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鞋癖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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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父親理發去了。

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是二十多年前。

初秋的一天,天氣很熱,夏天還晾在金光灼灼的窗戶上。我想象那天父親照例把衣領整理得十分邏輯與理性,十分合乎社會公德,與守門人談了幾句關於修理自來水管的話,然後踏著地上老槐樹的白色花瓣,從容地朝著陽光迎麵闖過去了。

派出所接到了尋人的申報,但一連數天沒給任何消息。媽媽便自己去尋找,搜尋一切不懷好意的地方,比方鐵軌或水井。我想象她找到了不少陌生的麵孔,有的掛著漂亮的耳環,有的嘴裏鑲了金牙,有的臉上凝固某種對鄰居或親人的憤憤不已,但他們都很陌生,不是媽媽搜尋的目標。那是一個人口突然減少的季節,不是因為戰爭,也沒有瘟疫,而是一場政治風暴襲來——而這場風暴將來終究會被遺忘或者誤憶。

人們興高采烈地競相揭發和遊行,連我也同樣處於激動和亢奮之中,以至我父親去理發的那一天,我居然不在家,一連數天在外地享受革命學生的免費旅行,到處觀看大字報和標語。

看見母親每天傍晚怏怏地空手歸來,父親單位上好些麵孔總浮出一絲勝券在握的微笑。其實,他們在我父親辦公室的抽屜裏找到了遺書,遺書說他有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人,說他希望家屬子女都與他決裂,永遠忠於革命等等。他死到臨頭還那樣語詞簡潔語法嚴謹標點準確。但那樣一張紙,哄得過那些經常做體操又經常吃補藥的同事嗎?那些我一直稱為伯伯阿姨的麵孔,都滿臉深刻、機警、大智大慧,競相把每一聲咳嗽都製作得底氣十足老沉練達和意味無窮。他們輪番來啟發我們全家:你父親的哲學課和語法課都講得很好,這樣個聰明人怎麽會自殺呢?怎麽可能自殺呢?不不不,你們得仔細想一想,再想一想,他不可能到什麽朋友那裏去了嗎?比方說,在美國或者台灣是不是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