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政府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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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象棋,還有前一天晚上瘸子說的“你輸了”,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沒了,在一個小小的塑料袋裏窒息而去。一個有體溫、有表情、有動作、有脾氣的人突然成了一堆任人搬弄的呆肉,不知何時在我們熟睡之際不辭而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步步冷卻和僵硬——生命真是脆若懸絲,死神在我們耳邊又一次悄悄掠過。

我撿到了一隻熟悉的鞋,把它偷偷套在瘸子冰涼的腳上,一隻混亂場麵中誰也沒注意的裸腳。

問題是,嚴重的問題是:他為什麽會死?是自殺?是他殺?然而自殺或他殺是出於什麽原因?我回想這幾天來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詞語,還是沒法嗅出空氣中的陰謀和惡毒。直到事隔很久以後,我才有了一個疑點:記得小斜眼曾低聲問過我一句:“要是有人想整死你,你怎麽辦?”

“拚個魚死網破。”當時我隨口一答。

他看了我一眼。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

“沒什麽,隨便問問。”

我後來回憶得更清楚了:就在他問話的前後,他不唱歌,不俯臥撐,也不要人按摩,隻是獨自睡覺,但鑽進棉毯的那一瞬,眼角裏泄出一道餘光。我看清楚了,餘光雖然隻是投向牆上的紙掛鍾,卻隱隱藏著凶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警察也不相信瘸子是自殺。倉裏的人都被叫去受審,包括才來兩天的三個四川佬。幾個殺人犯和流氓犯更是重點懷疑對象,受審時間總是很長。尤其是黎頭,一去就三天,直到一個深夜才被兩個勞動仔架著回倉。他氣息奄奄,渾身汗濕,虛弱得話都說不出來。車管教把他的一隻手銬住,另一端銬在倉門的門栓上,讓他隻能站著,頂多隻能半蹲,沒法坐下來。隻有半天,牢頭的兩腿就腫如木桶,加上門口的風大,兩手已經凍得鐵一樣冰涼。大家找來些紙盒和棉毯,塞到他屁股下,讓他能夠坐一坐。他不從。弟兄們送來吃的喝的,他也一直緊咬著嘴唇,還是不從。他有一種要與手銬拚到底的勁頭。最後,大概是發現沒希望了,他突然破口大罵,每罵一句,腦袋就朝牆上猛撞,整個人瘋了一般。頃刻之間,他滿臉蓋著血,已經不見臉了,隻有紅色中兩隻眼睛眨巴眨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