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旱时节
双河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布告:刘犯根满,湖南双河县人,现年三十一岁,捕前系本县青龙公社社员。该犯从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一贯好逸恶劳,对社会现实不满,一九六六年借**之机,纠集串通一小撮坏人猖狂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严重搅乱抓革命促生产的社会秩序……
镇中学的红卫兵跑进青龙峒来造反,搞得各个屋场都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红卫兵是什么?造反不怕杀头么?太平世道下造么事反?作孽呵,他们住在街上还不安生,跑进山来为哪样?
刘家大屋场的知识权威——完小的刘老师没有回家。剩下那个最懂得齐桓公、程咬金和平平仄仄的麻子会计,但他连抽了两根纸烟,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众社员当然都目瞪口呆了。
不过,有人还是记起了根满。
根满姓刘,是个单身汉,就住在屋场东头一个孤零零的茅屋子里。他的大名,有些人不大记得了,喊他帮忙的时候,有的喊“丁满”,还有的喊“公满”或“阴满”,他也不在乎。他穷得家里灶头冷,猪栏空,要搬家一担箩筐就差不多,自己邋遢得颈根上结一层黑壳,身上有时还会跳出什么飞虫,不大被人家看得起。但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在省城长沙当过两年泥水工以后,说起长沙的哪条街哪个楼,大体上是不会错的。喜欢听新闻的后生们间或找他问问城里的电影,汽车,冰棍以及兰花豆,还满有兴趣地伸手摸过他脚上的破皮鞋、腰上的旧皮带、还有下身的呢子裤……每当这个时候,他扯开厚厚的嘴唇,露出焦黄的板牙嘿嘿笑。
现在,队长玉堂老倌四路去找他,最后才在窑棚里找到。
根满一脑壳扎在稻草堆里呼呼大睡,听见有人喊,爬起来,摇摇脑壳,抖落几片碎草屑,发现是玉堂老倌来了,以为队长要指责他出工偷懒,连忙装出一副哭相,按住自己的右脚踝。“哎哟哟,刚才担泥坯,老子一下拗了脚,我的娘……”
眼睛偷偷朝队长瞟了一下。
为了证实这是实情,他又单腿跳了两跳,脸上有痛苦万分的表情。
心急如焚的队长哪管这些:“根满伢子,你晓得不?学生伢子进峒了!”
“进峒?”他眨眨眼,“来抗旱的?”
“哪里,来打床的。”
“打床?”
“还说是毛主席要打的,你看碰鬼不?”
根满也不显得怎么权威,慢慢地抓了抓脑壳,紧了紧快垮下去的裤子,一对十几天没洗的黑耳朵抽跳了一下。趁队长没注意,他偷偷把右脚伸直了。
“你不晓得这是为么事?”
队长如此客气的询问,唤醒了他的自豪感。“嗯……呐……只怕……哦,我晓得的。上个月初八我跟拖拉机到县里拖酒糟,听城关的一个老伙计讲,如今要搞爱国卫生运动,到处在打老鼠。酒厂的厨房里起火,烧掉了两间屋。学校里在贴大字报,说校长有男女作风问题,还是个特务……我那老伙计还拉我一起去武汉看大轮船,我说不得空呵,队上还要抗旱,还要翻红薯藤,还要砌猪场屋……”一讲又讲远了,讲多了,就是没有回答关于打床的紧急问题。
“我的娘,我三伢子去年重阳定的亲,今年就要收堂客的哟。”队长还想着自家刚打好的那一张雕花床。
“那你快点回去,花床只怕成劈柴了。”
“何得了,何得了!”玉堂老倌急得团团转。“我刘玉堂实在没有做过亏心事,老天爷如何不开眼呵?”
根满吓走了队长,一边暗笑,一边抹了把鼻涕,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觉。不过重新倒在草堆上时睡不着了。狗婆养的,为什么要打床?什么人来打床?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他虽然经常以半个城里人自居,但对城里人总有暗暗的反感。在他看来,城里人不种粮有饭吃,不种棉花有衣穿,每个月发饷,数得十几张大票子,下班后还可以进戏院坐汽车甚至男女成对地游马路,十分可恨,十分无聊。不过打床呢,这事太古怪。嘿嘿,如今古怪事越来越多,城里人的脑袋里长霉了。
他根满好在没有床,更没有雕花床,只有几块土砖上搭的一块门板,打床关他屁事。呼——他差点又要睡着。
妇女的哭声和叫骂声,像一根游丝顺着七月南风从屋场那边飘来了,看来事情正在越闹越大。他一家伙起了身,走,看看去!
离开窑棚,顺着一条小路下岭,就到了刘家大屋场。早先,这刘家大屋是一栋青砖牌楼屋,进大门有三个天井,牌楼有两丈多高,住着刘姓十几户。那是长期定居的结果,一看就容易叫人想起宗族的历史,还有户口保甲制度。解放后,不知是土匪没了,还是族规废了,还是大家喜欢自由了,反正人们拆了大屋,一哄而散,盖起各自独立的小屋。大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青砖牌楼,还有一块平时可供集会的宽大地坪。大跃进那年,有人在牌楼上画了些月亮、粮山、和平鸽什么的,现在还隐约可辨。
地坪里眼下浮动着女人们的哭声和骂声。老人们手脚发抖,缩着墙根不敢上前。只有小把戏们好奇地睁大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好神呵!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伢,挂着自来水笔,穿着士林布的褂子,戴着戳眼的红袖章,挨门挨户地抄查,一见到画有龙凤、花草、观世音、胖娃娃一类的雕花床和绘花床,一见到同样五光十色的柜子和箱子,一律怒不可遏,锤子和柴刀打向前去,顷刻间便有五彩凋零,好端端的家具东偏西倒。绘有花色图案的热水瓶、马桶一类,也被搬到地坪中央集中,被宣布没收,完全不由分说。
“同志们,革命派战友们:这是破四旧!是横扫一切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修正主义的文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一个脸皮白净的学生操起纸喇叭筒,用普通话腔调发表演说。屋场的垄对面是一面山壁,回声从那里传过来。
“可惜!”好些目光盯住了那些破碎的木器。
“可惜!”根满也有些遗憾。
不过他没有忘记挤在人群中,把滚到他脚边的一个铝皮热水瓶盖子捡起来,压进抄头裤的裤带里。那大概是可以换口白酒的。为这事,他同一个细伢子争了半天,一脚把对方踢得哇哇大哭。
红卫兵又从某家查抄出一床绣了龙凤的绸子被面,哗的一下,把它当众撕破,气得一个胖姑娘伤心大骂,跳起来骂:“土匪!土匪——”
根满定睛一看,嘿,那不是刘裁缝的女儿翠娥么?看到她,看到她哭天抢地,根满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种恶毒的快感。他曾经花了半个腊猪头请人家去找她提亲,还帮那个介绍人发狠做了两天义务劳动,不料那翠娥硬是不答应,红着脸又哭又闹,一点面子也不给。有次在大队部看戏,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往翠娥身边挤了挤,那家伙就把他当狗公刺,跑出去老远。她是嫌根满太穷吧?是仗着家里的大柜花床狗眼看人低吧?……呸,你这骚婆娘,老子还看不上你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胖得像个红薯,鲢鱼嘴巴太瘪,笑起来丑死人。好呀,现在你去享福呀,发财呀!绣花被子都剪烂了。剪烂最好,大家都莫收堂客!
