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茅草地

回声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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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那不是传教,但她装作不知道,也跟着人们开骂。

后来,夜校的学员越来越少。即算留下来几个,也大多是想学写几个字的人,或者是想找他借钱的人。一旦他鼓吹“破私立公”,鼓吹什么上交自留地,学生们就觉得他满口黄腔,一阵拍桌子打椅,把他轰下了讲台,赶出了屋场。到这个时候,竹妹又暗暗觉得他可怜。他也太老实了,太迂腐了,太不谙世事了。读了这么多书,做事怎么还像个娃呢?你以为大家都能像你一样,只剩下一分钱也往外掏?

有一次,她终于接受丁德胜的委托,去给他送一个字条,内容是约他来谈一谈。不知为什么,她去找他的时候,顺手还带上了一瓶蜂蜜,似乎是准备送给他的,似乎又不是。她在供销社的路口边守了半个下午,待到日头落到了山头,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来了。他一身晒得黝黑,蓬头垢面,没有戴眼镜,眯缝的眼睛老是紧张地看地,好像怕碰到石头和泥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竹妹已经看清他消瘦的脸了,看清他干枯的嘴唇、雪白的牙齿了。

她扯了扯衣角,露出一丝和解的笑容。只由于脸皮薄,她没有出声招呼。她想,男的总比女子胆大吧?

可是,他望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笑了,而他走过去了,真的走过去了!竹妹像挨了狠狠一棒子,只觉得头昏眼花,鼻子一酸,扭头就跑。

偏巧就是这个时候,公路那一头有人在叫路大为,是个风尘仆仆的城里姑娘,大概是什么同学来找他来了。竹妹躲在大树后抹眼泪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周小慧,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哪是周小慧?讨厌,你看清楚一点!”

“哦,对不起,莎莎呀。”

“瞎子,你没戴眼镜了?”

“摔坏了。托人拿到县城去修配去了。”

听到这里,竹妹其实应该明白,刚才路大为视而不见,也许情有可原。但此时的竹妹已满腔委屈,一看到另一个女子的白跑鞋和花裙子更是昏了头,根本没工夫细想一切。她听他们谈起了城里的武斗,谈到同学们的茫然和逍遥,当然还有路大为在这里的四处碰壁。有些话她没听清。她满脑子都是跑鞋和裙子,还有男人朝女子肩上捶了一拳,女子也朝男人肩上捶了一拳,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竹妹的眼泪哗哗流。她不能忍受这种笑,还有那亲热的一拳又一拳。她算是看清了,鸡还是鸡,鸭还是鸭,鸡和鸭是搅不到一块去的。难怪你路大为眼睛长在额头上,见人睬都不睬。好,竹妹成全你,去找你的鸭吧。可你为什么又要跑到山里来?为什么一来再来而且赖在这鸡窝里?为什么曾经用那么热情的目光盯得竹妹心慌意乱?好坏呀,你好坏。你跟着那个什么莎莎滚吧,滚得远远的——她就那样花容月貌?瘦弱不说了,声音尖细也不说了,连名字也古怪:莎莎。根本不像个人名,一点也不好听!

竹妹感到自己好可怜,把一瓶蜂蜜丢进水沟,跑回家去扑在**大哭了一场。她又找来菜刀,莫明其妙地把一截竹筒剁成碎渣,然后把碎渣拿到门迎风扬撒,好像这样一剁一扬,自己的胡思乱想就随着竹筒永远消失。

她没料到,有一天晚上路大为意外地到卫生院来敲门,敲得她的心里嘣嘣跳。

“你是谁?”

“我是小路。”

“你……来做什么?”

“我……想找老丁,丁社长。你能帮帮忙么?”

她当然能帮上忙。要是在以前,她一听这事还会高兴得直跳,但她现在愤怒地说:“你滚吧。他根本不在青龙峒。”

“听人说,你几天前还给他送过药……”

“他凭什么要见你?我凭什么要帮你?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杀猪的还是阉鸡的?是偷棉花的还是偷南瓜的?是脑袋上生了疮的还是脚板上流脓的?……”那一刻竹妹骂得好痛快。

“竹妹,你听我说……”

“我是聋子,听不见!”

