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字體:16+-

父親的剪影失望而去,以至我還來不及跟他說一句話,來不及把他完全看清。我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曾經害怕他活著我現在害怕他死去我隻能空張著嘴。此處禁止小便這條告示消滅了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切動心的言語。

後來我下鄉,讀大學,從湖南到海南,見到了很多很多人,但不知他在哪裏。積攢多年但無法說出的話,現在已開始在我心中腐滅。我很慚愧地承認,我已經沒有信心尋找了,對他的記憶已開始模糊和空洞。我沒法再在牆上的水漬裏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燈影裏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裂紋或黴痕裏找到他。除了他留下來兩張發黃的照片,兩張小膠片未能打撈起來的一切正在流失無蹤。我努努力,也隻能記起他戰爭年代參加過國民黨,也追隨過共產黨,在共產黨的軍隊裏立過戰功,後來一直在教室裏和講台上度過餘生。我再努努力,能記得他被兒女偷偷紮過一次小辮,在路上被劃破過一次腳等等,如此而已。對一個人來說,這種被忘卻不就是真正的死亡麽?這當然沒什麽。我們不是已經忘卻了幾十代幾百代但仍然在抽煙喝酒或談情說愛麽?

或許他的身體還努力在人世間留下痕跡,比方說力圖把眼睛傳給兒子,下巴傳給女兒,某條鼻子或某對難看的短腿傳給外孫女。但遺傳過程把他的身體特征分解,不過兩三代,便會使它們完全消融,融進茫茫人海,不會讓它們比記憶活得更長久。比方說,隨著我侄女突然被巧克力喂胖,她那條我父親下巴所特有的曲線,頃刻便不知去向。世界上有這麽多巧克力工廠,它們每天都埋葬著多少亡人體態的殘跡。

但我們家的某些異象總是尾隨著我們。從父親那隻藍花瓷碗開始,我家總是有瓷碗無端炸裂,就像櫥櫃裏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的鮮花綻開,墮下紛紛的花瓣,慶祝母親的生日,或祝賀我的遠行歸來。這實在有些奇怪。我遷居海南之後,爆炸力又從櫥櫃向整個房子輻射,燈泡、鏡子、窗戶玻璃、熱水瓶等等都曾無端炸裂,炸出奇妙的裂紋或燦爛的碎片。尤其是燈泡,有時買上十個回來不到兩個月就炸完了。有人說是燈泡質量不好,或者是電壓不穩定。但這完全不對:為什麽鄰居家幾乎就不買燈泡?而且鏡子的**狀裂紋與電壓有什麽關係?  日子一長,我們對這場防不勝防和綿延不絕的炸裂,也慢慢適應了、麻木了。有時媽媽掃地時未發現什麽碎片,還會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