他回头又看见连连跺脚的玉堂老倌,心里也有酸溜溜的味道。家伙,你也急了吧?你刘玉堂不是神通广大财大气粗吗?怎么也有犯急的一天呵?平时你太会做功夫了,一家人的劳动力太强了,一年进得了一万多工分,几十斤茶油,还养出四五个肉猪,腊肉一串串挂在厨房里像开肉铺,连碗筷嘴巴都油了。要得,要得,现在是天塌下来先压死长子,大家都莫吃腊肉,省得你玉堂老倌酒醉饭饱去榨床……他冲着队长鼓起眼珠子。
“横扫四旧——”他终于情不自禁地跟着学生伢一起高喊口号。
周围的社员群众不免愕然。
“誓将**进行到底!”他再一次激动。
“你好像就是本队的吧?你贵姓?……”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很快走过来,热情地与他握手,“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我叫路大为,你认得不?”
根满觉得对方面熟,但记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了。
“我是省农学院的,前年在这边参加工作队,搞过社教的呀。”
“哦哦,对,路干部,路大学生。”根满知道对方来自省城,咳了一声,连忙换上官话,想以文明的姿态同对方谈谈,但好半天也没想出堂皇的话,心里有些懊丧。
“谢谢你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太谢谢了!”对方没注意他的神情,拉着他的手转向大家,“社员同志们,你们看看,真正的贫下中农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是会站出来同旧势力决裂的。我们不要心痛这些破家具。这些东西越是好看,就越有毒,就越有危险性。它们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我们希望真正的贫下中农擦亮眼睛……”下面是一串热情的鼓动呼吁。
在他的带领下,学生们喊起了口号:
“向贫下中农学习!”
“向贫下中农致敬!”
红卫兵们唱起了革命歌曲,还把带来的毛主席画相和各种革命标语,贴到社员们的家里去。正在这时,大队会计从公社粮库回来了,买回了十几斤面条。山里人生性好客,虽然对打床行动非常不满,但既然这是上面布署的革命行动,也就没有人敢公开反对。对进山来的红卫兵,也不能没有必要的款待。队长刘玉堂调了两个劳动力,架起一口大锅,煮了两大锅面条。小将们革命好半天以后也确实饿了,一个个都吃得狼吞虎咽。根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混在学生伢中中间,吞吸了一碗,外加两碗面汤。他觉得猪油葱花面十分美味,只可惜少了点酱油。
孙大圣开始行动
……当前,亿万人民群众对修正主义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地开展。这场革命,是资产阶级阴谋复辟和无产阶级反复辟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关系到亿万人民基本利益和长远利益的斗争,是一场阶级大搏斗。
——引自《人民日报》1966年9月5日社论
打床行动以后,**在青龙峒隆重开始,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一件大事。刘根满喊了两句口号,吃了一碗面,在队上的地位显著提高。他那间小茅屋,平时无人问津,阶檐上都长了不少青草,现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个叫路大为的读书人,带着他的同学就来过好几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现象。
路大为也是本县人,三年前考上省农学院,两年前随同学们到这边参加了半年的社教运动。他曾经是省城数学竞赛的优胜者,看书把眼睛都看近视了。为此急得哭过,因为怕眼睛坏了将来不能参军,不能去越南打击美帝国主义。**一开展,他和很多同时代青年一样,很快成了狂热斗士,兴趣转移到哲学、政治、国际共运史这方面。他以毛主席发动农民运动为榜样,带着个小分队下乡煽风点火,完全模仿当年的领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农运的路线,步行七八个县做调查研究,准备写一本《农村**考察报告》。
他选择这里下手,是因为对这里情况相当熟悉——这里原是个老苏区:一九二七年,这里组织过农会,湘北党团特委训练班旧址就在现在的青龙峒。一九二九年,黄公略领导的红五军一部分,到这里发展苏维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带着红十七师打九江后也路过这一带。这里有革命传统,阶级斗争一直激烈。人们说这里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个大地主总占着好几房女人。所以在路大为看来,这里的群众基础十分理想,**也一定能结出丰硕成果。
根满就是一个烈士的孙子,属于根正苗红的那种。路大为以前并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满的挺身而出给他深刻印象,那么根满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这样穷困,这样的人不革命,还有谁会革命?这样的人不依靠,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满家里的一碗凉茶,看着碗里一圈黑印子,实在恶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贫下中农真正结合,怎么能那样讲究卫生?
想到革命经典上的许多教导,他就高高兴兴地喝下去了,觉得这一碗白水胜过神话里的甘露。
不过找根满谈工作不那么容易。第一次登门,根满帮人家盖房子去了。他给人家帮工从来很热心,有求必应,而且不要什么报酬,只要有一碗酒就行,最便宜的红薯酒也要得。这天他居然遇到了陈年谷酒,一喝就喝过了头,喝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一见路大为就傻笑着喊“舅舅”,害得路大为他们白等了半昼,看他胡言乱语倒在**,睡得像只死猪,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门算是碰上了,不料刚搭上腔,听得对门山上有人喊抓贼,大概又是邻队的人来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见了。根满一听就往山上跑,表现出维护集体利益的可贵品质。据说每次为山林问题同邻队的人吵架,他总是一马当先,动不动就骂娘,就动粗。就算是本队的人犯事,哪个想揩集体的油,比方说偷队上的化肥,或者是把猪放到绿肥田里去吃草籽,只要是被他看见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领教他的一番毒辣。这一次,他果然发现了偷竹子的两个贼,一口气穷追不舍,翻了两个山头,最后成功缴获了对方的柴刀和扁担,还逼得那贼骨头跪地求情。不过,当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时,天已经断黑,路大为和他的同学已经离去。
两次都未能与根满接上头,路大为并不埋怨什么。相反,抓贼一事更增加了大学生的好感。急公好义,见义勇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么?这种发现和敬佩使路大为第三次登门。
“你们坐,坐……”根满搓着手,把客人让进屋里,回忆着玉堂老倌经常对来宾们讲的话,“我们这个地方穷得鸟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欢迎你们来指导工作,多多批评。”
“你不要客气,刘根满同志。”
“你们坐呀,坐呀,实在对不起,没个好坐处,茶也不好。抽烟?”
