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政府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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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街口靠近華天賓館,有一個貼滿小廣告的郵局報亭,居然還是三年前的老樣子。三年前我就是在這裏被抓的,當時被警察反剪雙臂,額頭頂住了一個肮髒的垃圾桶,屈辱的牢獄生活由此開始。我曾經在監倉裏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想把時間掐回到這個垃圾桶,掐回到我到達垃圾桶之前的一刻。

現在我回來了,對著垃圾桶忍不住淚流滿麵。我的兩個同案犯後來終於落網,使案子得以審結,我可以獲得輕判和出獄。但我不知道自己得到這一消息時,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就像經過曠日持久的排隊,總算排到商店櫃台前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買什麽,不知道櫃台裏的東西是否物有所值。母親的**已經空去並且積有灰塵。未婚妻的床下已經有了另一雙男人的皮鞋。朋友們的電話號碼大多已經改變——我現在應該往哪裏去?我當然還能慢慢地找到朋友,聽他們談GRE,談技術移民,談歐二標準,談真人秀,談上網灌水,談黨校中青班,還有台階和助巡……這都是我聽不大明白的,就像我當初聽不懂犯人的黑話。

他們拍拍我的肩,給我加上葡萄酒和巴西烤肉,約我下一個周末去打球,看他們如何贏下350杆的耐克或者300杆的登喜路……這又是我不懂的黑話,再一次讓我額頭冒汗,手心發涼,一肚子話說不出來了。他們像我當初見到的犯人,對我這個新來的家夥饒有興趣。

我不是一直在向往這樣的自由嗎?不是一直向往這樣的明亮和舒適嗎?為何一落到自由裏反而一身哆嗦?

是的,我自由了,聽不懂上等人的黑話但還是應該高興自由的降臨。我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我現在不必擔心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不必擔心任何保安和警車,就是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隊伍開過來,我也可以在這裏吹吹口哨。我沒犯法,沒有案情。你應該明白這一句話的意思。這就是說,我可以在這裏自由地看看天色,撓撓頭發,挖一挖鼻孔。我既可以上中巴車又可以招的士,既可以看廣告又可以看櫥窗,既可以摸電杆又可以摸牆壁,既可以踢一個飲料紙盒又可以踢一塊小石子,既可以走進一家小酒吧又可以走進一家理發店……我再一次確認頭上沒有四方形的天空,確認自己可以在這裏幸福地打滾,翻斤鬥,做廣播操——我曾經晝思夜想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