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过程

第八章 咱们干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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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开富活得最辛苦。但谁叫他是班长呢?谁叫他经常宣讲文件精神,把品德、理想、现代化、革命传统都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呢?宿舍里闹水荒,热水瓶空了,口干得冒烟,好多人就看着他,好像由他去食堂里挑开水理所当然。某个同学病倒,人们也来找他,眼睛眨巴眨巴,好像找担架、借单车、送医院、送尿检、拿片子那些活也非他莫属。

实际上,那些事他确实做得多,多年来做惯了,做起来比别人利索。

他的老大哥形象颇受敬重,一开口的男低音也十分迷人,轻度的嘶哑自带沧桑感和忠厚感。特别是对于一些女生来说,他篮下盖帽和带球上篮也哗哗哗吸人眼球。很自然,赵小娟在别人那里嘻嘻哈哈,一到他面前就文静得多,拘束得多,不免柔声软语,目光黏糊糊地飘来闪去撩来扰去。她常操一支扫把来帮忙,当然是在班长打扫教室之时。她还常在教室或图书馆给他占座,以便到时候向他请教题目,借一下笔记,问一问今天是星期几,问一问晴天的意思就是不会下雨吧。

问过了的事说不定又再问一次,问得越来越傻。

有时她也会偷偷塞来一纸片,女友之间通常传来传去的那种秘作,情意兮兮的旧体诗词。

河岸残灯晓月,

寒窗琴断音歇。

一夜相思天涯远,

敢问玉宫圆缺。

或是:

桃红杏白春水溶,

陌路一惊逢。

相顾无言黄昏后,

可怜各自西东。

愁肠万绪泪朦胧,

伊人误东风。

今夜拾花怜独葬,

哪堪暮鼓晨钟。

“写得好!”

“写得好!”

“写得确实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诸如此类。楼开富每次都以雄浑低音发表些屁话,既不具体,也不生动,更没一丝惆怅在眼中默默地流过。

赵小娟失望得几乎要逃走。她又给他两张电影票,说是紧俏的“过路片”,不会公开放映的国外那种,楼哥对此特别高兴,收下票立马抽身而去。对方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去买雪糕回赠,不是去向男生们炫耀,更不是去偷偷地洗澡、换衣、梳头发,准备美滋滋享受一个仲夏之夜。这猪头,居然是去借了辆单车,一弹腿直扑教工宿舍,忙不迭去把两张票转送给王副书记,主管学生工作的那个老烟鬼。

得知这事后,小娟气得浑身发抖,捂脸暴哭了一场。

林欣安慰她:“贱,这也值得撒猫尿?”

“你不知道,他就是心里没有别人,只有这个主任那个书记。以为我不知道吗?下课了他去给谁家接孩子?星期天他去给谁家打藕煤?人家平时背唐诗宋词,他背得最多的是领导讲话。到时候引上三句五句,好让领导开心……呸,我算是看透了,他就是个窝囊废,马屁精!”

“那你就更贱了。为贱人哭,你贱上加贱。”

“有这样安慰人的吗?”小娟勃然大怒,“我就是喜欢他的声音,就是喜欢他的鼻子,就是喜欢他的上篮动作……不行吗?”

林欣愣住了。

“你会不会说话啊?你就不能说他也可能是误会?可能是缺心眼?”

“你要听假话?”

“假话不假话,你知道人家多难受!”

“不好,小娟,你死定了。”

“我死不死,不关你的事。”

“你说得对,我今天肯定是搭错了筋。”

“你就是,你就是!”

