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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最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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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故停课那一阵,楼开富的日子更难挨了。他知道班长的职责所在,每天仍然在忙,早上一睁眼就千头万绪,恨不能三头六臂,一天忙出三十四个小时。他得这里看一眼,那里说几句,手上做一件,心里想三件,对里里外外的工作全面关照。但他仍感力不从心,比如他想尽可能确保早操出场率,但没多少人响应,好几次点名都不够半数,口令也喊不出精气神。

此时校园里思想纷争的烈度上升。最好的情况下,同学们之间半吵半忍,吞吞吐吐,说半句留半句,就算维持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安。一路算下来,且不说别的组,光是楼开富所在的这个组就闹心。林欣竟然好几天没回校。陆同学、马同学也是各怀鬼胎,忙得神出鬼没的。连几位娃娃生也蠢蠢欲动,把他这个班长当作周天子哄,办事不出力,一脸假笑之下天知道在琢磨什么。最让他感到焦急的,是他几抽屉的学习文件眼下不大灵了,“八禁”早已取消,三个“没想到”、五个“要注意”一类,能拢得住和摁得下这群野生动物?

学生们想到一出是一出。起因不过是一幢楼的事,豆腐渣工程的事,一旦升级就四处冒烟。他们要改善伙食,要自由选课,要本研连读,要取消户口,要建综合艺术馆,要改选人民代表,要对话高层参与国事……其实,电影里已经有爱情了,够可以了吧?饭店已经有私营的了,你们还要怎样?难道下一步的改革,还要闹出时髦的嬉皮士和同性恋?是不是还要学人家的裸跑、裸泳、裸晒?楼开富不大相信对话能化解分歧,只是没敢说出口。事情很明显,面对那些杠头,你就算浑身长满嘴,也架不住他们东一出西一出的起哄。照他们这样闹下去,这校内校外没上没下,礼崩乐坏,离天下大乱还能有多远?

楼哥去找过王副书记。没想到王老师也没什么新消息,拿不出平乱的宏图大略,倒是有夹枪带棒的阴阳牢骚。“不是有人说吗?现在是共产党不如国民党……”这一句是指台商、港商在社会上走红吧?“老革命不如反革命……”这一句是指知识分子比一般工农干部吃香吧?“这些说法当然是错误的,极端错误的,但为什么有些人还相信蛊惑,深层原因嘛,不是值得我们深思?”

楼哥搓搓手,不知该如何接话。

王老师烟瘾大,吸得已经干咳,还把烟屁股吸出嗖嗖气声,惊得老婆赶来夺了烟头,丢在地上三两脚踩熄。原来周围全是羽绒服的成品和原料,是易燃的包包捆捆,堆码得家里像个仓库。

楼开富陪老师到门外走道里再“嗖”几口,感叹师母的工作还未得到校方安排,只能接些零活谋生。

“要是羽绒衣都没得做了,我就在阳台上养猪!”王老师恨恨地规划。

“老师,那时候我帮你拉饲料。”

“延安大生产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么。哼哼,我这个人不怕丑,反正没文化,大老粗一个,说不定去校门口放猪放羊!”

这明明是气话。楼哥再次装聋,直到往对方衣袋里塞了包烟,王老师这才客气了些,气色稍有缓和,问起了学生近况。“话是这样说,工作还是要做的,担子是不能卸的。你不要学我发牢骚,闹情绪,其实越是困难的时候,我们就越要相信党,越要相信群众,越要坚定革命到底的信念。你楼开富是好同志,该顶住的一定要顶住,不能软。”

“我知道,我会挺住的。”

“特别要注意海外敌对势力捣乱,你得给我瞪大眼睛,耳朵支起来,鼻子伸长一点。”副书记撕开了另一包烟,“电报查得怎么样?”

这是指附近邮电所几天前报来的情况。据说有一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在那里往香港发过一份电报,当时让营业员疑惑,后来更被她的同事们反复议论。那电文确实可疑——“老蒋撕大布小平老虎油5710”,就这么一句,就这么吓人。其中的“老蒋”是不是指台湾那个最大头目?“小平”岂不是指我们国家的最高领袖?至于其他数码,是不是暗号,涉及国家安全的重要内情?

