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已经接近公社那两栋青砖平房。越是接近,根满的心不知为何越跳得厉害,脚杆子也有点发软。他以前到公社去,大多是去挨批评受处分,那青砖房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寒气袭人。还有那条足有二十来斤的大黄狗,看一眼也令人心惊肉跳,谁知它这次会不会又来那么一下?……不自觉地,他抹抹鼻子,放慢脚步,悄悄往人们后面缩。
公社大门前,有人影晃动。公社秘书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欢迎!热烈欢迎!欢迎大家来促进我们的工作!”
他找路大为握手,路大为根本没理睬,走过去了。
秘书又把手向根满伸来。根满根本没想到那是要来握手,不习惯这种方式。他的目光向旁边转移,最终落到地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嗬呀,这是什么呀?是蚂蚁呵。蚂蚁打架打得真好看呀——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他的手还是被秘书握住了。“这不是刘根满同志吗?到屋里去坐,去喝茶。”
根满受宠若惊,连忙用劲握了好几下。
“根满同志,去屋里坐吧。里面还有西瓜,大家随便吃。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先休息一下。”
“哦哦,不,我不是……”
“莫客气,你们来向公社提意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坚决支持!我们也受了修正主义的压迫,也要革命,也要造反。我们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嘛。”
“不不,我是到供销社……买盐的。”
买盐的还是被秘书拖向大门口。这时,根满一眼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孟中和与丁德胜,看见丁德胜铁青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那条高高挺立大声狂吠的狗,脑门上照例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把手从秘书那里抽回来,顾不得对方的客气和盛情,也顾不得旁边人的奇怪,丢了狗公刺和封条,扭头就蹿。
“根满,你到哪里去?”好像是周胖子在喊他。
“我,我……我的粮票,我的两斤粮票丢到哪里了?”他煞有介事地一边摸口袋,一边在路上寻找,忽匆匆而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正他一口气跑回队,一躲就是好几天。玉堂老倌见他挑水,忍不住问:“满伢子,你何事回来了?公社里搞得个么样了?”
他低着头,好像自己根本没听见。
到第四天,他酒瘾发作,摸着布贴布的空口袋,拿一只塑料凉鞋,到大队代销点去换酒吃。代销点里有打酱油的、买盐的、买红糖的、买电池的,熙熙攘攘。好多人在议论公社里发生的大事:
“听说青龙坪翻了天,老孟和老丁都挨了斗争,挂了牌子。”
“听说丁社长那天剁了半斤肉,吃饱了专等造反派来斗。哪晓得造反派罚他一跪就半天,半斤肉哪扛得住?”
“哎呀,这样毒辣,将来就不怕报应么?”
“都是些暴脑壳,想发不义之财。三伢子,你莫跟着去闹!”
“依我看,丁社长学过功夫的,扛得住。孟书记一身泡肉,那就难说了。”
“把干部都斗了,下回哪个来检查生产?”
“以后打结婚证去找哪个?”
“没地方打结婚证了,以后男的女的随便打伙呵?”
……
根满也觉得打结婚证是一个难题,怕众人因此怪罪自己,便缩在一个角落里喝酒,闷闷地喝酒。突然,听见代销点门外有周胖子的声音,探头一看,正是他,推着一部脚踏车。他身后还有两个骑车的后生。
周胖子一眼看见了他:“根满伢子,你原来在这里?真是没有味,点了把火又自己抽柴禾,搞了半天是个阳雀子胆。”
“我……是腰子痛。”
“屁股也痛,脑壳也痛,是不?”
“嘿嘿……你喝酒?”根满想缓和一下。
“不要不要。”
“你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抓走资派!孟中和这个家伙跑了。”
“跑了?”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如今全国都是造反派的天下,他跑到九州外国也要把他揪回来!”
“公社里……到底如何了?”
“还有如何?都听我们调派!每餐要开十几桌,两个人打豆腐都打不赢。革命群众都起来了,形势是越来越好。”
“真的呀?”
听对方介绍,根满这才略知一点时局。他当时真不该逃跑,错过了天大的美事。其实那天一点危险都没有,走资派说斗就斗了,办公室说封就封了,造反派心想事成战无不胜。县城的造反派打来电话祝贺。邻近两个公社的造反派还前来助威。各路英雄会师,情深谊厚,肝胆相照,于是不仅吃掉了一锅面,还杀了一头猪,调来几担谷和黄豆,还找来几个厨子,只差没有大秤分金银了。这今后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
“你骗老子?”根满试探着说。
“骗?好好好,就算是骗你。”周胖子事情多,丢掉一个烟头,带着手下人匆匆告辞,继续去抓走资派。他们一定要找到孟中和带走的钥匙和印章。
根满心里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好歹也是个造反派头头,居然没有吃到肉和豆腐,实在不公平。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这一天,他赶到公社时已近黄昏。两排青砖房前,大字报和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地上还飘着一些碎纸片。“孙大圣”一类的旗子,插成一排,哗啦啦飘扬,好不威风。一张张办公室的门确实被封掉了。几个干部愁眉苦脸地抽椅子坐在门口,没地方可去。有些路过这里的社员,担着箩筐,或推着土车,三三两两进院门看热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几个干部一看到根满,像看了什么救星,立即拥了上来。
“刘同志,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哇。”
“你看看,你们把办公室封了,我的绳子衣和解放鞋都在里面哩。”
“我还有一个洋瓷缸也在里面,现在都没法喝水。”
“刘同志,我们晚上总要有个地方睡觉吧?再说现在抗旱正紧张,一下要调资金,一下要调物资,我们总得有个办公的地方呵。”
七嘴八舌像蛤蟆闹塘,根满什么也没听清。他开始有点紧张,更有些不解,不知干部们说的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不是应该对丁某某孟某某说的话么?不过,听着听着,他发现世道真是变了,一搞**,他好像不再是刘根满了,已经成为丁德胜和孟中和了,就是可以听取汇报和发出指示的人了,是干部们也要一齐来笑脸讨好的人了。在闪电般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革命!
对,妈妈的,这就是革命!大快人心的革命!一把封条封了这些办公室,声威赫赫法力无边,张三李四都不敢来擅自启封。
他脸上放光,大吐一口长气,响亮地咳了两声,把手背到身后:“这个问题嘛……当然,我们可以研究研究。”他回忆着孟书记平时的姿态和口气,“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就是青龙峒公社的呀,你怎么不认识了?”秘书笑脸相迎,递上一根纸烟,“革命造反派的觉悟是最高的,是最讲政策的。你想想呵,公社总要办公呀,总要抓革命促生产呀。你们是不是不要占那么多房间?两间就差不多了吧?”
“那怎么行?”根满闭着眼睛摇摇头,“六间!”
“两间算了吧?”
“六间!”“六”字又拖得很长。
“三间怎么样?”
“六间!”
“三间吧?”
“好吧,五间。再少不得了。嗯?”
“那……桌子,给你们六张行了吧?”
