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两人相持了约十来分钟。最后当然还是老诗人客气不如从命,接受了局长对科学的敬意。但他不愧为语言专家,进门时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哈哈哈哈。
局长在门外等了良久,见门一直没有松动,只听见门内偶有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只好回头去找大厕所。不料他刚返回大厅,就被很多面孔团团围住。
首先发话的是一张黄脸,戴着鸭舌帽,嘴角咬得铁紧铁紧起了个肉疙瘩。他不记得已给过了M局长一张名片,现在又递过来一张,然后冷冷地质问:请问局长,这到底是学术团体还是行政机关?为什么把那么多科长也塞进理事会?
M说:这个这个……
对方又说:我参加了二三十个学会,决不会在乎在这里当一个什么理事。问题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可悲的官学不分……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扒开去了。一位大白脸取而代之地凑过来,首先冲着局长不由分说地一笑,然后指着手中一页理事会名单问:请问M局长,这是个全市性的学会,到底算什么级别?
局长斩钉截铁:局级,当然是相当局级!
对方显得有了信心:那么作为领导机构的理事会,其成员是否都相当于局级干部?至少也是副局级吧?
M觉得不太好回答了:唔唔,个人级别嘛,当然……这件事我们……还得与上级人事部门协商……
对方恳求:如果有了最后的结果,希望你们一定要下个文件,明确规定一下,免得下面含含糊糊。你要知道,眼下不尊重知识与人才的情况还十分严重。
这时,远处又嚷嚷起来。一个大胖子在那边不顾N的劝说,手舞足蹈,冲向这边。M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早被那大胖子缠过多回。那大胖子不过是要来发点理事脾气,说当选名单中他的名字被错印了一个字,非更正重印不可,否则他就要以一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提出强烈抗议。
M局长趁大家都去看热闹,偷偷溜走。但他刚要进厕所门,又被另一伙人迎面拦住。那是几位大嫂,业余语监员。她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谁也不肯出头说。你推我,我推你,有一位把另一位狠狠揪了一把,于是都嘻嘻哈哈大笑退了好几步,弄得M局长有点尴尬,不知自己是该追逼上去还是该守在原地。终于,她们忍住笑。其中一位红着脸进言:局长哎,有个事要问一下,我们……有那个没有呵……那个呵。
什么那个?
局长不理解。她们急了,由刚才的不说变成了眼下的都抢着说:就是文凭呀。这次培训班学习的文凭呀。听说,有些文化人赚大钱,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张文凭吗?我们这次出来学习半个月,总得给我们一个什么吧?
见局长没有表态,她们说得更七嘴八舌了。有的说街道工作最难搞了,你们说话一张嘴,我们办事跑断腿。有的说我这次连毛衣都没打,学得脑袋都大,理应得到犒劳才对。还有的说住宾馆谁稀罕?这次来参加学习,耽误了好多正事,我家里那个死鬼平时连饭也煮不好的……不知道什么事好笑,她们又你戳我,我揪你,又爆出一阵野野的大笑。
M局长已经脸色发白,见她们笑,只得赔笑一下;见她们说,只得继续聆听下去。他拿出当局长二十多年的全部技巧来对付各方人士,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又是整理对方的衣领,还问伙食如何,问苹果吃了没有,问旅游照片是否拍得成功,或是突然严肃地指出:你的发言太精彩了一定要上简报;或是微笑着抵赖:我也坚决反对唯文凭论,但国家的用人政策如此我有什么办法?最后,他还表示这次会议很有收获,这样的会一定要多开,而且欢迎诸位以后常来语管局做客,要是门卫不让你们进,你们就打电话直接找我,这没有问题……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特别和蔼可亲,好像他多年来总是习惯于同老农在田头话家常,或者对清洁工人嘘寒问暖。
整整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他好容易逃脱纠缠,才记起自己的生理任务。但一踏上那湿漉漉并印了很多黑花脚印的瓷砖地,他觉得氨气太刺激简直熏得眼皮都睁不开,又感到头晕耳鸣,恶心欲吐,怎么也没法小便。
大会医疗室对他给予了诊断。大夫说他可能是憋尿太久,已造成了尿道中毒感染。
局长只得提早离会。
六
M局长在疗养院待了一个月,体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缓解,还用铅笔在文件上画了好些圈圈点点杠杠,并初步学会了打网球和听交响乐。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边谈形势确实大好一边把对手的底分稳稳地抠过来。
但他觉得住在这里并不特别舒服。比方说他爱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厅管理员提过好几次。每次对方都点头表示明白,可一到开餐时,送来的又是红炸炸的辣椒。那电风扇也很怪,你开四档它就是一档,你开一档它就是四档。他叫院里派人来修一下。果真来了一个电工,倒腾一番,但他走后那电扇索性不转了,端庄而安详。
同房的一个矮老头也令M不满。那老头一到晚上就怪声怪气打呼噜,打法十分不标准,好像带了点方言味道。他白天总在枕头边清理和收拣着什么,或在屋角的煤油炉边一个劲吹烟,拿两大瓣屁股冲着M。M回忆起来,好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那老头的脸了——莫非是个没有脸的人?