“不要,谢谢。”
“那就真的没什么好招待了。”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要什么招待。”路大为客气了一番,然后把话头引入正题。他向根满宣讲一系列党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绍省城里和县城里的革命形势,希望根满在这个村子带头烧火,尽快成立贫下中农的造反组织。在这一说服鼓动过程中,大学生尽量运用本地农民可以听懂的词汇。
根满打了个哈欠,没怎么听进去。他暗暗着急,眼看着日头爬上了屋顶,但这几个学生伢还不走,还在这里神叨叨地闲扯,就不怕耽误他刘根满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车了两坵田的水,到年终算工分,黄瓜打锣去了一截,他找哪个要饭吃?
不过,烦恼之余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觉得城里人找他来闲扯,还是一件比较体面的事情。学生伢给他送来好些宣传资料,他以后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纸,不必去找树叶子和树棍子。想到这里,他精神振奋地一拍胸口:“你们找我,真是找对了。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莫说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猪,下水塞涵洞,没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说哪天捉个鬼给你们玩玩!”
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大学生们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们邀请根满出任公社文革筹备小组负责人之一,刘根满没听清,但一口应承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路大为这几次上门,队上社员对根满客气多了。尽管私下里有一些叽叽咕咕的议论,但大家一见到他,总是满脸带笑,甚至点头哈腰。他跨进别人家的大门,立刻有人给他递红漆椅子,递水烟筒,筛上姜盐豆子茶——这可是史无前例的隆重。到最后,太阳从西边出来,连公社的孟书记也前来登门拜访。
孟书记是什么人?经常穿着凉皮鞋(塑料凉鞋),戴着亮壳子(手表),洗脸用香碱(肥皂),一身的现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这次没有骑自行车,还戴了个十分朴实亲民的斗笠,刚走进村里,根满一见他就脔心冲,以为又有什么麻烦上身,吓得打开后门就往山上溜。
“根满,刘根满——”
听见公社秘书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满同志,你回来,孟书记找你有事呢。”这是秘书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两手打颤,心里打鼓,犹犹豫豫从后山上下来。不过令他惊奇的是,平时骂人像阎王老子样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满脸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砖上,还递过来一根纸烟。
“我有,自己有。”根满的手往后缩。
“不要客气嘛。”
他好容易接过那支烟,但半天不敢抽,太阳穴上还有点冒汗。“孟书记,对不起,我家里连老木叶也没有了。”
“把我们当外人呵?我们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书记,我这一段遵纪守法,既没有偷队上的红薯,也没有偷队上的茶叶,不信的话你去问玉堂老倌……”
“你说什么呢?”对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志,好社员,我们对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今天我们来不为别事,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书记越是和蔼可亲,根满就越是紧张,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在玩什么诡计。他记不住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对路大为拿来的宣传资料十分在意,翻着看了看,互相交换了眼色。最后,秘书问他听到什么新消息没有,问路大为这些学生伢有什么打算,最后还希望他根满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站稳贫下中农的阶级立场……“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高,你刘根满也是最听党的话。对不对?”
“对对对,你们指东我就打东,你们指西我就打西!没说的!”根满也来了一番豪壮。
说到最后,对方好像也没有什么诡计。
根满一连抽了孟书记几根纸烟,觉得自己更有了大面子。想想看,大学生来了,孟书记也来了。村里谁抽过孟书记的纸烟?玉堂老倌没有,麻子会计也没有,至于刘裁缝那家伙,哼,更莫想啦。人一高兴,话就多。晚上在禾坪里歇凉时,从他口里飞出来的宏论经常使左右邻舍惊异不已:
“你们晓得不?现在就是要斗修正主义。那修正主义实在恶毒,吃了豹子胆,经常披着马克思的大衣,打着列宁的伞……”
“根满,修正主义老是打伞干什么?那里经常落雨呵?”
“根满,修正主义天天穿大衣,是虚寒上身吧?”
根满没法回答这些理论问题,记不住大学生是怎么说的,只好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你们也太没知识了。六月炎天穿什么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贼!赫鲁尿壶最喜欢偷东西,不是个好货。”
他把苏联领袖赫鲁晓夫说成了赫鲁尿壶。但听众大多数还是一知半解,没有吭声,只有两三个人加深了理解:啧啧,这个尿壶也太巧滑了,太反动了。
也有人小心地劝他:“根满伢子,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还是少说为妙。我们泥腿子老老实实做田是正经。”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凼粪,你早点去睡觉吧?”
在公众场合,扫兴的劝告令人不快。“怕什么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里人都是这样讲的,坳背冲的人也是这样讲的,我就讲不得?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讲话不犯法,有话只管讲。”
后一句,是他顺口编出来的。刚出口,自觉有点心虚,因为不记得路大为那天传达的原话是否如此。不过他发现听众都无言反驳,好些人还信以为真,叽叽喳喳展开议论,于是又飘飘然起来。哼,有什么关系呢?毛主席只怕也是这样讲过的。
此后,他成了毛主席在刘家大屋的嘴巴,语录创作法所向无敌。举例来说,那天他到一个富农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对方发现了。对方大喊大叫:“根满兄弟,你要积点阴德呀。手脚不干不净,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说:“毛主席说,四类分子不老实,你还想翻天?”这话很灵,吓得富农婆赶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队上借五元钱,说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晓得他在说假话,平时闭起眼睛借,决算时变成超支户也不管,所以不怎么同意。根满脸一沉,又编出一条:“毛主席说,搞社会主义就是有钱大家借。”这一来,队长也哑了口,半信半疑,只好批条子。
用得顺口,“毛主席说……”就成了他的口头禅,队上很少有人看书读报,自然也就无人拨正他。
根满就这样过了一段比较爽快的日子。
不过,南瓜几餐就吃完了,五块钱也只容他端得几回酒碗,生财之道还是个问题。他在茅屋里睡了两天,望着屋顶上那个掉下来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猪油葱花面,缩一缩鼻子,似乎还能嗅到香气。他从**弹下来,捶了捶脑袋,觉得美好的**应该继续进行下去。姓路的大学生不是要我带个头闹革命么?不是要我尽快成立造反派的组织么?他根满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夹着一些宣传资料,去寻找革命的同志。他没有料到,山里人对这种事总是有些怀疑和畏惧,最关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记工分,革命还有什么意思?玉堂老倌觉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是要紧跟,但那是城里人的事,他们反正吃了饭没事做么。乡下人抓泥捧土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鬼打锣?……就因为这些闲言碎语,根满忙碌了好几天,只找到两三个热心人。一个是完小的民办老师,因为西式头就像盖在头上的半边瓦,所以外号叫“半边瓦”。另一个是王漆匠,他听说城里搞“红海洋”,到处都刷出了红彤彤的油漆语录墙,使漆匠们都赚了大钱,因此总是埋怨青龙峒宣传毛泽东思想太跟不上形势。他们凑在一起,不知是出于对红袖章和红旗子的好奇,还是出于对猪油葱花面的热爱,决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烧起来。尤其是半边瓦最着急:“你们看看石桥镇吧,造反派组织早就成立起来了,我一位同学早就当司令了。我们再不行动,青龙峒就面子扫地了,像什么话!”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们的“青龙公社贫下中农孙大圣兵团”横空出世,第一个行动就是找来几尺红布做旗帜,然后举着红旗出发,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邻近十几个屋场:坳背冲,唐家桥,岩坪坝,团鱼冲,傅家坡,烂石桥……口号一路喊过去,声势相当浩大,给寂静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热闹。可惜的是,修正主义早被红卫兵斗完了,他们整整忙碌了大半天,只砸了一块绘花的玻璃镜,把一个已经捣毁的土地庙再捣毁一遍。
烈日照得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风吹得口里像要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杆子也感到乏力。根满不免怨恨起路大为来:你们也不留下一点?