后来从门缝里看,他怏怏地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中。这算是竹妹最后一次与大学生的交往,也是她最开心最得意的报复。因此,眼下来到烂石桥,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为这样一个人扑上前去。当时小桥被几根伐倒的枫树拦住,桥上还有风车、禾桶以及破土车——那是周姓人设置的路障。附近有零星的枪声,有喊打喊杀的一阵阵吆喝声浪,只是人们分隔在小河两边,藏在土坡后或树林里,都不敢贸然上前。竹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看到了熟悉的浓眉大眼和高高颧骨。他浑身泥汗,飞舞着红语录本,在小桥上朝河两边大喊:“社员同志们,大家要文斗不要武斗!要团结不要分裂!贫下中农不能打贫下中农……”

竹妹被眼下这个场景惊呆了。喊打喊杀的声浪又一次呼啸而起,把他沙哑的声音淹没。更要命的是,她看见有些人把手榴弹盖旋开了,有些人把子弹上膛了,而且有颗手榴弹已经在小河岸边爆炸,只是炸点还算远,没有伤到人。

有人大叫:“杀呵——”

更多的人一齐大叫:“杀呵——”

竹妹就是这个时候冲上前去的,想把对方拉下来。在那一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竹妹,你快离开这里!”

“你疯子呵?这里关你什么事?你快滚吧!”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又一颗手榴弹飞过来,被竹妹一眼看见。也许投弹人并不是真想行凶,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手,但由于心慌手颤,一投就偏了方向,一只死亡的黑影竟直冲着桥上而来。

竹妹恐惧地睁大眼睛,猛推了大为一把,自己却不知道如何闪避,只是呆呆地站着。她没有看见自己背后的沙石飞散和硝烟升起,只觉得沉闷的一声以后,背上微微一凉,自己有点摇晃。

可怕的惊呼从小河两岸传来。“炸死人啦!”“炸死人啦!”……枪声与铳声再次响起。还有轰隆两声,大概是另外的手榴弹在爆炸。

“竹——”路大为扑到竹妹跟前,使劲摇着她,声音完全异样。

她闭着眼,头扭到一边。

“你没事吧?没事吧?你是不是……”

她的嘴里开始流血。

路大为脸色大变,一把抱起她,撒腿往桥下跑。大概是一高一低的步子震醒了竹妹,她在大为的怀里慢慢睁开眼,看着大为脸上豆大的汗珠,还有干枯的嘴皮,被牙齿咬破的血痕。

“你……放下我。”

“竹妹,你不要怕。”

“放下我……”

“忍着点,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好容易到了一户农家。路大为不由分说踢开门,放下竹妹,立刻请户主帮着找草纸,找布条,找担架。他的嘴皮发抖,手也发抖。

竹妹这才明白了什么,嘴唇已经发白,闪亮的眼光射向大为,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好像有些害怕,一只手紧紧抓住大为的手,指甲差一点把对方的皮掐破。

大为挣脱她的手,准备烧纸灰止血,拿着几张草纸,划断了三根火柴,因为手哆嗦不已,还是没有把火点燃。

“你有……血……”竹妹艰难地说。

“我没有伤,是你的血。”

“你……是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你不要讲话,不要动。”

又一汪泪水涌出了竹妹的眼窝,她呼吸急促,越来越急促,脸一下全部失去血色,张大嘴,像要喊出什么。借路大为给她嘴唇擦血的机会,她突然一口咬下来,咬住了大为的手——这是她最后能够做到的。

我恨你——这是她眼中明明白白的话,在大为眼里逐渐模糊。

“竹妹,竹妹……”

大为手痛得戳心,但没有把手抽回来,似乎愿她咬下去,永远咬下去。

但她的牙齿渐渐显得无力,最后完全松开。

大军压境

妈妈,回声真的是个调皮的小伢伢吗?他怎么老是学我说话?他躲在山上吃什么呀?