他决定出院回家。这天他叫来小车,一路进城,发现两旁的高楼越来越多,黄的白的红的蓝的,灿烂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儿童的积木。树木的叶子绿得鲜亮,显得很厚很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蜡制品。一排排商业广告在车窗外闪过,上面的画都十分现代派,人被画成几何体,画成剥了皮的青蛙。有一个大大的女人头像正盯着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猫。这熊猫正高举一只皮靴。
他发现街市上几乎没有天蓝色大盖帽——真是,真是,这些执法者都到哪里去了?如何都不坚守岗位?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骂出一句粗话,想考验一下语监工作的效率。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样骂,哪怕骂到了祖宗八代,也没有什么动静。后窗里一直没有出现语监总署的警车,亦无哇哇哇的警报声。
太涣散了,太涣散啦!他红了脸。要你们文明执法,不是要你们放纵不管么,怎么工作上总是跑极端?
小司机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轻轻哦了一声,笑着说:局长,你老人家的用语也该换换了。什么是“涣散”呵?现在都叫“活泼”。
M局长堕入了云里雾里:谁规定的?
没有谁规定,但大家都这么说。
涣散是涣散,活泼是活泼,两个意思完全不一样么。我是吃语言学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局长,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都笑我二百五。
司机解释了好一阵,才让局长得知:他住院的这一段时间里,语管工作又大大深入了一步。大概是根据专家建议,用美好语言促进人际关系良化,因此各种刺激性的词语都受到限制。比方在大学里,想指斥某学生读书不踏实,人们只能深意莫测地笑一笑,然后说:“他嘛,聪明还是很聪明的。”要是某教授的口碑是“书读得不错”,那无异于承认他的才情广受怀疑,在大家眼里不过是冬烘学究呆头呆脑毫无创见。在机关里也是一样,你不宜说某某人刚愎自用,而只能说他“魄力还是很大的”。你也不宜说某人四面溜光和光同尘,只能说:“他嘛,当然啰,怎么说呢?对人缘关系非常注意。”你更不能说某某首长不通业务尸位素餐,充其量也只能说:“他很努力也很忙碌,有他的特点和长处,不过要是让他换个地方干干,肯定更能施展他的领导才干嘿嘿哈哈请问你的看法是……”不用说,这种语言的革新,确实使很多单位增添了祥和太平的气象。根据这些成效,据说有关方面又建议,今后应从严检查一切出版物,从严修订词典,将一切贬义词统统铲除。这件事已在报上展开了热烈和广泛的讨论。
一席话,让M觉得胜读十年书。这时光线一暗,小车嘎的一声停住了。
M问:为什么不走了?
司机也不吭声,钻出车去,径直去车后取自己的香蕉和啤酒,只给局长一个背影。M怎么也记不起对方的脸相来了,仿佛那也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M把目光探出窗外,光线暗是由于有一栋大楼堵在窗前。他的目光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楼顶,仰得帽子都差点落地,颈后一轮轮皮肉挤压得很痛。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自己只是治了一下尿道中毒感染,这办公楼就这么高大了?
他看了一下大楼前的招牌,发现语言管理的“局”已经变成了“总局”。一个“总”字使他的牙痛又发,嘴巴歪歪地大张,嗬嗬地哈气。难怪同事们这一段在电话里都吞吞吐吐,也难怪市长秘书一直嘱他安心养病——原来是杯酒释兵权呵,原来是背着他做了这么大的手脚呵?