他们没有预先考虑吃饭的问题,临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个徒弟就住在烂石桥,家境还不错。在王漆匠的建议之下,他们决定去那里解决肚皮问题。
走到烂石桥的村头,突然有人叫:“根满伢子。”
抬头一看,是公社社长丁德胜来了。见到他,根满的战友们有点畏,纷纷往路两边躲。其实来人模样很平常。山里人的小个子,黑脸,全身瘦精精,像一只熏烤过的老山鸡。他戴着一顶刷了桐油的铜色斗笠,提着两皮水车叶子,一双赤脚沾泥带水,正从垄对面看禾过来。“你们到这边来搞什么?来买秧?”
根满马上让路,“我们……嘿嘿……来破四旧……”
“破四旧?”社长眉头一扬,朝这行人打量,“哪个要你们来的?孟老倌?”
“我们,嘿嘿……自己……”
“自己?根满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个四旧。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以后还想找媳妇?”
“丁社长,我这就回去洗干净。”
“根满伢子,四旧是要破,不过我喊应你们,莫做缺德的事。社员们做一天只有十分工,只有几角钱。打张床要费几百个工分。费力不费力?”
“当然,费力……”
“准备一套嫁奁要几年的积蓄,可不可惜?”
“当然,可惜。”
“晓得就好。”社长缓了口气,走出几步又回头补上:“我不管你们破四旧还是破五旧,如今田里干得厉害,你们要想吃饭,赶快回去跟我车水!”
“对,车水,昨天都在车的。”
“告诉你们队长,横冲子那八坵田赶快车满。抽水机烂了,来不成了。”
根满提了提抄头裤,兴冲冲地说:“好,我这就去。”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讨好的话:“丁社长,横冲子要车,丝瓜冲也要车满吧?”
对方似乎讨厌这种毫无意义的请示,没答理,朝前面走了。
淋了这一盆冷水,孙大圣兵团的战友们都像断了根的瓜藤,无精打采泄了劲。有的后悔今天没留在家里泼辣椒秧,油漆匠后悔今天有两张椅子还没漆。根满是个为头的,有气只能往肚里吞。正巧这个时候有条白狗走到他脚边上,他好像觉得所有霉气都是这狗带来的,冲上前,狠命一脚,踢得狗汪汪惨叫,又飞起一块石头,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窜到山上去了。
走资派的面相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时五十六分(美国东部夏令时间),“阿波罗十一号”顺利着陆月球。奈尔.阿姆斯特成为踏上地球以外另一个星球的第一个人。他说:“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一小步,对于人类来说这是迈出了一大步。”
——引自美联社1969年7月20日消息
接连几天,还是又热又旱,太阳火辣辣的没有减威。田里的禾发黄,眼看就要变成一些枯草。禾苗,棉花,黄豆,还有人,都像被烤瘦了,烤干了,烤得冒烟冒火。四面的山峰一片死寂,好像也热得憋不过气来。有时从鸡公山那边飘来几朵云,带来点阴凉,但响了几个空雷,云又散了,让人们空喜一场。大家碰到一起时的话题经常是天,天,天!
根满自从上次碰到丁德胜以后,在队上安分了几天。车水抗旱,挑泥做瓦,翻红薯藤,出牛栏粪,什么都做。队上人也以为花床打完了,文化革命也结束了,生活的秩序又恢复正常。晚上,大家照旧摇着蒲扇到禾坪里去,打打哈欠,看看星星,听着对门山上的禾鸡婆咕咕叫,听麻子会计讲薛仁贵征东之类的故事。
有些人也渐渐觉得根满还是根满,并没有真正成为孙大圣,并没有身上多长一块肉或者锅里多出几斤米,革命不过是多喊几句口号,那不是革了空气的命?想到这里,人们有水烟筒也不给他递,有红漆椅子也不给他让,这使他有些愤慨,但也没办法。
几天后一个上午,路大为带着一个人又来找他。这天根满刚车满了一坵田的水,坐在牛栏房前歇气,闲得无事时朝一只蚂蚁大吐痰水,想把它淹死。吐了几下,都没吐中,他心里好冒火。
小路向他介绍了一下同行者。此人姓周名光,外号周胖子,是周家大队的一个党员,还是大队级的财粮委员。刘根满其实认得他。早些年公社修水库的时候,根满是工地上的民工,周胖子在工地上管伙食,两人曾打平伙吃过一回狗肉。但两人也结过仇。周胖子有回拿了根满的两副箩筐绳子没还来,被根满大骂了一回,只差没有打架。为此事两人多年没打交道了。
现在,根满一见周胖子,想起箩筐绳子的旧仇,立刻警惕地鼓着眼珠子,两只手捏成拳头,一个准备打架的样子。
周胖子毕竟当过干部,涵养好得多,冲着根满笑了笑,脸上放着红光。“根满,吃过早饭没有?……吃过了?哦哦……你们队的禾,也干得蛮厉害。这天气……”他望望天,扯起不打紧的话题。
对方表示退让友好,使根满放心了一些。“这天气,狗婆养的……”他瓮声瓮气地搭上腔。
“抽烟。”周胖子递来一支。
根满不想接,但还是接下来了。一口烟下肚,非常舒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走,你们到我屋里坐去。”他也稍微客气起来。
走进屋,路大为喝了一大茶缸冷水,然后冲着根满面露惊奇:“你们这里怎么还是一潭死水?他们周家大队的形势好得多,党支部,队委会,统统靠边站了。揭发干部贪法腐败的大字报,贴满了一墙。老周,你介绍一下你们的经验吧。”
“你们把床都打完了,还怪我?”根满想起这件事就有点气。
路大为莫名其妙,听他一五一十说完来由,又好气又好笑。**就是打烂几张床么?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说实话,他路大为对打床之类根本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要打开局面,先来点激烈形式,利用本地学生伢冲一冲,也不无好处。“根满同志,破四旧只是序幕,运动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挖出修正主义的根子,打倒各级走资派,让革命群众真正地当家作主。”
“走资派?”根满不懂这个名词,不好意思说不懂,就采取不吭声策略。
见他不发声,小路以为他懂了,于是往下谈赫鲁晓夫哪,勃列日涅夫哪,十月革命和巴黎公社哪,滔滔不绝像讲天书。根满没注意听,也听不懂。
他还是不吭声。
周胖子插断了小路:“你那些少讲点,我们农夫子就是三担牛屎六箢箕,一根扁担直来直去,不喜欢罗嗦,绕弯子。你只讲,要如何搞,要如何斗。依我看,生产队长这些芝麻豆子就算了,要斗就斗孟中和,先吃个大粑粑。”
“孟中和?”根满眨了眨眼。
“对,他还不算个走资派?专门搞腐化,耍威风,比烙铁头还毒。”周光的烙铁头是指一种毒蛇,“你看他,每天洗脸还用香碱,一身香喷喷的,不是资本主义是什么?讨的那个老婆比他小了十岁,成天穿着皮鞋子哚哚哚,不是资本主义又是什么?”