“六张怎么办公?起码八张。”他又闭上眼。
“六张吧?”
“八张!”
……
这样讨价还价好半天,直到最后,根满研究了很久,“政策”和“原则”了很久,算是给一个大面子,同意让出几间房子和几张桌子。干部们咕咕哝哝不满,但也没得办法。
回到公社的周光得知根满擅自决定,私启封条,不免大为光火地前来恶吵。周光还不知道,根满不仅丧权辱国,还私判了几桩大案。其实他是不想判的,是人们见周光和路大为不在,逼着他判的。他只好代表临时权力机构,把一对来公社闹离婚的男女骂了个狗血淋头,要女方踢了男方三脚,算是对男方打老婆的惩罚,然后把他们轰了回去。他还代表临时权力机构,同意傅家坡那个生产队到供销社赊购一千斤石灰,说要是将来没钱还,就把账挂在公社名下,让孟中和掏工资还。
如此等等。
当领导真是很忙呵,很累呵,很烦心呵。他当时摘了把狗公刺放在桌上,说哪个再来告状,先抽他一顿再说话。
好在那一刻没人来要求击鼓升堂。
路大为从县城赶回来,见他与周胖子恶吵,好容易把他们劝说开来,然后召集一个造反派领导联席会议。大学生介绍了外地的革命形势,强调造反派必须继续揭批走资派,指出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夺权难,掌权更难,还讲到一九一七年俄国两个政权并存的情况……根满对那些没兴趣,只是继续对周胖子发闷气,把两只蚊子当周胖子狠拍,最后在会议室里打了一阵瞌睡。
散会后,他进了自己的新居——孟书记的房子。里面有带镜子的黑漆大柜,有办公桌,洗脸架,几张报纸,还有亮得刺眼的电灯。根满觉得这地方太新鲜了,太有味道了,太让人惬意了。他在房里转了几圈,想到今后有那么多公务需要处理,整天出头露面的,得稍微讲究一点才行。他坐在桌前,拿起一份文件来看,尽量做出思索问题的样子,但认不了几个字,看下去实在有些疲倦。他拿起电话机摇了摇,但不知要打到哪里,也觉得没有什么好讲,便只问了问话务员现在是什么时候。背着手走了几趟八字路,他还觉得不尽兴,在抽屉里找到一只破笔帽,插在上衣口袋里,觉得还像那么回事。他又照了照镜子,发现头发乱糟糟,很不美观,便用水抹了抹,直到头上油光水亮。“哦,原来干部的头发都是用水抹光的。”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大秘密。
忙碌了一阵,他看看镜子,满意了。如果说还缺点什么的话,就是缺一件红色羊毛衣,就是农民们说的“红绳子衣”。他记得,好些干部都有那么一件,穿在外衣下面,露一块耀眼的红色。
他踱出房门去散步,望着青龙坪一片如水的月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翠娥。
那婆娘这几天会不会来公社?
“翠娥……”他想着。
突然,他听到一个人说话声,胸口猛地一跳。
竹妹的故事
爹妈打我你莫来,
打死打活我来挨。
打不死我有命在,
头发打散梳拢来。
——录自青龙峒山歌
竹妹二十出头,有了高挺的胸脯和丰满的大腿,有了后生们经常想看又不敢看的那些曲线,眼里也有了一种撩人的明亮。几年来,向她求亲的人几乎踏溶了她家门槛,但几乎无一成功。山里人也经常议论她,对那些公认不合格的求亲者,一齐表示怒斥和嘲笑,像在执行一种共同的权利,捍卫一件共有的宝贝。她呢,倒没有热心人那么激动,只是温和地一次次回绝。
她在等待一个理想的采花者,等待一个梦——只是自己对这个梦也说不清楚。
她终于等到了路大为。这个大学生参加社教了,而且来到青龙峒了,一直走到竹妹面前了。他当时护送一个社员来卫生院,头发乱蓬蓬的,不光是身上,连脸上和棉帽上都有干泥块——这可能是挑塘泥的结果。竹妹几乎忍不住捂嘴大笑:嗬,哪里拱出个这样的泥巴坨?
大学生一次次来到卫生院,但都不是来看病,是送社员来看病。他掏出钱给病人交医药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几乎每次来都是这样。有次,他还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盖在一个病重的老贫农身上,然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取暖,直到这个老贫农的手术做完。
细心的竹妹后来发现,他以后就再没有穿棉衣。单单的蓝布学生装里,身子似乎在轻轻颤抖。
有一次竹妹终于开口:“你身上的衣太少了吧?”
“我的体质好。”
“你到我的房里去烤烤火吧。”
“我最讨厌烤火。”
他轻轻吹起口哨,在走道里望着墙上一张宣传画,等候又一个社员看完病,在药房里抓好药。
就在那次见面后不久,大学生又来卫生院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挎包里有一件新毛衣。“这是哪个的衣?怎么放在这里?”他大喊大叫起来。
竹妹暗暗跺脚。喊什么?你疯呵?你傻呵?怎么不细心看看?衣下压着一张字条呀。可读书人还是粗心,叫到各个病房去了,叫到药房和院长那里去了。事情当然引起了小小的**。院长和几个医师拿着毛衣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没有落款的字条,都会心地一笑。有人朝竹妹挤眉弄眼笑起来。哎呀呀,真是羞死人了。竹妹恨不得天马上垮下来,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蚂蚁,钻到地缝里去。
路大为可没注意到这些,搔搔头,大步走过来:“是你送给我的呀?”
还这样高声呢,疯子!竹妹觉得自己的耳朵滚烫。
对方又搔搔头,再次看看衣:“织得这么好看,太谢谢你了。不过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你……不冷吗?”
“我真的不冷。”
“你看看人家,都穿上棉衣了。”
“但我有热情,有热情,你懂不懂?”
尽管说不冷,但有热情的人还是收下了礼物,临走时还向竹妹敬礼与握手。他的手确实很暖和,余温久久地留在竹妹的手里。夜晚,她摸着自己的手,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多好呵,他接受了,与她握手了,看他有几多高兴呀……她欢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姑娘总是怀疑和挑剔自己所得的成果。他是个大学生,看得起乡下人吗?他只是偶尔在这里停脚的飞鸟,能在这里停留多久?而且,看他当时的样子,高兴虽然高兴,但也太大方了,太公事公办了,根本一点也不那个,一点也不像是……竹妹流泪了,紧紧地搂着被窝,直到胸脯压得隐隐作痛为止。
每次乡邮员经过卫生院,她都不自觉地要去翻翻邮袋,看有没有路大为的信,看信封上的笔迹,像不像女人写的,看一种女人的笔迹,是否同上次某信封上的一样。有一次,她恨恨地问:“路大为,你女朋友来信了吧?”
“什么女朋友?”对方不明白。
“你的对象呀。”
“什么对象?”对方还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呀。唉呀,就是那个人,那个以后要给你做鞋子,做饭菜,还要给你生孩子的……唉呀,我怎么说得出口?”