他气冲冲步入大楼,发现走廊里更拥挤,不光塞着很多文件柜,还塞了不少旧沙发旧桌子简易床以及折叠椅。有些沙发向前翻倒,做出了低头下跪接受批判的架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文件包,垒着一大堆一大堆的,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
几乎每一层都这样拥挤。在每个楼道拐弯的显眼处,他还瞥见许多陌生的白底红字标牌:商业语言局卫生区,农村语言局卫生区,干部语言局卫生区,错案甄别局卫生区,行政局卫生区,秘书局卫生区,整顿局卫生区,业务培训部卫生区,机关子弟教育办公室卫生区,如此等等。以前的那些科室,现在全都以局自居,奉公克己地管理着某一地段的灰尘和纸屑,让老局长看得心惊肉跳。他又迎面撞见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或是夹着卷宗上楼,或是提着皮包下楼,与他匆匆擦肩而过,似乎都是他的新同事。装修工人们穿插其中,其中有一些搬抬办公桌,从这间房抬到那间房,或是从那间房抬到这间房,抬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和腾腾飞扬的灰雾。有时一张桌子卡在门框里,人们就吆喝着:“一,二,三!嘿——”
他总算看见了一些老部下,奇怪的是,那些人既没前来欠身握手,也没上来接下提包,似乎已不太认识他。M自觉修养还不错,忍住火气,不同小人一般见识,还上前拍了拍前政工科长的肩,像往常那样满脸微笑:忙呵?要搬家么?要不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帮个倒忙?
前科长没回头,只是指了指楼上:上访的请上楼,接待局在第五层。
M局长还想开玩笑:是呵,我老头子正是来上访,告你昨天打老婆哩。
旁边一位女干事立刻插进来喝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怎么这样对廖局长说话?
M吃了一惊:怎么?他……也成了局长?
大概是听得话音耳熟,前科长回头审度了一下M:是老局长呵。对不起,在下不才,进步很慢,不过是上了个小小台阶,为人民多做些工作嘛。你这是……
我病好了,来上班呵!
哦,对对,你还是局长,还应该上班的。前科长回头对女士吩咐,快,把老局长带到他的办公室去。
以前的“您”改成了现在的“你”,以前的亲力亲为变成了现在的指手画脚,M震怒得恨不能一口咬下对方的鼻子。
他只得气咻咻地去找自己的办公室。不料他的办公室安排在很僻静处,门口也没有语警站岗,外间也没有秘书侍候。打开房门一看,里面略有些混乱,很多文件都堆放在地上,窗帘也显得有些陈旧,新式空调机倒是装上了,但他用遥控器按了按,没按出什么动静,可能是遥控器有了问题。N小姐倒是在这里打电话,着一身黑色套衫裙,幽幽泛出一轮轮毫光,还顶着一个十分险峻的塔式发型。她坐在窗台前晃着两条长腿,又是扭眉头又是拍膝盖:……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么——我这是办公时间,你知道么?讨厌!
小丫头肯定又在煲电话粥,M局长照例装作没看见。
对方瞥一瞥他,竟没认出来,随便地冲着他挥挥手:喂喂,不是要你修抽屉,是下水道又被塞住了。你们维修队的人怎么回事呵,叫也叫不动……
老局长刚才怎么也打不开自己的抽屉,现在更觉得这番话混账透顶,忍不住恶声恶气地说:是不是要我修马桶?
她瞪大眼:什么意思?
他冷笑一声:我不是来修马桶的?
昔日的会议西施眼里透出迷惑与茫然回忆,总算认出了老领导,一拍手,甜蜜小嘴惊喜地张开:哎呀呀,你不是老局长吗?实在对不起,你长得这么胖,完全变了个人,我一下没有认出来,该死,该死……
M还是气呼呼的:乱弹琴,乱弹琴,机关里怎么这样乱?
N说:谁说不是呢?我接手副局长才几天,真把我累趴啦。一下是下水道堵了,一下是电灯不亮了,忙得我头发也没时间做。你这是……抽屉打不开?
他已经扭断了钥匙,恨不得把整个桌子扔出窗外:我要办公,我要办公!
她耸了耸浑圆的双肩,很同情地凝神思索:对,是得有张好桌子。不过你的事不由我分管,这事恐怕你还得去找T。
局长觉得这更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去找T而且怎么应该去找T?莫非那毛头小子也摇身一变官运亨通?