这些话根满都能懂,都让他觉得十分在理。“要得,斗他一家伙,让他也尝尝站台子挂牌子的味道。”
根满与孟中和实有积怨——那是哪一年呢?队上安排他喂五头牛。有一次他把牛牵上山,自己去打牛草,看见有人偷队上的树,竟一心一意去抓贼。不料,那条刚刚“抱福”的大肚子牛婆,踩到一块不牢实的石头上,踩得石头一垮,便掉下坡去。不仅摔断了一条腿,而且经抢救无效,两天后一命呜呼。当时孟中和正好在这个生产队蹲点,对根满早就没有好脸色,一是因为根满做事经常偷懒,二是因为他背地里说过孟中和的坏话,比如说书记喜欢去玉堂老倌那里,是看中了灶屋里的一串串腊肉等等。这次,水牛婆一死,队上春耕拖后一大截,孟书记脸上无光,盛怒之下大骂根满“不是人**出来的”,断言这是一起蓄谋破坏农业生产的大案,立即下令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批斗。根满慌了神,看见自己被押上批斗台,同一个地主分子站在一起,知道大事不好。但他记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忙冲着台上台下笑了笑。
孟中和一看更气了,把桌子猛地一拍:“你们看看,他破坏了生产还有脸皮笑,无皮无血呵?”
一个民兵冲上来,给根满一巴掌:“老实点!”
笑脸人也挨打?根满感到万般委屈。
这次大会,根满在四周的怒吼声中同意赔款。可怜,一条大肚皮牛婆值得上千元,根满拆了自己一栋屋还没赔清。最后,挂着四个牛蹄子,挂着“破坏春耕犯”的木牌,他被民兵押着敲锣游乡。游到公社门口时,一不小心踩了狗脚,差点被公社那条大黄狗咬了一口,一条裤子被咬破,屁股都露出半边,引来周围一阵哄堂大笑——这算是根满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了。
他当时把一同挂牌游乡的老地主狠踢了一脚,骂了几句娘,一泄心头邪火,才感到稍稍有点宽慰。
赔了一栋房子不算,更伤心的是连竹妹也不理睬他了。竹妹是他的的同村人,还是他的小学同学,比他年龄小,胆子也小。那些年上学要翻鸡公山,根满就一路操着树棍打狗和打蛇,保卫漂亮的花神竹妹。哪个同学欺侮了她,根满也非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不可,为此经常被老师留校和训斥。进三年级那年,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根满成了孤儿,读不成书了,但与竹妹还有些往来。摘了两条黄瓜,摘了一些板粟,在路上捡了根红塑料带子,他总记得给竹妹送去。
不过女孩子在某些方面早熟,竹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喜欢黄瓜和板粟,一见到他也总是躲躲闪闪,即算说上几句话,也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比如要根满好好劳动,好好自学,争取以后再考中学等等。
要是附近有人走过,竹妹连这些话也只说个半截,红着脸匆匆离开。
她为什么脸红?是感到害羞吧?想到这里,根满心里甜酥酥的,有一种异样而模糊的热血沸腾。好一段,他脑子里总是冒出竹妹,冒出对方的瓜子脸,鲢鱼嘴,柳叶眉,嫩得像葱根的手指,还有头发上淡淡的香味。
他胸口一阵阵痛。
但他知道,他的胸口再痛,竹妹也不会属于他。随着她进中学,进卫校,当护士,当乡村医士,当劳模和团委干部……那个让他胸口炸裂的背影像一支箭,一只鸟,越飞越高了,高不可攀了。她将来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新娘,另一堆娃崽的母亲,另一堆娃崽的祖母和外婆,而且看见根满时两眼茫然,有点认不出来,更不会求他去打蛇或者打狗!
根满痛苦地抽打自己的耳光。他决心死了这个念头,也相信自己真的死了这个念头。但不知为什么,只要竹妹出现在眼前,他的心里还是咚咚跳。她从田上走过的时候,扶犁的他就不由自主把牛打得飞跑。她送药下田的时候,割禾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迅猛挥刀,割伤了自己的指头也不停手。那天,他挂着牌子游垄,突然看见了前面的公社卫生院,估摸竹妹会在那里,两眼立刻有黑花四溅。
“走,快走!”一个民兵在后面呵斥他。
“我,我不去。”他往地上一蹲。
“你老实一点!”
“我脚痛,走……走不动了。”
“莫装蒜!”
“我肚子痛。”
“那就到卫生院查一查,看你玩什么花招。”
“我……我到其他垄里去游好么?你要我多游两条垄也要得,多游三条四条也要得。” “不行,不行,快走!”
“我求你,求求你。”根满要哭了,扑嗵一声跪下去,“我给你磕响头,我叫你叔叔,叫你伯伯,叫你爹爹,叫你祖爹爹,好不?我不去!”
民兵不知他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围观的人看见他急着求饶,发出了一些哄笑。当然也有人为他求情,但没有用,在孟中和的指挥下,他被人一脚踢得蹦起来,继续朝前面的人间地狱走去。在卫生院门口,他确实看见她了——一张白脸,在人群中一闪,就不见了。根满有五雷轰顶之感,当场就想一头在墙上撞死。
事后,他想去找竹妹解释一下,向老同学说明水牛婆的真正死因。他在路口守了好几次,好容易看见竹妹回家来看望母亲。在他的意料之中,竹妹一脸的严肃,目光冷若冰霜:“根满,我没料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做坏事……”
“那他们都是瞎说?”
“当然是瞎说,当然是放屁。你听我说……”
“我还有事。”竹妹拔腿就走,很快又变成小跑,似乎把他当成了瘟疫,怕他再送上什么红塑料带子。
“喂——喂——喂——”根满不敢喊她的名字,急得直冒汗。
对方头也没回,小辫梢在油茶林里一闪就不见了,只留下根满熟悉的淡淡发香——他在那一刻似乎能嗅到这种气味。
凭良心说,根满并不想高攀她,并不想吃到天鹅肉,只是希望她的目光不那么冷冽,不把它看成瘟疫,这也不行吗?这有什么过分吗?根满跑回家嚎啕大哭起来,一筐青辣椒拿去换成酒,很快就喝下肚子。他红着眼,骂天骂地,捶东打西,操起柴刀把屋里的一张板凳砍得稀巴烂。
不过,这一段往事,根满从不愿意说出口,城里人路大为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小路眼下只是考虑运动的方向和策略。“孟中和的问题当然不能放过,”他沉吟着说,“但他昨天向我们表态,坚决支持红卫兵,支持群众起来揭发阴暗面,态度还算不错。看来至少可算个三类干部,是我们争取和利用的对象。”
周光说:“那怎么办?”