大学生明白了,脸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其实,竹妹自己也脸红了,甚至比对方红得更厉害,慌慌地夺路而逃,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以后一连几次,她都不敢走近大为,更不敢对大为说话,直到有一次大为来帮她砍削矫正肢骨的木板,她才心慌意乱地找到话题:“你……喜欢我们这里吗?”
“喜欢呵。”
“喜欢这里的哪样呢?”
“什么都喜欢。我小时候就有个愿望,以后要不是住在大海边,就一定要住在大山里。” “我也喜欢山。山里的优点最多呢,海边上哪里有我们这样好?”她夸耀起来,“你现在来的时候不好,要是春天,映山红一开,最好看了!还有老虫花、扣子花、蝴蝶花……到秋天呢,满山的毛栗子、板栗子,猕猴桃,八月瓜,野芭蕉,吃都吃不完,你要好多有好多……”她试探着说:“只怕你说好是口头上的,等社教一结束,打起背包一走,你看也不得朝这方看了。”
“不,毕业以后,我还想申请分配到这边来工作。”
“真的呀?”竹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我不信。”姑娘撇撇嘴,“要是我,就不会你这样蠢。山里再好,也没城里好。在城里住的是洋房子,走的是大马路,天天晚上可以看电影,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哪一点不比乡下强?”
“你怎么这样说?听说你还是个新党员,思想不怎么样呵。”
竹妹伸伸舌头,心里在暗笑。
“你还笑?”对方居然看出了她的笑,“要是大家都像你,山区还要不要建设?城乡差别哪一天才能消除?不是我说你,同志,你脑子里已经有毛病啦。什么病?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
竹妹噘着嘴,一个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却甜蜜蜜的。骂吧,使劲骂吧,她竹妹就希望听到这种叫人开心的骂,叫人放心的骂。尤其听到来自他的骂,在这个问题上的骂,天天听到才好呢。他骂得越凶越好——要是他把竹妹当普普通通的人,不闻不问,或者还讲什么方法呀,态度呀,那才不好呢,顶顶不好呢。
金桂和银桂满山开放的时候,他走了。但竹妹记得他的话,他还会到这里来的。
前不久,他真的来了,据说戴着红袖章来发动**。那天听人家这样说的时候,竹妹给病人打针的手都在发抖,回家煮饭时又把茶油当酱油倒进锅。她不知道他变了好多没有,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来看她。她希望他白天来,因为晚上路上不安全,可能碰到毒蛇、野猪甚至豹子。她希望他上午来,因为中午和下午的阳光太毒,可能会使行路人中暑。她还希望他戴上斗笠或草帽,因为这一段松毛虫发得多,经常掉到行人的头上……她把每个危险的细节都想得翻来覆去,直到世界在她的想象中完全是荆天棘地,来客的每一步似乎都有生命危险。
他终于还是来了,当熟悉的笑脸出现在家门口,她的心像只兔子要蹿出口来,全身一阵阵抖,一阵阵紧,紧得作痛,以至他叫她时,她根本不能回答。不是不想答,确实是答不了,攒了好大的劲也没发出声。
“你怎么搞的,病了吗?”眼镜片后透出惊慌。
她已经要晕过去了。
“你是不是……太累?”
她已经晕过去了。
幸好对方扶住了她,让她坐下,喝了口水,恢复了神智。好,现在没事了,她重新活了过来。这一天真是她愉快的节日。她觉得天更高,地更广,她的大学生更英武了,也更有学问了。他讲了好多关于**的事,动员竹妹也参加运动。竹妹哪会不答应呢?要她带头破“四旧”吗?行!要她宣传《十六条》吗?行!要她写大字报揭阶级斗争的盖子吗?也行!只要是大为要她做的,是跟他去做的,什么都行!
竹妹一天到晚哼哼唱唱,对妈妈也特别亲热,好几天引起妈妈怀疑的目光。
可是,谁料想得到呢?现在,现在……竹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今天听说公社里出事了,心急火燎跑到公社,发现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党委会的牌子给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更重要的是,她给老丁处理伤口时,竟然听说这是造反派打伤的。这就是**?
不料大学生这样回答她:“是的。这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
这些话比劈顶炸雷还可怕。
“你……你不是造反派吧?”
对方点点头:“我是。是我主持的批斗会。”
“你没有。你乱说!乱说!”她几乎喊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嗯?丁德胜是走资派呀,你没有去看看那些大字报揭发出来的罪行?”
什么是走资派?竹妹怎么相信老丁是走资派?不,如果别人还可能不了解丁社长,但竹妹是最有发言权的。老丁有胃溃疡,这点她最清楚。老丁吃饭只能喝稀的,或者吃面食,胃痛起来汗珠直滚,但一年到头很少休息,一双解放鞋一个斗笠,总是往队上跑。年纪过五十了,干什么都冲在前面,学什么都兴致勃勃,尤其喜欢同中学的理科老师,农技员、司机、兽医、老农交朋友,同他们一起啄磨农事。身上那件旧棉袄穿了十三年,惟一一件灰色咔叽布新衣,要进县城开会才穿上一回……这样一个人都成了罪人,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
她不懂什么“经济挂帅”什么“物质刺激”,她只知道哭,绝望和恐怖地哭。“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竹妹,你要冷静,你要看运动的主流……”
“我就是不冷静,就是不看主流!”
“你要看看全国的大形势。”
“我就是不看大形势!”
她甩下路大为,朝暗夜里跑去。
这就是根满在夜里看到的一幕。当时他听到竹妹的声音,大气都不敢出,全身有些僵硬。直到路大为后来发现他,他还神情恍惚地听而不闻。
“刘根满,你聋了?你在这里搞什么?”
根满像从梦中醒来:“我……我……屙尿。”
“你们队的那个竹妹,中毒太深了。真是想不到。”
“不,”根满插断对方,“她是个好人!”
“好人?哼,中国人如果都这样好,修正主义早复辟了。”
“她真是个好人,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一千倍!”