——孩子的话

根满当时不在前线。倒不是因为害怕,是一时内急,他要方便一下。等他走出厕所,听说前面已经打起来了,听说竹妹已经中弹,大吃一惊,发了疯似的夺路而去,一路上撞倒了人也踩死了鸡。

来到一户路边的人家,他看见竹妹躺在门板上,已经合上了眼睛。周围的人哭泣不已。几位妇人正在给死者梳头,洗脸,找衣服,想抢在尸体僵硬之前换装入殓。

路大为一见到根满,目光闪闪逼人,突然冲上前来揪住他的胸口。啪的一声惊天动地,一记耳光狠狠摔在根满脸上。

根满木头一样,好像不觉得挨了打。

“刘根满你这个杂种,是你杀了她!杀了她!”

根满还是不动。

他眼里只有地上那张脸,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那张他以前不敢观看甚至不敢想象的脸。但那张脸他是熟悉的,曾经对他展开过笑容——小辫子一蹦一蹦,上面有个发结,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绿的,有时还配有桃花或者茉莉花。“根满哥,狗!我怕,我怕狗!”是的,是狗,从一个屋场里扑出来了,眼里闪着凶凶的绿光。一个石头猛砸过去。它跑了,又回头叫,好像还不甘心——“根满哥,你边放牛边读书,我们以后一起考中学好么?”“好呀。我一定好好读。”笔记本递过来了,雪白雪白,一股纸香。就是自己的笔不听话,字写得歪七扭八。不留神,墨水泼了,在本子上留下个黑团,像牛的形状。妈妈的,队上的黑牛婆最不老实,赶也赶不动。哎呀,石头垮了,牛摔伤了——“根满,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太可耻了!”是我可耻吗?我真是那样可耻吗?她跑了,青辣椒也没要。青辣椒换了酒,那酒太没味了,只怕掺了水。代销点那个青皮后生,一个不老实的相。——“我跟你磕头,磕响头,我不去呀,不去呀。叔叔,伯伯,爹爹,祖爹爹!”“呸,不老实?快走,快走!”真的走了。是她走了,白脸一闪,不见了。

“呵——”

根满不像哭,不像笑,令人毛骨悚然地怪叫了一声。

周围的人都脸色大变,目光全部投向了他。

“冲啊——”他眼睛发红,从门后夺来一把锄头,冲出门见树打树,见墙打墙,见狗打狗,见鸡打鸡,一路打向烂石桥去。“杀人呵——杀人呵——”这是他的声音,是大家后来依稀能够分辨出来的声音。

“杀人呵——”对门山上送来阵阵回声。

领袖身先士卒的冲锋壮了战士们的胆。他们总算把嘴里的冲杀变成行动,跳出各种掩体,高举着梭镖或锄头,一齐向桥上冲去。

这天的晚霞,特别红,也特别静。

三天以后,刘家大队的战友们在水库里打了几网鱼,杀了两头猪,又打了两桌豆腐,还泡了几十张红薯粉皮,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刘姓的“孙大圣”造反纵队仗着人多势众,铲平了周姓的“井冈山”造反兵团,统一了全公社的权力,还为自己四位战死沙场的英雄隆重下葬,只差没杀几个周姓的地主富农来祭坟。为了统管武装,孙大圣的“革命军事委员会”也宣告成立,召开了成立大会。青龙坪热闹非凡,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唢呐哇哇叫,手铳和三八大盖啪啪响。大小不齐的红旗子在公社门前插了一线,还架门板搭了个大戏台。正逢上赶墟,鸡蛋壳、瓜子壳、枣核桔皮,丢满了一地。

临到开会,刘大领袖却不见人影,急得半边瓦秘书长汗直冒,打发手下人四处寻找。据说后来在刘家坡的后山上,人们发现根满独自在那里砍柴。种种传说不胫而走。有的说根满几天来一直痴痴呆呆,见到半边瓦就喊爹,见到刘玉堂就喊娘,见到几个小娃崽还喊叔叔婶婶,只怕是发癫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有的说,他经常喝酒,但喝上两口就把自己的脑袋往树上砸,把自己的鞋子往水塘里射,不晓得是什么鬼找了他,至少酒量已大不如从前。几天下来,他已经脱了原形,下巴尖削,脸色灰黑,瘦得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要是嘴一张开,就有浓浓的胃中浊臭扑面而来。

半边瓦请他签署文件。那是总部最新通告:第一,责成各大队旧班子暂时把生产管起来;第二,加强造反派的组织纪律,严禁乱打乱杀;第三,揪出几个挑动武斗的四类分子,把这些真正的罪魁祸首交“贫下中农最高法庭”审判。如此等等。

根满看也没看,就用指头蘸上红印泥,在文告上戳了个指印。“一律记工分,记工分!”只是回答得有点文不对题。

半边瓦又递上一份报告,说是翠娥要求结婚,对象是一个木匠。

根满又戳了个指印,还是有点用词不确:“同意报销,报销!”