小路说:“先打丁德胜,教育孟中和!”
根满说:“这走资派到底要打几个?上面没有指标吗?送公粮,修公路,都是有指标的。搞**就没有指标?”
小路说:“有多少打倒多少,哪有什么指标?依我看,丁德胜首当其冲。他大搞物质刺激,大搞经济挂帅,还派人撕大字报,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先打下他的威风。”
“不对,不对。”根满对老丁印象还好,因为老丁有一门捉蛇的技术,实在令他羡慕和佩服。
“为什么不对?你说说。”小路很注意不同意见。
根满不便说捉蛇,不便说老丁杀猪和烧炭,结巴了好一阵,去茅厕里打了一个转身,最后总算想到了一条理由:“老丁一看就不是个坏人,顶多就是戏台上那种黑花脸,对不?哪像那个姓孟的,天生一个拐家伙,眉毛枯,耳朵吊,脸上没肉,做事歹毒,不是个奸臣就有鬼。”
大学生自然不同意以相取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闹革命未必是算命看相?你这还是四旧,还是封建迷信。”
“你是说,看相也不对?以后就不能看相了?”
“对呀。俗话说,知人知面难知心。我们最要紧的是看心,看一个人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买只狗,买头猪,买条牛,不也是要看看嘴呵牙的?”
“那是另一码事。”
“怎么是另一码事?你看戏就不分个红脸白脸?照你这么说,以后奸臣可以扮红脸,忠臣可以扮白脸?”
“这……不是不可以考虑。”大学生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还是个大学生,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呵?”根满大为不满,“以后戏台上要是演你,把你画成个三花胡子,你愿意?”
两人像牛斗架,一时僵住了。周胖子对脸相问题没有兴趣,对先斗哪个走资派也没有兴趣,伸了个懒腰说:“算了算了,肚子饿了,搞碗饭吃再争吧。”他看了看壁上挂的一条草鱼,那是队上刚分下来的——这个队刚车干了一口塘。
根满注意到周胖子的目光,后悔自己有点粗心,没有把那条鱼藏起来。
不准牛鬼蛇神翻天
八月二十日,我国外交部严正照会英国驻华代办处,要求港英当局撤销对香港三家左派报刊的停刊令,释放所有被捕的革命记者。二十二日,外交系统造反组织一万多人集会英国驻华代办处,一举焚毁帝国主义的房屋和汽车,狠狠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一些英国红卫兵也参加了这次革命行动。他们在英国女王画象上愤怒踩踏以表示抗议……
——引自《清华井冈山》1967年8月23日消息
提起丁德胜,小路其实有点心情复杂。前些年在这个公社参加社教时,工作队派他跟老丁跑过一段,两人经常钻一个被窝筒,共一盆洗脚水。他学会打算盘,还是老丁教的。老丁瞌睡少,精力充沛,经常鸡没叫就起床下田去了,但从不喊醒睡在脚头的小路,这使小路非常感动。老丁长工出身,种田是行家里手,到某个队不要半个月,就能把全队的主要劳力和几百坵田叫得出名字,讲得出各自的特点,子丑寅卯一大堆,也使小路佩服。当时他还写过赞颂老丁的诗,不信,现在找他的日记还查得到。
年轻人的记忆力总是很好。
记得那一年,公社计划修东方红水库,解决几个大队缺水的问题,不过算盘一扒,各方资金凑起来,还差一大截。老丁在干部会上提出,晚禾收完后组织几批劳力到岳州、长沙去寻副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抓得到三万元就是胜利。抓不到,过年公社干部会餐不吃肉。当时孟中和忧心忡忡:“不太好吧,这样搞,将来上面一个什么帽子戴下来……”老丁两手一摊:“不搞怎么办?没得米,想吃饭?不打土豪,想分田地?你我一不贪污,二不挪用,三不把钱送蒋介石,要砍脑壳我丁胡子去就是。”
当时小路觉得这些话有道理,有豪气,不过按现在的标准审查起来,那不是明目张胆地鼓吹“利润挂帅”吗?不就是搞资本主义吗?不想则已,一想就问题更多了。还记得有一次,小路在队上刷了很多语录牌和石灰大标语,组织青年们排演文艺宣传节目,结果受到上级有关部门表扬,奖了个“突出政治好”的大奖状。他拿着奖状兴冲冲地去向老丁汇报,不料老丁冷冷地把镜框看了一眼,用手指了指:“它结谷不?煮得不?吃得不?”
小路当时哭笑不得。
社长尤其对劳动力在白天排演文艺节目尤为不满:“唱戏唱得出粮棉油?十七八岁的妹子,不去捡棉花,脸上揩两块红,上台扭来扭去,汗滴滴的,不怕丑死人?”
说完扬长而去。
看看,这是反对突出政治的典型事例呀,这是对社会主义文艺革命的恶意贬低和猖狂进攻呀。眼里只有几粒谷,几株棉花,算什么共产党?加上红卫兵这一段的调查,查出了老丁曾经主张包工定额的事,曾经反对并组合队的事,还有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的事……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事情似乎很清楚:他个人品质上看来比较干净,但这只是更有欺骗性,更有伪装性,对革命事业危害更大——路大为经常这样思索,探寻一些深奥的真理。
几天前,老丁在公社供销社的门口碰到他,黑脸上舒展几条皱纹,算是笑。“下来几天了吧?城里热闹呵?”
“当然……”小路有点冷淡。
“得空到山峒里走走,观观景致,看看熟人,练一练脚力,那还是要得的。难得的稀客哪。”他一眼看见了对方的红袖章,突然压低声音,“我看你还是个好伢子,眼睛要看清楚点,做事多运神,不要乱来哇……”
小路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忠告,我会懂得要如何做的。只是,运动对你对我都是一场考验,我希望你不要成为绊脚石。”
“绊脚石?”
“青龙峒的盖子还没有揭开,你应该是知道的。”
对方笑了,“你们学生娃娃,懂得什么哟。”
大学生对老人的自信感到不快。“当然,你比我们懂。你懂得阻止红卫兵下乡进村。我还记得,你懂得不择手段抓钱,攻击突出政治,主张包工定额。要不是参加**,我确实不懂得这些。”
气氛变得紧张了。
“还有么?”
“当然还有。”
“你乱弹琴!”