小路推推眼镜,似乎看出根满有些异样,尽量表现出耐心:“你们不能因为是同队,又同姓,就讲什么私人交情。更不要因为受过什么恩惠,你就……”
他还想摆出更多的理由,不料有人叫他去接电话,他只好打住话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根满朝他啐了一口,回头寻找竹妹,只见竹妹远去的方向,有一星光亮,大概是一只松明火把,在上下飘忽。他不自主地紧追上去,跳过一条条水圳,绕过一坵坵田,一不小心失脚踩在水沟里,跌了一跤。他眼睁睁地盯着那一点火光过了青龙溪桥,最终融进卫生院的几点灯光中。他此时真愿意自己是条狗,那么他就可以追上去,跟上去,久久地伴随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掌权逸事
十七时十五分,又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乘敞篷吉普车从大会堂东门出发,再次接见天安门广场上的百万红卫兵。广场上红旗如海,欢声如潮,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含着激动的泪水一遍遍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引自新华社1967年9月15日消息
根满的痛苦很容易忘记。比如,看杀猪佬杀猪剁肉,看两个细伢子打架骂娘,都可以使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过着好日子,不用自己煮饭,甚至不用自己洗衣了。造反派一纸命令,调来了一些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他们是免费的劳动力,负责修路挖塘,种菜种粮,还得侍候造反派的吃喝拉撒睡。别说是洗衣,就是洗脸水和洗脚水,每天也由他们烧好,恭送到造反派的面前来。路大为对这种安排很反感,但眼镜鬼的话没有什么人听。
当然,阶级敌人是必须警惕的。有一天,食堂里吃鱼,吃得两个人肚子痛,大家立即心惊肉跳:是不是阶级敌人放毒?这一想,老地主万玉是破鱼的人,立即倒了大霉。“老杂种,你想变天呵?想毒死贫下中农呵?讲!毒药在哪里?枪在哪里?”根满是万玉的宿敌,首先给了对方一巴掌。
“没有哇,都没有哇。”老地主磕头。
“不老实,吊起来!”
这里的吊法比较特殊,麻索子只绑住一只手和一只脚,叫作挂半边羊,一吊就有猪一样嚎叫。万玉老倌哪里受得这一挂?
“还不老实,压土砖!”
“好好好,我说,我说……枪,藏在门前的水塘里了。”
总部下令车塘排水,调了几十个劳动力忙了大半天,大家满身污泥大汗淋淋,挖出两箩藕,但没有发现枪。
“不老实,再吊!”
“好好好,我讲实话,讲实话,枪……藏在井里了。”
总部又调劳动力淘井,搞得一井水浑黄的,几天还不会清,但还是没找到枪。
万玉老倌自然又挨了根满的巴掌。“毛主席说,四类分子就是巧里巧滑。你这个家伙不老实,今天硬要剐你一身皮!”
“好好,我讲实话,讲实话。”
“狗婆养的,你讲呀。”
“我……我实在没有枪。”
“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说有?你这个家伙,想欺我们贫下中农?想害得我们流汗?白费力?那就更应该吊!”
老地主说实话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反正得对造反派的肚子痛负责,大受一通皮肉之苦,直到最后不了了之,还是去挑粪种菜。这一段,重大的事件还有打击九宫娘娘。事情是这样的,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南山坡有一位九宫娘娘显灵了,人们只要到南山坡去烧香朝拜,就可以在坡下的圣母池里取得神水,据说这种水包治百病,跛子喝了可以走路,瞎子喝了可以开眼。一时间,远近的老百姓都来到南山坡朝圣,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造反派听到这件事,说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不是明目张胆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于是大张旗鼓实施了代号为九七的紧急行动。他们不光是对天放枪,吓走了迷信的群众,还命令几个四类分子,往什么圣母池里挑了十几担大粪,把圣水变成了臭水,看你们还喝不喝,还敢不敢喝!
除了这一类革命壮举,根满每天不看书不看报,不愿意参加路大为组织的学习,大多时候去公社附近的供销社一带转游,伏在柜台上和营业员谈谈天,到收购部逗逗铁笼子里的小猴子,丢个烟头进去,看猴子学着抽烟,看猴子烫着手,于是咯咯咯大笑一通。回到公社,听周胖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扯白话,什么员外小姐找了个丑八怪啦,什么禾种是狗从天上偷来的,所以老班子讲“狗有一份粮啦”。也没什么味道。半边瓦经常卖弄聪明来出谜语,那更是听得心里躁!“老娘猪,抱根索,五个人赶,五个人捉。是什么?”——呸,早晓得了,织布梭子!什么狗屁谜语?
一天,根满正想找个更好的办法解闷,听到门外有狗叫,听上去还有些耳熟。这不是公社那条大黄狗吗?前几天把它打跑了,现在它又回来了?顿时,深仇大恨涌上心头,他往手里吐一口唾液,搓了搓,操起一杆锄头,立即蹿出门去。不料那畜生认得仇人,一见根满就夹住了尾巴,贼一样夺路而逃,不管根满如何亲切地叫唤,也决不上当受骗。眼看着它已经钻入了树丛,跃上了石坡,还回头瞪大眼,露出牙,汪汪叫几声,似乎在说:想追上我?休想!
畜生!今天冤家路窄,不剥了你的狗皮我就不姓刘!
根满眼睛红红的,额上青筋直暴,仗着吃了几天好伙食,一口气追出了里多路,在茶树林里上窜下跳,左冲右突,跌倒了也不怕痛,衣被挂破了也不收兵。他追得那畜生逃进一个屋场。一个石头丢过去,没打中狗,咣的一声,把门前一个大瓦坛打烂了。
“哎哟我的老天,”一个老婆婆拍着双膝大哭,“这位叔子你与我无冤无仇,打烂我的坛子为么事呵——”
“我没打!”根满气喘吁吁。
“我看见是你打的……”
根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就溜。
他更加恼羞成怒,发誓与那只老黄狗一拼死活。好在老天有眼,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一条白色母狗,尖声尖气地叫唤,带着一条黑狗狂跑。老黄狗也被这叫声吸引了,耳朵转了转,尾巴摇了摇,忘乎所以坠入情网,立刻加入了追逐异性的行列。根满利用了仇敌的弱智状态,脚步轻轻跟在后面,偷偷地展开包抄,一见那老黄狗进入了一个走道的死角,马上正面封锁,拿出吃奶的劲头迎头痛击。老黄狗刚刚爬到母狗的背上,神智不太清楚,在飞来横祸之下一个趔趄,已经摔倒在地。根满眼明手快,抓住机会再下毒手,几锄头砸下去,那畜生就开始口吐鲜血。
他觉得还不解恨,又扎扎实实再扑打了几锄,直到老狗眼光发直,断了气,狗头差点变成一堆肉泥。
“哎呀——”一个过路人发出惊叫。根满回头一看,发现是翠娥挑着一部缝纫机,大概是做完上门生意准备回家。她穿一件红花衣,一双女式皮鞋,一身结结实实的皮肉被衣服紧崩着。
“是你呀。”根满丢了锄头,赶忙检查一下自己的装束。糟糕,刚才一路穷追,衣衫挂破了几处,笔帽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你是做上门生意来?”他明知故问。
对方没答腔,进退两难。
“你……一个人?”还是明知故问。
翠娥低着头,“根满,你让我过去吧。”
“当然当然,”他笑着让开路,“不过,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翠娥还是不看他,“有话你快讲。”
“我……”他搓手搓了好半天手,突然看到地上的狗,“我把这条狗送给你,你看看,这狗起码有七八斤,煮得一大锅,狗皮还卖得钱。”说着就要把血淋淋的一堆,往对方的担子上塞。
“不要不要,我不要!”女裁缝吓得连连后退。
“那……那我帮你来担一截吧。”根满不由分说,上前抢过缝纫机担子,上肩就开跑。翠娥急得直跺脚,想逃跑,又舍不得缝纫机,只好跟着追。“你放下,你放下,你放下!”但她哪里追得上。根满像腾空起飞,作起了神行法,足足跑了两里多路,才在一棵大樟树下,稳稳当当放下担子。
“谢谢你……”翠娥又气又羞,口里还只能这样说。
“这算什么?以后只要你有事要帮忙,喊一声就是。”
“我不要人帮忙,不要。”
“总有求人的时候吧?”根满突然一拍腿:“哦,对了,你那个花木箱子,还想不想要呵?”