小娟骂完了就没事了,还是继续为楼班长占座,继续问有关天气的问题。不过,要不是她爆料,大家还不知道为什么副书记一见楼哥就笑容满面,一开始就指定他当班长。

多年后,有人说楼哥其实早就有话,非厅级以上老革命家庭的不娶,不大顾得上小娟家的普通工人背景。他一直与马湘南交往多,去309多,想必也是看中了人家的家庭和高端人脉。他好几次约马哥谈心,嘘寒问暖,东拉西扯,“你这个鬼”前“你这个鬼”后的,好亲密的样子。交谈重点是劝对方听父母的话,早一点入党,早一点评上省优,这对日后毕业分配大有好处哦。他很贴心地规划,你以后就算是成了洛克菲勒,有个身份还是方便些吧?交往党政干部也许用得着?

大河马差一点摇断脑袋:“你要我去挑开水、扫地、擦窗户、冲洗厕所?我不会,我不会。”

“我教你么。”

“太累了。你做好事。”

“要不,你多反映点情况也行。比如说有没有人听敌台,有没有人看黄书、跳熄灯舞?听说肖鹏手里就有一本金……”

“《金瓶梅》,我借给他的,让他开开眼。”

“啊啊,这样?那你还是得注意影响。一个党员得用更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好。”

“要不这样,你把手表丢在地上,或者让你弟把手表丢到街上,我捡了就去交给警察叔叔。感谢信一来,谁不认账都不行。这个办法最简单。”

班长觉得这主意太离谱:“不好吧?那不成了弄虚作假?咱们这些干部子弟,对组织从来都是忠诚的。”

“我最喜欢做的是抢救落水儿童,可老天爷不给机会,我也没办法。”

“平凡中也有伟大么。你改掉上课迟到的老毛病,多参加一点学习,群众基础肯定就会有了。”

楼哥的父亲是某县财政局的副股长,当然也是干部。干部子弟不能不帮干部子弟。马哥上课打鼾和考试舞弊,在班长那里多是大事化小。有关马湘南校园经商的传言甚多,班长也去领导那里汇报,说勤工俭学是锤炼人,说业余服务是方便群众,我们还是得看大节,看主流,分清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问题。这一番话颇有说服力。

马哥很领情,决心成全楼哥的终身大事,只可惜自己没个妹也没个姐。这一天,他趁家里无人,把班长先驮到家里,又用摩托驮来一个大人物的女儿,让他们相互认认脸,握上手,听听流行音乐。他打出一个响指,嘭的一声关了房门,去楼下静候佳音。

本想在树荫里睡一觉,再去给摩托换机油,没料到他刚抽完一支烟,就见那女子气呼呼地下楼来,冲着他柳眉倒竖两眼喷火:“什么大学生?你找来个神经病吧?”

“怎么啦?”

“开口就做报告,讲理论,你烦不烦?……”

马哥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他们幽会比放个屁还快,太奇怪了。他被女子甩来一个大背影,忙上楼去查问,一脚踢开家门:“姓楼的,谈爱就谈爱,你这个理论鳖,少来点四言八句会死啊?学校里还没讲够,到这里来喷沫子?”

楼哥委屈万分:“我哪里讲理论了?初次见面,总得有一个过程吧。”

“你放了什么屁?”

“没说什么啊,只是聊了一下这次省里团代会的情况,说我有三个‘没想到’,第一是没想到省里这么重视,第二是没想到兄弟院校的工作各有千秋,第三是没想到……”

“你是不是还要说三个想到了,三个不想了?”

“这有什么错?”

“你吃干饭的,就不知道扑上去抱,抱住了摁?老子在门外给你站岗,卫生纸也给你备了,你倒是屁话连篇,给老子玩三句半。”

“那不行,人家女同志,而且在文艺部门工作,必须得到尊重。再说我是个党员,更不能做那号事。”

马哥气得一扬手:“得得得,你那屁事老子再也不管了。”

见好友真生气,班长只好苦着一张脸,嚅嚅地解释再三:“湘南,对不起,我不像你。你有个好爹,又有个化学脑袋,路子宽得很。我不行啊,我这一辈子只能靠自己打拼,是不能犯任何错误的。”

马哥觉得这倒也是,便没再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