不便和看似殘廢(hamper and disable)”:高跟鞋、拖地長裙、過分緊身的腰束都顯示當事人是有閑階級,永遠不會受到工作的殘害。這也是中國傳統貴族自我形象設計的隱秘原則:長袍馬褂,窄襖寬裙,甚至把指甲留得長長的,把腳裹得小小的,宜靜不宜動,宜閑不宜忙,一看就是個不需要幹活的體麵人。即使實際上還沒混出那種資格,即使實際上還需要偷偷地流臭汗,但至少在外形上給人一種有頭有臉的氣象,也可讓人產生錯覺,讓人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