“箱子?”
花木箱子是翠娥的最爱,备用的嫁妆,被红卫兵抄走了,现在收在公社仓库里,曾被根满一眼认出。“箱子当然想要啊!”翠娥口气软下来,“根满哥,你们还给我吧。那算什么四旧呢?上面就描了几朵花。我问过路干部,他也说不算。你们收了它又有什么用呢?要是说不能有花,我拿回去用漆涂了它就是呵……”
“没问题!”根满一拍胸脯,“涂也不要涂,过两天我把它送到你屋里去。你还想要花床,花柜子,只管开口。我也送过来。”
“不要不要,我只要我的箱子。”
“那我就送箱子。”根满见翠娥担起缝纫机要走,又急起来,“喂,还没说完呢,你慢点走。”
“还有么事?”
“我给你箱子,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
翠娥的脸一下红了:“哪样的要求?”
“你要先答应我,我就说。”
“你不说,我何事答应?”
“你要答应!”
“那我走了。”
翠娥要走,急得根满一把扯住担子:“你……你……你给我做老婆!做老婆罗!”
“你放屁!”翠娥的脸更红了。
根满心如火烧,情潮大发,真有点忍耐不住。他盯住翠娥丰满的胸脯,气喘吁吁地扑上前去,一把箍住她的腰。“**都胜利了,你还不答应我?你也不看看,这青龙峒最忠于毛主席的是谁?你根满哥!这青龙峒阶级斗争最勇敢的是谁?还是你根满哥!城里那些红卫兵最看得起的是谁……”
“救命啦——”
翠娥是个强劳动力,平时挑百多斤的担子毫不在乎。她一回肘,捅得根满眼冒金星。又飞起一脚,把瘦弱的求爱者踢倒在地。然后脚一跺,担子也不要,朝路上没命地跑去。
“根满,你这是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路大为出现在身后,看着翠娥远去的背影。
“下手好狠呵。这样一个恶猪婆,哪个男人还敢要?”根满捂着肚子呻吟,摇摇头,像从梦中醒来。
“我到处找你,你原来在这里干这号事?”大为看了看缝纫机,还有落在地上的女人发夹,气不打一处来。“你简直——无耻!你说说,你还像个造反派战士吗?才造了几天反?就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了?不光要前呼后拥,还想要三宫六院呵?难怪好多人都说你这个人底子差,当不得大用。”
根满自知做了错事,不吭声不透气,只是盯着地上一块石头,好像那块石头很值得研究。
“去,赶快向她赔礼道歉!”大为指着远处的翠娥——她哭哭泣泣在那里等着来担缝纫机。
根满还是像个死人。
“你去不去?”
根满横了战友一眼,气冲冲扬长而去。
“好,你不去?”大学生一气之下也动了粗,上前一把揪住对手,拖着他就走。根满不服气,冲着大为的手就咬。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你揪衣领我揪头发,转眼间已打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根满的嘴角出血了。大为的眼镜也不翼而飞。直到井边两个洗衣的妇女尖声大叫,直到更多的人赶来劝解,他们才气呼呼地收手。
鱼鳞也不给一片
……上海市广大革命群众,在批判上海地区党内一小撮人所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中,取得了初步胜利,并进入了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夺权!把权利从一小撮走资派手里夺回来,这是革命斗争的需要,是时代的必然要求!
——引自上海工总司等组织1967年1月4日通告
路大为在总部联席会议上大拍桌子,提出内部整风,严肃处理少数人的违纪行为。很多人一提起翠娥就笑,强烈要求根满提两个猪头去赔罪,说得根满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赌气冲出会场,爬上一部拖拉机出山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夏天。这时候的他,比以前大不相同了。大概是在外面吃饭油水厚,他的脸胖了些,也白了些,整个脸盘子大了一圈。他踏一双皮鞋,穿一件军上衣,敞开的衣领下是一件蓝白两色的海员衫,都是当时的时装。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胸前还戴着一个碗大的红像章,像戏台上古代将军的那种护心镜——不用说,那当然是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有的奇珍。他的官话说得更有腔有板了,还常常带上一些新词,比如“观点”“立场”“政策攻心”等等,让乡亲们听得一楞一楞。
他绘声绘色讲述长沙的“六.六”惨案、“坪塘战役”、“火烧湘绣大楼”事件,还有斗省委书记和军区司令的情景。至于“高司”、“工联”、“湘江风雷”之间的纷纭战事,种种趣闻,那当然更不在话下。这当然令人肃然起敬。对省委书记和军区司令,孟书记和丁社长都没见过呢,他根满不但见过,而且还斗过他们,啧啧,真是饱享了眼福!
更使他威望大增的是,他是坐一部小吉普车进山来的。同来的有一个高个子,带着身后好几个警卫员,都挂着长枪短枪,据说这是某某组织的政委。他由根满陪同,视察了这里的情况,吃了一餐酒饭,吃了几个西瓜,然后宣布批准接纳“孙大圣”为省会“红导弹”联队的下属组织,还当场留下两箱手榴弹,作为军火支援,又甩出六百块钱,作为活动经费。这又使孙大圣们轰动:呵呀,到底是根满的脚路宽,有办法,一下就搞来几百块,比我们砍竹子炸石头要松快得多……这些议论在青龙峒传播得飞快。
相违几乎一载,公社里当然也有些变化。据说城里来的红卫兵基本上都撤光了,只剩下路大为一个。原因呢,是学生们对这里的革命看不惯,大为失望,对这里的蚊子和猪粪也不习惯,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能在这里撑上几个月已是奇迹。只有路大为是个木瓜脑袋,居然还对穷山窝上瘾,在这里办什么农民夜校,扬言要拉起一支真正的左派队伍。
听说毛主席在北京发话了,不惜重上井冈山也要继续革命到底——他居然把这事当真。
对这些传闻,根满听了撇撇嘴,发出一声冷笑。他现在根本不怕路眼镜了,那四眼狗算什么东西?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也就是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根满眼下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是直属省里总部领导的造反派司令了,差不多把满世界的大学生都见过了,难道还怕他不成?
根满更不把周光放在眼里。周胖子有什么本事?他手里有几颗手榴弹?能搞来六百大洋的活动经费?恐怕吉普车也没坐过吧?能有辆拖拉机坐坐也就不错啦。想当初,他还与刘根满争风头,说他没文化,又不是党员,不配当一把手。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刘根满要想当十个党员,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根满见了周光,不拿正眼看。看了看树上的鸟巢,看了看墙头的青草,走过去了。
“根满,根满!”