N解释:那倒没有。
就是嘛,M局长恨恨地说,随便从街上抓个人来当官,也比T可靠一万倍。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手下当秘书那一段,T曾违反规定私用电炉煮面条,曾把臭袜子塞进文件柜,曾在办公时间关起门来聚众打扑克,实在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如果让这样的人篡夺权位,国将何以国?世界将何以世界?
M局长与T秘书见面在秘书局的一间小办公室。奇怪的是,T眼下虽没打扑克,但居然大大方方地修理着皮鞋,碎皮子断线头摊满一桌,胶水味十分刺鼻。大概突然悟出了一种修补的妙法,他乐得连连搔脑袋。M看着看着更生气:这哪像个机关呢?差不多也是个菜市场吧?修皮鞋的都来了,是不是还要在这里炸油饼打爆米花?
还好,T没装出不认识老领导的鸟样,两只手在桌面上急急地一抹,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抹入抽屉,脸上有一丝惊慌神色。他赶快掏出一支香烟敬献领导。
M没好气地推开烟:我的办公桌在哪里?听说……你是管桌子的?
T愣了一下:不,我什么都管。
M冷笑了:那你负责全面工作啰?
T点点头:差……差不多吧。
M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要是做个梦,或者上台唱出戏,说你当上了王公大臣,那我还是相信的。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知道么?我对你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恨铁不成钢,一直想真心地帮助你。
谢谢,谢谢。对方才怯怯地点头说:局长,你的事我登记下来了。最迟明天吧,木工就来为你修理桌子。
老局长又说:年轻人哪年轻人,老毛病要改啦。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总是不注意卫生,下笔不注意标点符号,与同事也处不好关系。长此以往,你还要不要前途?嗯?作为你的老上级,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但是……
对方又点点头,用更加微弱的声音说:老局长,你要是这个月打算工作,那就暂时……打打苍蝇……
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是说……打苍蝇……
你以为我还有工夫同你开玩笑?
老局长,我也……没有开玩笑。其实,我根本不想管这些事。没办法呵。我的皮鞋还没修好,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不知道胎位正不正……
老局长终于忍无可忍,脸憋出了猪肝色,一回到局里就大大违犯语管条例:你神经病呵——臭王八羔子!
七
时代在飞快地发展,各种新生事物总是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T秘书没法向老局长说清的事情,人们只能以后慢慢地让他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在他住院的这一段时间里,语管工作越来越繁重,语管局只好顺应形势扩大为语管总局。在上级领导部门的直接关怀和领导下,机关里一大批新生力量走上了新的领导岗位。于是大楼升高扩建,办公场所重新布局,在财政预算还跟不上的情况下,连走廊厕所的空间也再次被巧妙地规划利用。小卧车不够用,更成了一大难题。既然一时无法大量增购车辆,领导们只好挤一挤,将就将就,艰苦奋斗,节俭办事,比如在汽车里增设一些帆布小马扎和小板凳。
更为麻烦的是,大会堂已不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领导们开会时总得上主席台吧?可主席台本就不够大,加上一些领导年迈体弱,上主席台时须由护士搀扶,一人需要两人甚至三人的位置,常把台上挤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台下人经常错把护士看做首长——这些误会当然算不了什么,但碰到天气闷热,湿度温度高,折腾得老弱们中暑休克就影响不好了,折腾出尿毒症脑溢血直肠癌一类就影响更不好了。考虑到这一点,大会堂不但安装了空调,而且开会时都要架起一排强力电风扇,对着主席台猛吹,吹得那些首长须发奋张面色惨白并且坚强不屈。
现在,有资格上台的领导越来越多,主席台必须扩大容量。行政局方面只好请来泥木工人,嘿哟嘿哟地干,拆除台下前十几排的座位,填以砂石,打桩砌墙,筑出一个主席台的延伸部分。
可以想见,随着领导职数不断增多,主席台也不断向前延伸,大会堂的土建工程也几乎夜以继日无法停止。打桩机、搅拌机、切割机以及钻孔机轰轰隆隆吱吱嘎嘎响彻长夜,照明灯如同小太阳照亮工地,餐厅还给夜班工人送来绿豆汤和烤面包。
到最后,机关里官多兵少,头重脚轻,大多干部都成了领导,当上了总局长或副总局长,局长或副局长,还有享受局级领导待遇的各种委员、专员、顾问、督导员以及监察员,只剩少数几人没有及时提拔,开会时应该坐在台下。要是碰到这些人出勤在外应付公差,有时候甚至只有T秘书一个坐在台下——他是管文秘的,外勤机会不多。这当然使会场情形更为不堪,形成了“广大领导”对“个别群众”的领导。到这时候,工程规划者不免犯了难:照这样改建下去,几乎整个会堂都成了主席台,所谓台下就只剩一个深坑。想想看,当一个人或几个人坐在坑里,台上人只能够看见坑里一撮黑发或几撮黑发。那样的会场,成何体统?