“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么怕?”老丁沉下脸色,“你是个大学生,说话怎么这样没桥没路呢?你吃过多少盐?走过多少桥?你不会说我是三反分子吧?告诉你,我早就是三反分子了,第一反帝国主义,第二反封建主义,第三反官僚资本主义。我倒是怕你栽跟头呵,小路伢子。农村的事很复杂,你不懂,快点回学堂里去算了。”
“运动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你不回去?要我派民兵把你们赶回去?”
“这就是你对**的态度?对红卫兵的态度?”
争吵引来了一些过路的群众,引来了人们的七嘴八舌,但很快又被老丁喝散。到最后,社长吁了口气,手抹了一把脸:“小路,你硬要斗那就斗吧,不过你斗我丁胡子不赢的,我早算个八字给你听。”
小路气愤地甩手冲走了。
不过,小路真要想斗倒丁德胜还不那么容易。他们勒令对方限期交出检讨书,但老丁那里根本没有回音。他们要查抄对方的办公室,但办公室里除了几张报纸,空空如也,主人从不在那里办公,成天在山里面转。那天红卫兵小分队刚刚在供销社门前贴出几幅大标语,就差点被一些过路社员痛打。结果,标语被撕了,浆糊钵子被打破了,学生们的喉咙喊嘶了,真是秀才碰上了兵,有理讲不清。老丁听说闹事,倒是及时赶到现场,要社员们把红卫兵放了,把撕下的标语重新糊上墙,事后还指着标语说:“你们字都写错了。打倒丁得胜,‘得’字要改成‘德’字吧?”
这不是有意嘲笑吗?
小分队回到红卫兵接待站,坐在地铺上愁眉苦脸,下一步不知从何着手。在城里,他们是有很多办法的。要使标语引人注目吗?搞点新花样就是。你来横的,我就来竖的。你用墨汁写,我就用红墨水写。你的字写得好,我就给标语加框边,加图案,夹进各种花体字,反正要形式上自成一格,当然能引人注目以少胜多。群众情绪调动不起来吗?那也不要紧。路大为最善于用两个化名去写观点对立的大字报,一人唱两个角色,人为制造出辩论假相,一下就把火烧起来了。他们在广场抢广播,进省委大院揪斗书记,砸烂学院里的“伪文革委员会”,从来得心应手。可是一到乡下怎么就像龙困沙滩呢?这贫下中农们怎么一点也不像是革命先锋,倒像是反革命的还乡团和维持会呢?
现在,鱼汤已经喝干最后一滴,三个人重新开始研究。小路总算说清了不可以相取人的科学道理,也总算说服了两位农民领袖,下一步把斗争矛头指向丁德胜,至少不能把丁德胜轻易放过。周胖子喷了口烟,感觉到一些困倦。“算了算了,我们见锣就打,见肉就吃,见当权派打倒了再说。矛头向上,大方向就没有错。”
路大为还是有点犹豫,“打击面这样宽,会不会有策略上的错误?群众的思想跟不跟得上?对干部队伍的分化是否有利?”
“你真是太书生气了。”周胖子用火柴棍戳着牙齿,满不在乎地笑了,“在我们农村搞事,哪来那样多的策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说话砍截一点,喉咙扯大一点,做起事来蛮一点,还怕人家不服?”
“光蛮恐怕不行吧?要群众跟你走,就得摆清事实,讲明道理。”
“道理?道理有什么用?一张嘴巴两张皮,顺讲倒讲都由你。辩证法,就是要变戏法么……”
“不,不能这样理解。你说得太庸俗了。”
周胖子拍拍路大为的肩:“莫当真,这是开玩笑。你放心吧,我们这里群众的觉悟高得很,对丁德胜、孟中和早就有不满情绪。只要有人带头,真正的贫下中农就都会站出来讲话,哪个也压不住。根满,你讲是不?”
根满刚才已经走神,想到自己的南瓜去了,听周胖子这一问像从梦中醒过来,随口答道:“是的,是的。”
“只要把杆子一立起来,动员个千儿八百的社员来参加,那也没问题,是吧?”
“嗯,嗯啦。”根满又点了点头。
议到了这一步,算是有了个初步协议,客人们便告辞。周胖子要去看邻队的一个姨父,说顺便到那个村再去串联一下同志。路眼镜要到公社完小与中学,再去发动一下老师和同学们,然后回红卫兵接待站。
根满送走客人,回头倒在**,看着屋梁上那只上上下下的织网蜘蛛,回味着今天的一切,觉得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妈妈的,孟中和倒霉的时辰终于来了么?当权派说打倒就可以统统打倒了么?真要那样,真是太好了。姓孟的,你等着吧,我要你看看,我刘根满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你想屙就屙想啐就啐的一把尿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他开始细想起来:抓住姓孟的以后如何办?对,首先煽他两耳光,笑脸人也要打。然后命令他跪下来,最好是跪在有碎石头子的地上,对,公社一侧就有那样一块钉板。当年你们用竹条子抽过我,老子今天也要用竹条子抽他。不,竹条子还不行,得找一把狗公刺,那打起来才真正是个痛。
根满浑身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经感到了那种痛。他到屋后寻了一把狗公刺,用草绳子捆好,试着舞了舞,设想如何打,打孟中和的哪个地方,还设想出当孟中和求饶时,自己该如何还腔应对。对了,就这样说:“你骂老子不是人**的,你自己才是猪**的呢。你是个大杂种,是猪和老虫配的种,又蠢又恶……”那么孟中和会如何回答呢?大概会哭着喊爹爹吧?会喊祖爹爹吧?“呸,哪个是你爹?你这号人,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给我当孝子贤孙我都死得不安心……”他一步步设想下去,仅仅遗憾的是,不能找一条狗去咬破孟中和的裤子。
前景使他浑身是劲,情绪是从未有的饱满。玉堂老倌喊他出工,他走到一架水车旁又发表最新言论:“你们晓不晓得?下个月就要解放台湾了,再过三个月就要解放美国了。你看那些修正主义还往哪里跑?”
群众对这种急剧的形势发展深感鼓舞,只是有点半信半疑。他们只听说再过三个月要去修渠,没听说要解放美国呵。
“现在很多城里人改姓毛,忠于毛主席呗。我们要是把这里的运动搞好了,也可以改姓毛。”
群众对这一点更为疑惑:做义子义女也不用改姓吧?再说毛主席收这么多干儿子干女儿,认得过来吗?
有人提到孟中和,说没听孟书记这么说过。根满哼了一声,“孟老倌算什么?他就要打倒了,就要坐牢了,老婆也要同他离婚了!”
听者都愕然。玉堂老倌惊恐得手打颤:“根满伢子,你发癫呵?”
“我发什么癫?如今到处在造反,毛主席号召炮打九级司令部,你没听说过?长沙城里把省委书记都挂了牌子,你没听说过?”
“这样说,**还没归完呵?”