半边瓦最后又汇报:路大为那家伙不见了。

“他要再回来,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这一指示倒是很清楚,只是他说过以后,不知为何突然两眼失神,朝天上望了好一阵,捂住脸哇哇哭起来。“你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呵。你看不起老子,同老子没缘分呵……”

半边瓦眨眨眼,觉得他的领导确实乱了神脉,胡言乱语不知是何意思。

就在根满莫名嚎哭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只身走出了青龙峒。青龙溪嗬嗬地流淌,推动着溪边的水车木轮,漂涌着几片花瓣,几片落叶。山里的流水绿得发蓝。水里那些白的卵石,黑的水草,都可以看得见。小鱼结成伴,摇着尾巴,一下向南,一下向东,一下又静止不动,好像任何事变都不会搅乱它们的安闲。

这个人回头看了一眼,隐隐看见青龙坪会场里的密集人影,看见了眼熟的那些黑瓦白墙,大树小桥,远山近岭,还有卫生院的两列平房。他忘不了最后一次离开那里的情景:那个夜晚满垄蓝色的雾气又沉又凉,月光洒下一片银色的雾。他被她挡在门外,只得回头归去。他的赤脚踩在路边草叶上。草叶湿漉漉的,水田明晃晃的,被脚步声惊起的蛤蟆扑通扑通跳下田,搅碎了水面的月亮。

青龙溪的水花快快活活蹦蹦跳跳地往山外流。几只竹排顺流而下,驶入了水中大片绿色的倒影。不知是谁在竹排上放出了歌声:

哎呀咧——

姐屋门前一坵田,

郎一边来姐一边。

郎在一边栽甘草,

姐在一边栽黄连。

甘苦相交万万年……

这个人听得有些心酸,赶紧往山外走。

他出山不久就迎面遇上解放军队伍。大概是暴雨和滑坡把前面的山路中断了,军人们没有坐车,也没带枪械,只是背着被包,高举着一排排毛主席的画像和语录牌,大汗淋漓地急步行军,发出嚓嚓嚓的整齐脚步声。他们看来是奉令进山平乱的,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对周围的一切看都不看,像一道排山倒海的绿色闪电突然出现。纷纷跳跃的红五星帽徽和红领章十分亮眼。

完了。路大为一看见这些嚓嚓嚓的军人,就知道事情完了,**要落幕了。当他看见嚓嚓嚓的军人队伍前还走着丁德胜和孟中和,走着另外几个陌生的面孔,更知道今后的一切不再属于他,只属于他感到陌生的力量。他成了一个失败者,一只可笑的蚂蚁或者臭虫,不再有任何意义。可是在嚓嚓嚓的秩序和力量面前,他是该笑还是该哭呢?是该庆幸还是该沮丧呢?

他全身酸痛,一身褴褛,嘴皮子干得生壳起泡。终于,当竹排上的几个山民笑着朝军队纷纷鼓掌的时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拍了几下巴掌。

唯脸上有一丝苦笑。

有人朝他看了一眼,但整个军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嚓嚓嚓地前进。

双河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布告(续前):……一九六七年,刘犯根满代表一小撮地富反坏的利益,唆使暴徒围攻殴打革命干部孟××、徐××、王××,对抗新生的红色政权,后果十分严重。事后又挑动指挥宗族械斗,造成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重伤,血债累累,民愤极大。为了捍卫执行党的“九大”团结胜利路线,为了发展无产阶级**的全面胜利,为了捍卫以毛主席为首、以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经上级批准,判处刘犯根满死刑,立即执行。

此布。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十日

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