局领导办公会议研究了一下,觉得办事不必太机械。与其说大会堂改建得不伦不类,还不如把它改回原样,让少数几个群众上台,而下面变成主席台。这样双方不但有视线交流,台下领导万一打瞌睡流涎水,也不大显眼。这不是极巧妙的灵活变通吗?
于是就这样办。
T秘书以往逃会的纪录最多,似乎屁股上长了刺,总是坐不安,而且不逃会就不显得超凡脱俗,就活活愧对古代雅士的仙风道骨。但现在他常常高居台上,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众目睽睽之下无法逃会,不能不心情沮丧,有点无精打采。但他受到一大片目光的仰视,对上司逐一俯瞰,终于心态渐好。他高高翘起一只脚,或高举起一只手,借着大窗子透来的光线,冲着台下毫不在乎地剪指甲。一勾勾指甲弹飞出去,成弧形下落,不知落在哪里。指甲剪得不耐烦了,他还可以咚咚咚地拍着桌子,胡乱地发一通臭脾气:我们群众强烈要求把浴室里的水龙头修好!
或者是:群众就是喜欢三担牛屎六箢箕,不喜欢开长会!
诸如此类。
群众是神圣的,而群众只剩他一个人,他确实就是群众,确实全权代表群众,于是首长们对他都得谦让三分。关于水龙头的建议一经提出,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上司不得不慎重考虑,争着往本子上记录,互相点头深有感慨地说,提得好,提得好。
领导力量们都要求多多工作,于是多出许多会议,更多出许多文件,从这个局传到那个局,又从那个局送到这个局。签批单上的各种批示多达数百条,总是很难有个统一说法。T秘书拿着文件找总局长,说折腾这么久还没个结果,实在不太像话。
总局长也觉头痛,想了想,只好授权T秘书:算了,你自己去把关拍板。你得明白,这种事情你不做,难道还要麻烦领导不成?
T秘书近来喜欢修补皮鞋,从父亲那里接下祖传绝活,是修鞋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兴趣完全不在工作上。他对把关拍板这一类事非常厌烦。厌烦一旦逐日加深,还带来了他态度的粗暴。比方说他经常大笔一挥,把首长们的批示统统枪毙,甚至批上一句“胡说八道”,如此大不敬之罪竟无人追究。这一天,听说总局仅有的一辆进口高档轿车,领导们都要坐,实在不好安排。要说级别嘛,这些领导都够格。要说年龄资历嘛,这些领导也都不相上下。但一辆小轿车总不能当公共大巴吧?T秘书听着听着来了气,大喝一声:
别争了,我坐!