根满头也不回。
“刘根满,你回来,我有事找你。”
根满回过头来,“你找谁呵?”
“我找你呵。”
“你是谁?”
“我?你不认识了?周光呵,周胖子!”
“哦,你是周光?你就叫周光?你还叫周胖子?”
根满拿腔拿调,一个领导接见上访群众的姿态,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当然,更令人气愤的是,他根满一回到公社,就找来公社党委的公章,给自己办了一个党费证,还叫半边瓦去贴了张庆祝刘根满光荣入党的大海报,此事根本不与周光商量,事后也根本不接受批评。用周光的话来说,共产党又不是菜园子,你想进就进呵?怎么说也得由周光这样的党员来批准一下吧?
接下来,他们又为一件事接上火。事情是由东方红水库引起的——水库修成于一九六五年,占了周胖子那个大队的田,事后由几个受益大队划出田来补偿。水面则由公社渔场管辖。**一闹,渔场散了伙。周家大队一些人要下水库打鱼吃,引来隔山的刘家大队意见纷纷。因为刘家大队已划田给了周家大队,照理水库里的鱼就不再姓周。再说,要算老账的话,水库淹掉的田,土改前本就是属于刘家祠堂,刘氏水草养的鱼,怎容得周家人来伸手?这一争,意见越闹越多,周家人说修水库时动了周姓祖坟,挖断了“龙脉”,那纯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刘家人又说,水库的水来自刘家山上,洗走的肥土没有作价,无异于打家劫舍,完全是修正主义大举复辟的“血债”。双方都觉得**是他们扬眉吐气的好日子,于是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动手动脚。风波的最**自然是周刘两姓领袖的谈判。
“根满伢子,”周胖子目光闪闪逼人,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们那些人太没觉悟了,抢了我们的鱼网,抢了我们的桨,只怕还想打架?你们想独吞水库里的鱼,哪里有那样好的事?”
根满打了个哈欠:“闹什么?这个问题……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不过,现在事情比较多……”
“什么研究不研究?你不要打官腔!说你脚细,你还真的要扭几下?”
根满很不满对方这种目中无人的气势。手榴弹和六百元经费是靠他争来的,这就是他看不起周胖子的充足根据。“你们也想吃水库里的鱼?我怕你们想偏脑壳呵?说这些没屁眼的话,也不怕遭雷打。当年修水库,几坵田早就还了你们。你们又没来挑一担土,没来砌一块石头,哪像我们,腊月里牙齿都差点冻脱。狗婆养的……”
“你才是狗婆养的,嘴巴哪里这样不干净?”
“如今鱼长得斤把多一条了,你们又要来退田?我懒得同你讲。一句话归总:明天我们开闸起鱼,鱼鳞也不给你们一片!”
“你们敢!”
“不敢?我怕鱼刺卡喉笼呵?哈哈——”
门外是一片人头攒动,喊声四起。不仅有人在争夺鱼网和船桨,还有人拖来了锄头和扁担。之所以还没有开打,是两派还在等待谈判结果。半边瓦在那里使劲地吹哨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人在哭着喊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咣当一声,人们挤破了门,七嘴八舌地涌入屋内。这个说:“杂种,你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还像个人样?晓得你是哪里来的野种!”那个说:“你是什么好角色?那年你贪污大队上的钱,你以为大家不晓得?”又一个说:“你家的三毛佗偷公家的塑料布,丑不丑呵?”另一个说:“人家都说你婆娘懒得做猪叫,养出了一肚子油,养出了一身膘,只能往屠房里送!”……若有一位局外人在这里,肯定会听得一头雾水。事实上这里不再是谈判,谁对谁说并不重要,谁说得在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嗓门和气势,是出他娘的一肚子邪气。大家都在骂,也都在挨骂,大家的祖宗、婆娘、子女等等一律臭烘烘地蒙受恶名。
到这个时候,好些人才想起:造反到了这一步,荷叶包钉子个个想出头,恐怕也不是美事呵。
半边瓦提议去找下台的当权派来断案。刘根满和周光一时无奈,也忘了革命和夺权这回事,觉得当权派还是当权派。于是一行人直往刘家坡的猪场而去。
丁德胜住到那个猪场已有几个月了,这是很多人在路上才知道的。这几个月,对于老丁来说有几年那样长。他头发胡子白了不少,看上去已经像个老汉。虽说挨斗时的腰伤已经治愈,但风湿关节炎犯了,腿脚还是不大方便。看着同事的干部大多跑了,他本来也可以跑,但一想到自己工资照拿,不能光吃饭不做事,便一直守在山峒里,有时还习惯性地下达一些命令,要这个队防山火,要那个队打药杀虫。造反派倒也奇怪,虽说已把他赶下了台,看着他擅权干政,却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这回事。有的人喊顺了嘴,一见他的面甚至还是“社长”前“社长”后的。其实他们也没喊错,丁德胜按政策照拿着工资,还是当官的命,不是社长是什么?
有一次,他对周光大声喝斥:“老子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还怕你们几个蛆婆拱磨子?等运动结束,老子枪打出头鸟,一个个来收拾你们这些家伙!”
当时,周光偷偷塞给他两包纸烟,赔上一个笑脸:“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毛主席要我们造反,我们总得造一下吧?”
周光当着众人的面,还有造反司令的威风凛凛和凶神恶煞,只是一转背就私下里暗通曲款,在老社长面前说软话,两头都做好人。听说把社长送到竹妹家养伤,派人送来一些活鱼和麂子肉,也是他的暗中安排。
那一段,丁德胜过得逍遥,没事的时候就要竹妹读一段报纸听听。
“……党内最大走资派的黑爪牙不是一两个,是一大层,我们就是要把他们统统挖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竹妹读了一段,发现社长脸色不对,赶紧换了另一张报纸。
“……造反,是无产阶级的光荣传统,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反,再造反!一千年还要造反!一万年还要造反!”另一张报纸上还是这些话。
老丁越听越心闷,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酒杯,眼皮都撑不起来。
“丁伯爷,你不要着急。”
“不急,我不急。”
“是不是我们真的跟不上形势?是不是……”竹妹有些担心。
社长岔开话题,“你们院里每天还有几个人出诊?”
