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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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個夏夜裏的父親預感到厄運來臨,預感到自己將要去理發,將要朝著陽光迎麵闖過去,才給我留下了史無前例的撫摸。他照例不會說什麽。這已經足夠。這短短的一刻的撫摸已足使我記住他的氣息,足使我憑借這種氣息去尋找淺灰色毛線背心。他知道他的毛佗能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紅薯了,他看過秤的。他知道我是他的兒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卻了他,兒子還是能找到他。他對此完全胸有成竹。

我找出各種借口出門去,比方去看遊行什麽的。我狗一般地四處亂躥,有時在某條街上接連著來回一二十趟,卻不知道應該幹什麽。據實而言,我怕見到同學,怕見到鄰居以及任何熟人,隻能專走偏僻的小街小巷。有時候從熱鬧的大街一拐進偏僻小巷,就如籠鳥歸山心花怒放,有一種脫離危險地區的放鬆。因為在這種小巷裏,人們不大可能認識我,不大可能辨認出我滿臉的恥辱。他們更不會像學校裏的那些紅衛兵,貼出“老子反動兒混蛋”一類標語,把住教室的大門,隻容革命家庭的子弟通過,讓我們這些所謂狗崽子跳窗子或鑽牆洞,在他們的哄笑中滾他媽的蛋。

我到處尋找,追上每一個形似父親的背影,看他們的麵孔是不是能讓我驚喜。我去過父親經常出入的書店、劇院、圖書館、郵電局以及西餐廳,看熙熙攘攘的人流裏,是否有什麽奇跡發生。我還去過郊區,想找到父親說過的一個小屋。他說那小屋依山傍水,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梧桐樹,還有一個葡萄架,有葡萄架下竹製的桌椅。還記得他說過,小屋的主人姓王,用石頭壘牆,用石板鋪地,家具都是用粗大的原木隨意打成,幾櫥好書涉及古今中外,一個裝酒的葫蘆和一個大嘴的陶質豬娃,給他印象特別深刻。他說他走遍大江南北,就發現了那個神仙的去處,真想自己一輩子都住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