秘书局长吓得不敢吭声。
消息传开,上司们都愤愤不满,说小小秘书怎么可以有这种待遇?没王法啦?翻了天啦?但仔细一想,首长们平起平坐,都挤上汽车实在不太现实。让它作为群众专车,恐怕还是合适的解决办法,至少可减少领导班子的不和吧。
从高档汽车开始,后来还有了群众专用电梯,群众专用食堂,群众专用别墅,群众专用健身房……一切稀罕的设施都归少数群众受用,尤其是由T秘书来定夺。物以稀为贵,语管总局的群众眼下确实神气活现。
每天早上,首长们都匆匆吃完饭,提早五分钟或十分钟上班,在健身房门前一心一意等待。好半天,T秘书身着短裤背心护膝护腕从里面出来,浑身汗水油光闪亮,揉指甩腿做各种放松动作,或是兴头上突然对墙壁猛击几拳。他终于筋疲力尽,喝几口水,然后环视正等待分配一天工作的各位上级,脸上有不耐烦的表情。他掏出一大叠会议通知或请柬分发出去,让这个去参加什么会,让那个去参加什么会,让另一些人参加视察或检查。看他们欢天喜地离去,再来打发剩下的人。他说对不起啦,既然官多兵少,官就得当兵用,于是他让分管餐厅的上司去采买鲜菜,让分管澡堂的上司去检修水龙头,让分管家属的上司去家属区送煤饼,让分管桌椅的上司去刷油漆。
看到还有没事可干的人,他可能会轻慢地挥挥手:去,给我找些废皮子来。
片刻之后,果然有很多废皮子被找来,供他修补皮鞋。
大部分上司身体欠佳,也很讲究体面,都想坐汽车出去开会,不想去刷油漆什么的。有人曾起草一个文件,想订出一个轮流出席会议的制度,可是因为照例有太多不同意见而只能搁置。他们只得另想办法,就是极力搞好与T秘书的关系。听说T要做爸爸了,他们就拼命往他办公室里送当归鸡蛋红枣巧克力速溶奶粉。知道T有修补皮鞋的嗜好,他们四处为他寻找破皮鞋,实在找不着就想法把自己的鞋戳几个洞,或者在T的面前大谈修鞋的技术和动态,把市内某些著名修鞋匠贬得一无是处……有时谈得T高兴了,T也真的到衣袋里去摸一摸,摸出一张会议通知作为奖赏,派车的时候也手下略有人情。
上司们这种对T的讨好甚至到了过分的程度。这一天,机关收到某医药公司寄来的新产品狐臭灵小广告,还有精印的文字介绍,说这种狐臭灵为苹果香型清新柔和香味持久不信的话一嗅便知。大家如同平常收到了一张好戏票,一本艺术年历,一张宴会请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T。有人把狐臭灵放到鼻子前凑了一下,鼓足劲眼睛向上轮去,深深吸了一鼻子气,说确实是香。这立刻招致很多人的怒目,那意思是:放肆!T秘书还没有嗅过,你怎么胆敢这样?
他们都抢着要给T秘书送去,在T的面前显示忠诚。为这事,他们争夺得奋不顾身差点动起了拳脚。最后,竟有七八个人一齐去送狐臭灵,找到T以后谁也不甘落后地齐声说:请您嗅一下吧。嗅吧,嗅吧。
T秘书已经要睡觉了,对医药新产品也从不感兴趣,但碍着他们的一片爱戴之情,只好公事公办地把狐臭灵往鼻尖上贴了一下,说确实还可以。
他们也就心满意足,觉得尊卑秩序终于得到维护。接下去,再按职位高低一个个轮流嗅起来。
T秘书临别时还略加训诫:以后有事到办公室谈,明白么?
当然,当然。他们都频频点头。
个人感情不能代替组织原则,明白么?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关键是你们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懂不懂?
懂的,懂的。他们都争相欠身。
T秘书把门咣的一声关了。
离开T秘书家,几个局级领导大为光火:呸,什么东西?也同我们耍官腔?你不就是个小小秘书么?算哪一盘菜呵?今天也人五人六的了?老子参加工作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子当科长的时候你还给我提包呢……他们骂归骂,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下次见到T秘书的时候还是满脸笑容。
当然也有些清正之士,对机关里慢慢出现的这股吹吹拍拍之风痛心疾首。M局长就是其中一个。他决不去T秘书家里拜访,做腼腆木讷忠诚态,只是成天闷不吭声,埋头干自己的事。一杆苍蝇拍打烂了,又去换一杆。他也决不去研究办公大楼里的乒乒乓乓搬桌子声音为什么日长月久——那些人爱怎么忙就去怎么忙吧。他M也有可忙的。他戴上袖套和口罩,在大楼内外轻手轻脚地游转,不发出一点点声音。看见有苍蝇在什么地方停落,就弯腰屈膝,憋住气息,从害虫后面偷偷向前探步,刹那间全身如箭发时的弓颤弦响,手起拍落做一次惊天动地的打杀。他戴上老花眼镜,将蝇尸用竹签子一戳,挑到小玻璃瓶里去。看见里面密集的红眼绿腹黑翅已填满半瓶,摇一摇,油然生出微笑。
拍累了,他就挺直腰,坐下来歇一会儿,很惬意地看一看阳光和蓝天,感受着岁月的充实。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只断了线的红气球飘飘忽忽地小了,更小了,已成了一个极微弱的红点。你必须睁大眼睛盯住它,只要一眨眼,就满目茫茫再也寻不到了。
不知是哪个小孩丢失了它。
八
M局长当然也端着保温杯,参加过很多机关会议。不过近来会议气氛不大好,总是充满着火爆爆的争吵:
——你工作不错,可是魄力太大,自信心太强,大家早就有感觉啦。
——就算我魄力大,但哪像你干什么都稳稳重重?一天到晚没听见你咳嗽,谁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深思熟虑?