“每天三个人守院,五个人出诊。”
“那好,那好。有些人手头钱紧,舍不得请郎中。你们到村子里要多问问。我这里很好,你不要管我。”
关节不那么痛了,腿能走了,他就扶着拐棍向大山里走去。这连绵起伏的青山,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哪个坡上有棵什么树,有块什么石头,哪块田叫什么名字,他都很清楚。可现在能做点什么呢?他怀疑眼下中央是不是出了奸臣,但他又更愿意相信,中央是对的,是英明和伟大的,主要是下面的造反派中有坏人。他决计要同这些人斗。可怎么斗呢?拉一批民兵去打游击?不妥。到北京去告状?也没用。山高水远的,怎么去得成?他又想起报纸上那些话,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看来上面有些人太不顾基层的实情了,太乱弹琴了。尤其对乡村干部,又冷又狠。人家泥里水里辛苦不算,还像个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出来,不用就一脚踢进去……他就这样想着,走着,伤心着,咒骂着,在他父母的坟前还大哭了一场。
好在他人熟地熟,走到哪里也可以吃到饭。尽管公社党委不存在了,大部分队还是不忘把公粮交足——山里人就是这样本分。这让他比较放心。
他回到县城女儿的家里,也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老婆每天给他打个荷包蛋,小外孙每天围在他膝头。出门有个小庭院,靠围墙有一片绿绿的青苔,几株车前草和鸡冠花,几只老母鸡经常在那里寻找野食。上面,还有一个葡萄架,葡萄由绿豆子那么大,变得黄豆那么大,蚕豆那么大。风一吹,树叶沙沙响。整整个把月,他懒得去打听外面的消息,对家里的事,倒变得细心起来。他从不关心儿子婚事的,现在也意外地找儿子来问一问,出出主意。为了给小外孙做个捕鸟的夹子,可以忙得满头大汗。
但他又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胸中像空了一块。
孟中和上门来看他,拉他去参观县城里的批斗会。据说挨斗的县委某副书记乱搞女人,终于被群众揭发出来了。据说某局的局长占用了公家的一个水桶,吃了公家的两个西瓜,也被群众愤怒地揭发,在批斗会上挂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子。孟中和说到这些的时候,脸色发白,嘴舌有些哆嗦。
“我没乱搞女人,又没拿水桶和西瓜,怕什么怕?”丁德胜觉得对方大惊小怪。
孟中和着急地说:“搞女人,拿桶子,吃西瓜,都还只是小节。要是对抗毛主席革命路线,那罪名就大啦!”
“我没对抗。你对抗了?”
孟中和苦笑着摇摇头,“老伙计,形势看来不是我们估计的那样。你晓得不?上头很多人现在也转向了。红不红,线上分呀……”
“你什么意思?”
“我的一个老上级,在省委干了七八年,厅级干部了,是有天线的,消息灵得很,将来很可能是个书记副书记什么的……”
“有人管事就好。要冬种了,现在连电话会也没开一个。”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也得耳朵灵一点,眼光尖一点,走一步看三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中和大谈了一通天下大势,说到全国眼下是大洗牌,重摸牌,各级都要搭班子了。据说新班子都要吸收一部分干部,但反对造反派的干部不能要,群众通不过的不能要。所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已经报名参加“孙大圣”,不能让老伙计吃亏,所以也给他要来了一张申请表。
丁德胜盯着那张表,忍不住勃然大怒:“叛徒!”
“你这话是怎样说?你这话……”孟中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我不都是为你好吗?你看不起周光、刘根满这些烂冬瓜臭茄子,我也看不起。将来有机会,要抓的还要抓,要关的还要关。是不是?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给党中央毛主席一点面子吧?毛主席要我们支持革命群众,我们有几个脑袋,敢同他老人家顶牛?呵?”
丁德胜读书不多,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墨,没法驳倒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焦躁之下,他挥挥手,“你走吧,走吧。我要洗澡。”
对方按熄烟头:“好吧,你先想想,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客人走后,丁德胜气得一把撕了申请表,骂了一通无名娘,飞起一脚把扫把踢出了丈多远。他应该骂哪个呢?一般的造反派,无非是造反有利,好像还可以原谅。他丁德胜最想骂的就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那些软骨头的领导,那些脔心七窍聪明到顶的人。大刀还没有搁在脖子上吧?还没有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吧?怎么就一个个顶不住了?
他得顶住,得拿出个样子给世人看看。想到这里,他后悔这一段在女儿家的躲藏,第二天就搭乘一部拖拉机回到了青龙峒。他白天带领一些人寻护山林,垦复茶园,修整渠道,晚上就住在一个猪场里。养猪的孤老叫丙三爹,与老丁在解放前同做长工,结拜过兄弟。这一年多来,他除了每天喂好那两只猪婆以及十几头肉猪,最大的事情就是插三根香,希望关帝显圣,保佑天下早日太平,保佑好人不吃亏,保佑队上的猪不发病。闲时他们两人也喝点闷酒,或者捡几个石头,在地上玩一盘棋。
周、刘两姓群众来找当权派断案的时候,丙三爹出外买糠饼去了。老丁听得山口那边吵吵闹闹,探头一看,发现是造反派上门,以为他们又是来开批斗会,就提着一把柴刀上山去了。
“走资派呢?妈妈的!”周胖子在猪场四周找了一阵,没找到半个人影,“走资派是你们藏起来了。你们想霸占水库,怕他出来作证。”
“你骚起嘴巴叫,走资派是你们抓走了!”根满也不示弱。
“你把走资派交出来!”
“你交出来!”
两人又差点祖宗八代不可开交。最后周胖子扬长而去,“好吧,我丑话讲在先:你们要是一意孤行,造成的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送瘟神,送瘟神罗——”见周胖子一行去了,根满叭叭叭热烈鼓掌,又指挥手下人整齐地高喊:“一二三四五,你们走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你们慢走不要急!……”这是他从城里学来的新招,意在快快活活地羞辱对方。
我恨你
八月二十日夜间,苏、波、保、匈、德五国出兵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红军的坦克控制了布拉格。莫斯科和华沙广播电台宣称:这是为了提供“国际主义援助”,为了“避免一场内战和反革命事变,保卫社会主义成果”……
——引自共同社1968年8月21日消息
门外箩筐扁担一响,丙三爹弯腰进了门。“那群暴脑壳来过了吧?”
“来过,老子躲起来了。”
“你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丙三爹神色慌张,“不得了,不得了,要出大事啦。”
“么事?”
“刚才听人讲,周家大队的人要把坝炸掉!”
“炸坝?你没听错吧?”
丙三爹把听来的消息一说,让丁德胜吃了一惊。为了几条鱼就要炸坝,这些造反派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搭错了筋?丁德胜从来把东方红水库看作自己的命。想当年,找门路抓资金,他受了好多气,受了好多上级的批评。为了按期完工,他寒天冷地催着民工大干快干,惹得好多民工骂他“丁阎王”和“丁扒皮”……他几乎六亲不认,不顾一切,在骂声里闯,在困难里滚,终于有了那个大坝,有了五千多万方的抗旱水和救命水,怎么能让它今天毁在几个暴脑壳手里?
他激动地朝门外走,一个踉跄差点跌了一跤,“丙三,我的腿不知怎么了,你来扶我一把。”
“你去做么事?”
“我要看他们有好大的脑壳,有好大的胆子,敢来同老子玩命!”
“那号场合,别人躲都躲不赢,你还寻了去?”