这几天一直在忙着这件事。楼开富已奉令暗中排查,但陪着当班营业员在女生宿舍偷偷观察了两天,还未找到目标人物的面孔。

“有电文稿存底么?查笔迹,不怕查不到!”在副书记给楼哥指明新的努力方向后,暗查小组调集学生们的作业,夜以继日,大海捞针,查得昏天黑地,一大沓又一大沓地细加比对,果然有所进展,最终锁定了四个嫌疑对象。接下来的布防跟踪,更使一位中文系七八级的女生浮出水面,可疑度最高。据说那女生每天都去总收发室两趟,好像在焦急等待什么邮件。是不是等待来自海外某机构的指令?那女生又好几次在电影院前闲逛,是不是在等什么人?是不是有些反常?电影院周围有一个窗口常飘出粤语歌曲,墙根处常有一老头叫卖爆米花,一辆牌号尾数为7451的大货车反常地在路上来回多次……这些动静也似乎非同寻常。

在保卫处的介入下,当面询问在这天深夜实施。目标女生是小辫子,小圆脸,显然被周围这么多陌生面孔吓坏了,被一盏台灯在四壁投照的几个大背影吓坏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手反复揪扯一条手绢。一道校园里再寻常不过的电铃,突然吓得她从椅子里蹦了出来,脸色已惨白。

“你这几天在等什么?”保卫处的老潘问。

“没等什么啊。”

“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真的没等什么。”

“由我们说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知道吗?”

“求求你们,我不说行吗?”

“看来你小小年纪,还要与组织对抗到底了。”

“我……”女生憋得满脸通红,一张脸在抽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是那个,那个……快没了……”

“什么快没了?”

“求求你们,不说行吗?”

“你不说不要紧,反正我们都会查清的。”

终于,终于,终于,三个字嘟哝出来,虽含混不清,却刹那间摧枯拉朽炸翻在场所有男性。“卫生巾”,这最乎意料的三个字猝不及防。这就是说,她的坦白居然一点也不机密,一点也不重大,其急急跺脚似乎也理由不足。“妈妈说寄,说寄,说寄……但钱到今天还没寄到啊。”她接下来的解释更让人绝望,“我没要多少,就十二块,顶多十五块。你们说多吗?”

王副书记蒙了,装耳聋都来不及,但抹一把脸,不甘心落入尴尬和沮丧:“是妈妈的钱,还是香港的钱?”

女生的眉毛扭成了绳。

副书记把作业本和电文稿重重拍在她面前,看她还做何狡辩。片刻后,直到她在作业本、电文稿、主审官三者之间反复察看,终于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妈呀,你们让我笑一笑……”她捂住肚子,又摇手,又捶桌,“哎哟哟,让我再笑一会儿,要死了哎哟哟……”

什么鬼?这电报内容难道也不重大?

不,不,她后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电报确实是她所发,内容也足够重大,不过真相是这样:此小平并非彼小平也。此小平不过是她的某位室友,老蒋则是这位室友的未婚夫,一位厨师,最近在香港,属于劳务输出的那种。前不久未婚夫担心婚约靠不住,大学生老婆可能要飞,老是腻腻歪歪地来信吵事,于是四位室友为某小平两肋插刀,联名致电表示申斥和劝慰。老蒋不要闹(撕大布),小平很爱你(老虎油),其实是中式英文,幽默一下。5710则是吴齐姚凌四姐妹的署名代码。出境电报么,贵呢,省几个字就是省好几块钱。

王副书记笑得像哭了:“省钱,能能能省成你们这种鬼话?”

不过他抽上一支烟,再接上一支烟,终于找到了自己下台的梯子:“是中国人,就好好说中国话。拽那么多洋调调,思想意识很不端正嘛,也容易造成同志之间的严重误解嘛。”

老严也支支吾吾:“就是,就是,你们是大学生了,处理个人问题得严肃认真。外语系那个婚外孕的,生物系那个泼硫酸的,不都是深刻教训吗?校领导既然已经解放思想,已经放宽政策,同意你们在不耽误学习的前提下自由解决个人问题,你们就要自己担起责任来么。谈不谈,怎么谈,都得对人对己严肃负责知道不?”

女生吓得吐了吐舌头,虽没听出个条理,却感觉自己可能真有错,包括自己平时反复研究电影海报上的发型和时装,离婚外孕和泼硫酸的严重程度,可能确实不远了,于是瞪大眼睛,脸色再一次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