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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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去M城出席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由一個學術機構主辦,大概是出於粗心或者經費有限,沒有配備同聲翻譯,隻有少數細心的發言者事前散發了提要譯文,幾張剛出自複印機的紙,還微微發燙。從世界各地飛來的學者們依次說起了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一位以色列青年明明能說法語但也要說希伯萊語,據說是為了保護文化和語言的多元性。沒有人能聽懂這麽多語言,但都保持著聽的姿態,對進出過多或者呼呼入睡的人甚至眼露驚疑,不容自己聽的姿態被攪擾。

會議就是這麽開著,就這麽開著和開著。如果你能聽懂發言中個別關鍵詞,就算是能把大概內容和眼下的發言進程猜出一、兩分,就算是有了重大收獲。有意思的是,主辦者沒有錢安排同聲翻譯,卻有錢準備了上等葡萄酒和好幾種飲料,讓大家在休息時間大喝特喝;主辦者沒有安排翻譯時間,卻給會後的雞尾酒會安排了冗長的幾個鍾頭,還給一個滿頭白發的大人物安排了漫長的會前致辭,恭敬地請他胡說了一通什麽航海、銀行與交響樂的關係,還有非洲人民的苦難。他是個銀行家吧?是這次會議的讚助者吧?當時小雁好幾次看表,為會議主辦者著急。

小雁不止一次地參加過這種國際會議,對認真而熱情的語言不通、答非所問、話題雜亂、廢話連篇等已有準備,對耳朵閑置而笑容上陣的學術交流已有準備。她照例是用一臉肌肉來開會的。她喜歡M城。喜歡這個城市每一個毛孔都在流淌著浪漫和優雅,喜歡這裏明亮的陽光和磚石上水漬的氣味,喜歡地鐵裏流浪漢低沉的大提琴聲,喜歡小咖啡館裏桔黃色的溫柔,還喜歡轟隆隆的火車駛過高架橋去了一個神秘的方向,一個指向夕陽和教堂尖頂的方向。她在這個城市散步就像在一首十四行詩裏夢遊,每一步都撥動了豎琴,都留下了星光,叩醒了一個沉睡的傳說,關於王子,關於地中海,關於那個在廣場中旋舞的西班牙少女——如此熱烈而動人,她懷疑自己已經是同性戀,已經深深愛上了那個少女,忍不住就要去追求那個小美人。她不敢想象一個沒有M城的世界,那是多麽乏味,多麽令人遺憾。但她害怕這個城市很多角落裏的學術,準確地說,是害怕學者們慢性理論炎在會議上的急性發作。M城網羅了多少人才和知識嗬,建立了多少大學和學術機構嗬,但上天並不能像烤麵包片一樣來增加人類智慧,於是M城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一樣,也在一股勁地生產著智慧的外形,生產各種文化規程和文化形態,把這種生產進行得轟轟烈烈浩浩****。很多研討會都是這樣進行的:交流的熱心人湊到了一起,語種各異就像來趕一場文化大集,有身份介紹和名片交換,有熱烈鼓掌也有冷麵沉思,有俏皮話也有外文引注,有錄音記錄也有記者采訪,有私下請教也有歡樂聚餐……凡是交流的一切外形都有了,哪怕一個最無聊的小事也做得精致無比了,交流就宣布大功告成。隻是很多交流家一直忘記在會議主題方麵說出一句確有內容的話,哪怕是一句愚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