“你怕?阳雀子的胆呵?”
“我去倒无所谓,我反正无儿无女,是快入土的了,料木也都准备了,死也死得了。德夫子,你去不得。秤砣压千斤,青龙峒以后还要靠你呢。”
“水库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青龙峒?还要我这个社长做什么?”
“德夫子……”
“你今天不帮我,我就没有你这个兄弟。我把话放在这里!”
丙三老人怔了一下,眼睛里湿漉漉的。他抹了把眼睛,搓搓手,只得低下头去,到床下去寻马灯。他点燃了马灯,扶着老丁走一段,又背上老丁走一段,再扶着老丁走一段,再背着老丁走一段,直走到天快亮的时分,才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坝上。马灯油也烧干净了。他们发现这里已经有了很多人,场面盛大足以吓他们一跳。这里不仅有水库受益区的村民,还有一些非受益区的村民,还有一些教师、兽医、邮递员、养路工的面孔。他们大概也是听到消息了,大概也是急了,就带着铺盖、雨伞、马灯以及干粮什么的,不约而同来到这里。一道人肉防线,大概是要阻挡炸坝。几个老汉也扶着拐棍上了坝,一些妇女也上了坝,还有些娃崽也揪着母亲的衣角跟上了。
大家默默地坐满了坝的两头,守住水闸房。轰轰的闸道流水声中,没有人讲话,只有黑压压的人影在等待,像等待一个什么庄严的仪式。
丁德胜发现,这里的人们还特别齐心。哪个肚子饿了,旁边的陌生人就会塞来一个玉米或者红薯。哪个在太阳下流汗了,旁边的陌生人就可能递来一顶草帽或一把蒲扇。周家大队造反派的探子才露面,大家就一齐喊打,吓得对方屁滚尿流。那探子嘴边不知何时还被糊上了一把牛粪。这使丁德胜此前的担心完全有些多余。他现在的工作得反过来做:劝大家不要火气太大,不要动手行武。有些后生贴出“破坏水库,断子绝孙”的标语,他得劝他们出言不要这样毒辣。
不用说,这一天的炸坝当然流产,没人敢断子绝孙。但意外的情况是,有一个大圣爷想拿手榴弹炸鱼,一不小心拉动了引线,没扔出去,造成了轰隆一声之下的血肉横飞,吓得人们晕了头。一死一伤,应该是意外事故。但晕了头的大圣们不相信这是事故,不愿意相信这是事故,一口咬定这是周姓人狠下毒手。大屠杀开始了,开始了,开始了呵。尸体抬回家以后,锣声一阵紧一阵地敲响,敲得人们心慌。刘家大屋牌楼前人头攒动,有人操锄头,有人操铁尺,有人操火铳,有人操梭镖,纷纷叫喊着血债血还和以命抵命。妇女们在哭,怕自己的亲人有三长两短。几个老人在灶屋里烧香,求菩萨显灵免除灾祸。小把戏则被眼下的混乱吓得哇哇大哭……
根满平时一见血就腿软,并没有英雄虎胆,但他今天离爆炸点很近,一块弹片削去了他半只耳朵,不但痛得他满地乱跳,还破了他的相。他大为震怒。妈妈的,周胖子也太毒辣了。老子还没讨老婆,你怎么冲着脸下手?你他娘的怎么真敢动手?
他到处找自己的半片耳朵,没找着,血已染红了衣领。这样,当他跳到桌子上时,半边脸上缠着染血布条,样子很是吓人。“同志们,贫下中农战友们——”他脚一跺,“姓周的杂种欺侮我们,老子**他老娘,**他姥姥,**他姥姥的姥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现在我命令:哪个去打,一天记三十分工,加一包纸烟。打伤了的,队上出钱治伤,外加十斤肉奖励。打死了的,队上出钱下葬,奖镜框子一个。他的爷娘就是大家的爷娘,他的崽女就是大家的崽女,年年白分粮食白分油。听见没有?今天不打破他们几个脑壳,决不收兵!”
决不收兵,决不收兵,决不……人们齐声高喊。但也有人交头接耳,在讨论奖惩条例是否合理。还有,要是有人不参战怎么办?
“不去?妈妈的,扣他的口粮谷!回头再赶他屋里的猪!”根满对乱糟糟的场合表示不满,又在跺脚。可惜没跺响。
“司令!”半边瓦上来扯了下他的衣角,“有人找你。”
“哪个?”
“眼镜。”
“我没得空!”
“只怕是有重要的事,你还是……”其实半边瓦是害怕打架的,特意派人把路大为找来,让他劝劝根满。
路大为正在牌楼内劝说玉堂老倌等人,已经劝得较有成效。尤其是听说解放军即将进山,好几个后生已经把手榴弹和梭标交给刘玉堂,算是顺势下台阶。还有些后生在犹豫,半信半疑地听大学生继续说理:“造反派自相残杀,就是覆灭的开始,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呵。党中央一再要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不是姓刘的滚出去!”根满冲上去大喝一声,“我们的兄弟死了,不是死一条狗,不是死一只猪!知道不?”
大学生看清了根满,冷笑一声,“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原因查清了没有?把手榴弹当玉米棒子,能不出事吗?”
“你是周家人派来的探子吧?”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就算我今天改姓周,你也得听我把话说完……”
“不准在这里放屁!”根满打断对方,眼一横,突然振臂高呼:“不准臭知识分子在青龙峒放毒!”
路大为和听众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根满又朝路大为瞪着眼:“姓刘的贫下中农不好惹!”
既然提到刘姓,又提到好不好惹的问题,有些后生的怒火又被点燃。“姓刘的贫下中农就是不好惹!”他们也跟着举起了手臂。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誓死保卫党中央!”
“誓死保卫党中央!”
口号喊顺了,道理就说不清了。当根满带着一伙人冲出牌楼,路大为成了挡车的螳螂。他被人们挤倒,一只鞋不见踪影,眼镜也被人揪走,不知摔到哪里去了。更重要的是,他和刘玉堂好容易收缴的几件武器,又被人们一窝蜂抢光。
这天下午,竹妹去救护伤员,也在烂石桥的武斗现场见到了路大为。她没想到自己一见到对方还有激烈心跳。路大为算什么?与她有什么关系吗?很长一段时间来,她以为自己早忘记这个人了,甚至咬着牙诅咒过他,赌咒发誓不再理睬他,就当他是一只误吞入腹的苍蝇。
她有时看见眼镜鬼在公路上跑步。有些社员说:跑得大汗直流,这样重的功夫,有工分没有?……碰了鬼,只怕是个神经病呵。
她懂得那不是发神经病,但她装作不懂,也跟着人们讥笑。
她听说眼镜鬼办什么农民夜校,自己掏钱印课本,还编了些新民歌教大家唱。有些社员说:他不是到峒里来传教吧?既不是洋和尚,又不是土和尚,他是想传什么教呢?他要传教,也得先供个菩萨给我们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