“怎么就归完?起码要搞到腊月间。搞完了好过年。”
整整一个下午,在田里做功夫的人都人心惶惶,议论着孟中和与要搞到腊月间的**,还有解放台湾和美国的好消息。这当然令根满自豪和快活。他踩水车比哪个都踩得快,车槌翻飞炫目,打了同车人麻子会计的脚背。对门山上的禾鸡婆似乎也叫得很好听,他学了几声作为回应。
收工回来,他得意地哼着花灯小调。还没进门,看见屋门口有个黑影往菜地上一闪。
“哪个?”
没听见应答。
“哪个王八蛋,敢到老子屋里做贼?”
“根满兄弟,是……是……我哩。”
根满走近一看,原来对方是一个地主分子,一身干瘦,一脸灰色,像是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东西。他打着赤膊,穿着条抄头裤,怀里揣个米升子,里面是白花花的糯米,因为米粒长,山里人就叫这种米“三粒寸”。
“是万玉呵,你来做什么?吓我一跳。”
“根满兄……嘿嘿……如今,要搞文化革命了?”
“那是当然。关你什么事?”
“嘿嘿,好哇,好哇。”
“什么好?”
“大家都好,你更好哇。你不是要高升了么?”
“逗我耍?老子今年还只有两千多工分,往哪里高升?是去爬树还是爬山?”
“嘿嘿,你莫瞒我。”老地主弯了弯腰,“我早晓得你是福命,非常人有非常之相,你才两岁的时候,我就同你爹爹说过的,你将来一定洪福齐天。”他递上米升子,“这里有升把糯米,送给你做几个粑粑,尝个鲜……”
“糯米?”
“小意思,不成敬意。”老地主脸上又扯开几条僵硬的笑纹,试探着往深里说,“根满兄弟,我们同一个屋场,你婶婶还是与我舅娘共外婆。你是晓得我的,晓得我是老老实实改造的,是吧?往后,你要是高升了,嘿嘿,还希望你继续帮助我……”
“那当然。政策你是晓得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改造,才有出路。”
老地主连连点头:“是,是!”
根满望着白花花的糯米,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准备去接下。不过他突然又心生狐疑:这家伙无缘无故送什么糯米?地主是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这糯米里会不会有毒药?他突然记起了前不久孟书记作报告讲阶级斗争,说阶级敌人最会笑里藏刀,当面笑嘻嘻,攀亲送礼,转背就记变天账,只恨老蒋的飞机不回来……这一想,全身出了身冷汗。呸,好恶毒的家伙,你以前收了几房老婆,吃得一肚子油膘,那时候为何不给我家送糯米?如今做好人,还不是想拉贫下中农下水?……
“你老实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根满兄弟,确实没有什么事。”
“我不信。你早不送,晚不送,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送?”
“根满兄弟,不是要搞**了吗?我早就相信,总有一天会有贵人来搭救。我没想到这个贵人就是你。”
“我怎么搭救你?”
“你看呀,你品行端正,急公好义,劳动积极,上屋下屋哪个不服你呢?哪个不夸你呢?只要你真把共产党的司令部都打倒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把那些田收回来,你要哪几坵,只管说。等我把那些山收回来,你要哪几个坡,就你一句话……”
根满开始还有点飘飘然,打算谦虚几句,不过听着听着有点迷糊,对方在说什么?怎么说到了田和山?好半天,他才明白对方是盼着变天,是误以为孟中和与丁德胜他们一倒,地主们放田收租的好日子就回来了……他毛发倒竖,眼睛圆睁,一巴掌就把老地主打出丈多远,白花花的糯米洒了一地。
“根,根满兄弟……”
“毛主席说,四类分子就是想变天,得狠狠地斗!斗你这个绝代根,斗你这个砍脑壳的,斗你这个吃枪毙的!走,跟老子到大队部去!”
他上前又是几脚,把老地主的胸脯踢得咚咚响,吓得对方脸色惨白,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跑了。
“贼养的!”根满追了十几步,狠命地射出两块石头,可惜没打中。做完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实在英雄,实在可歌可泣。他抹了把鼻涕,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觉得应该去告诉玉堂老倌一声:阶级斗争真是复杂呵,尖锐呵,激烈呵,今天晚上得要大家把门关紧,民兵也应该派些岗哨。万一老蒋的飞机来了,把老地主的儿子从台湾派回来了,那如何是好?
红绳子衣
回声在山谷中飘。它是自由的,但它是障碍的表现。它是人的声音,又不是人的声音;是山的声音,又不是山的声音。
——摘自路大为1968年日记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发动猛烈进攻!”
“誓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
口号声把各个屋场的狗都引得汪汪叫,一张张脸也从门口探出来张望。么事呀?不过节不过年,怎么这样热闹?大路上的一行人,打着“孙大圣”或者“红遍天”的红旗子,摇着毛主席语录红本本,是到哪里去?他们是要到公社去斗干部?老天,吃了豹子胆呵?老蒋还没回来,他们就造共产党的反了?……
根满穿着一双破皮鞋,穿着一条旧呢裤,手里抄一把狗公刺,自然走在这一群人当中。今天要去查封公社机关,所以他手里还有一叠盖有“孙大圣”印章的封条。看到路边一双双乡亲们好奇的眼睛,他昂首挺胸,举目四顾,很体面的样子。他觉得旗手应该把旗帜舞起来,忍不住挤到队伍最前头去指教,苦于田埂路太窄,一下把好几个战友都挤下了田。队形乱了,泥水溅起来了,王漆匠不免愤愤地大叫:“满伢子,你搞什么鬼?”
“不要吵,不要吵,注意组织纪律。”路大为过来整顿秩序,又交代根满,“你喊口号就好好地喊,不要乱来。”
“我喊什么了?”
“什么孟中和是个臭鳖,哪有这么喊的?也太不文明了。”
根满眨眨眼,算是不置可否。
顺着傍山的大路往垄下边走,过了一个石堰,再转过一个坳口,就可以看到公社了。几条垄在那里汇合,形成山中间一大块平坦当阳的土地,山里人把这叫作“坪”。青龙坪早先还有条小街,有铁铺、米铺、酒店、甜酒铺、裁缝铺、南货摊、百货贩子、药铺,逢墟赶集,热热闹闹。五十年代后期,像很多地方一样,一栋供销社的大砖楼冒出来,像一个巨人,张开大口,吞吐一切商货,不可阻挡地使小街冷落了,消失了,只留下一些保留柜堂式样的普通居民屋。前几年,卫生院、粮食仓库、公社机关、中学、兽医站又出现在这一带,青龙坪有了新的热闹。公社立了根树干,安装了几个高音喇叭。那听不太懂的北京腔和乐曲,盖过了青龙溪的流水声。如果顺着公路和青龙溪再往下走,走四五里路就要出山了。山外是黄土丘陵区,山口离洞庭湖估摸只有百把里。三国时期鲁肃训练的水军,南宋时期杨幺的起义部队,在那一带留下了很多断矢残戟和种种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