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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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否真正死了,其實我總是疑惑。

他不再有了,不再在我麵前語法嚴謹地闡述黨報社論以及譴責自己的過錯,但他就不可能在別的一扇窗子後凝望?或在遠方的一條街道上行走嗎?不在並不一定是消失。以前他出去講課,開會,下鄉支農,都不在我麵前,沒有什麽奇怪。“不在”為什麽就必定是“死去”?一九八八年,我乘船渡海遷居海南島的時候,一九九一年我乘機飛離國門看窗外大地唰唰唰滑落的時候,還在困惑於這個問題。似乎我在輪船和飛機指向的前方,還可以找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為害怕和慌亂,當時我應該跟著母親和姑姑去河灘上遷墳。那樣我可以找到更多的根據,證明陌生河灘上的陌生死者,並非我父親。

派出所提供的照片,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肉球,光滑閃亮,膨大鬆泡,除了眼角一條皺紋有點讓我眼熟,那肉球與父親麵容並無太多相似,很有假冒之嫌。大姐還告訴我,死者身上的毛線背心也不大像母親所為。母親的針線要粗得多,織出的男式背心不應該是那種麻色,應該是一種淺灰色。

是的,我也記得是淺灰色,淺灰色的毛線背心到哪裏去了?

我仍能嗅到父親的氣息,是他柔軟腹部滲出來的溫鮮,是他腋下和胸口汗漬的微酸,還有刮過胡子以後五洲牌藥皂的餘香——媽媽常要他用這種藥皂,防治他的神經性皮炎。這種氣息來自那一個晚上,當時我跟著他假期支農後剛剛回家,睡在一隻竹**。我醒了,背上很癢很舒服。我發現他正用蒲扇驅趕蚊子,輕輕撫摸我光溜溜的背脊,小心剔著我背上暴曬後脫落的皮膜,似乎在對媽媽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毛佗真是長大了,十三歲的人就能挑一百二十斤紅薯了。一百二十斤紅薯,我看了秤,真是一百二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