——算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知道你对我十分关心爱护!
——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早知道你对我要求严格一片苦心!
——记住吧,我会感谢你的,你这个个性突出思想活跃的家伙!
……这类吵闹对M来说已算不上莫名其妙,他已经善于翻译这些话中的关键词,弄懂它们的真实含义。
——激动什么?要降职,现在也轮不上你。
——凭资历,凭能力,凭我这白头发,我哪点比你差?为什么你能降我就不能降!
——我们强烈要求公平用人量才是降,谁降谁不降,文凭作参考!
——你别把唾沫溅在我脸上。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下,不降我,是不是组织上对我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要弄清楚,要水落石出。
——不降我还能降你么?你的生活浪漫问题还没组织结论吧?
——请各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能搞论资排辈么?
——没那么便宜,这次不给我降职机会,我就一定要告状,哪怕告到中央!
——不要忘了,上次四角三分钱的问题是个原则问题,在选人用人的时候一定要统筹考虑!
——人贵有自知之明吧?你凭什么这样敢说敢干?
——我们强烈反对私人友情过于深厚!
……讨论到了这一步,就开始进入比较实质性的阶段,即进入人事任免的敏感议题,进入谁能幸运降级的白热化机会争夺。不过七嘴八舌之下,谁也听不清谁。什么论条件大家都比例什么你这样爱我我不怕反对大男子主义没那么便宜形势大好我原来就只是个干事难道理发也算活泼抬桌子都要用劲小心电炉小心你这是什么意思禁止抽烟去找医生看看走走走你敢动手这就不莫吵了大丈夫敢说敢做……然后又有咣当嘣咚的声音,大概是椅子倒了,暖水瓶倒了。
嘎嘎喳喳的争吵声终于趋于平静。人们一看,是T秘书沉着脸进入会场了,照例要给会议做最终裁示了。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高声宣读一项群众的决议案:
一,总局所有干部都得以国家利益为重,以改革大局为重,个人服从组织,能下能上,能官能民,不能随意弃官丢权,不得私心膨胀向上伸手要求降职、免职、撤职。
二,不得越级降职、突击降职,随意降职,更不能在降职问题上搞裙带风关系网,要严格标准认真审查,降人唯贤,反对降人唯亲。所降人员中有不合格者,一经发现应严肃处理,及时将其提拔使用。
三,学历文凭应是降职标准中很重要的一条,但又不要搞唯文凭论。要注意把那些有真才实学并有丰富实际工作经验的人员,大胆而及时地降下来,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
四,四十五岁以上的人员不得降为科级,五十岁以上的人员不得降为副局级,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员不得降为局级。六十岁以上的人员一般作退休处理而不考虑降职,但务必安排好他们的生活。
五,身体状况不能胜任工作者不在降职范围,但为了减少降职工作的阻力,可考虑让他们保留原职但同时享受降职待遇。
六,年青干部被降职前应该有两年以上的高层机关工作经历。各级应有培养年青干部的计划,创造条件把他们提高到高层机关中去锻炼,锻炼好了再降。
七,各级降职人选应反复征求群众(主要是T秘书)的意见,并报群众和上级主管部门批准。
……
宣读完毕,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有人说,还是群众想得周到,群众果然是真正的英雄呵。有人说,要不是群众明确政策严肃纪律并且深入调查,以后的人事安排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呢。还有人觉得新决议满足了自己的合理要求,带来了新生活的美好希望,便买来爆竹礼花以示庆贺。
办公大楼外一时间噼里啪啦呼呼咝咝嚓嚓叭叭叭喇哩咝呀呼——朵朵礼花在夜空中灿烂地开放。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很多人激动得泪花闪烁,甚至泣不成声地互相拥抱,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他们对祖国的无限感激和无限忠诚。
198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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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为《火宅》,最初发表于1986年《芙蓉》,已有韩文译本境外出版,后收入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