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一尘被打掉一颗牙,他觉得毛小武在关键时刻见死不救,伤了哥们感情,是欠了他重重的一笔。他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找小武为自己的朗诵拉琴配乐了。
小武也是本市学生,拉小提琴已很有些年头,据说是从街上各种红白喜事拉起,是南门口一个业余班子的首席。那种活计俗称“堂四郎”,不知是何意思,连研究方言的教授也没查出来源。但“堂四郎”里藏龙卧虎,他拉琴一度拉出了家里的半个饭碗,一支德沃夏克《小夜曲》,虽只是幕后伴奏,也曾震惊艺术系老主任。要不是兔唇哥的面相有点那个,系主任当初还差一点动员他从中文系转过去,成为器乐专业的重点培养对象。
不过,系主任说他认识省电台领导,那里有一个广播乐团,只要声音,不计形象,他可介绍毛哥到那里去施展才华。
毛哥嘟哝,说他哪能干那事。
你要相信我的耳朵,我在这行里已经三十年了。系主任这样鼓励他。
毛哥还是嘟哝,说他没打算以后赚这份钱,说他以后同朋友们玩玩,拉给老妈老姐听一听,也就够了。
“这怎么是钱的事呢?你有天赋,有感觉,与一般人不一样。你就不觉得艺术比生命更重要?”主任大有恨铁不成钢的焦急。
毛哥还是咧嘴笑笑。
他肯定没听懂,笑得也不成章法。他这辈子摊上一个兔唇,术后仍有缺损和疤痕,仍有嘴上局部的僵硬,没法配合嘴角和眉眼的活跃,搞得表情很分裂。不知是否与这免唇有关,是否与多年来的容貌自卑和性情孤僻有关,他眼睛虽大,却白多黑少,常是呆板,没多少光泽与活气,看上去是大号的瓷眼珠或纸眼睛,来自某种标本室的挂图或浸缸,常在前额的俯压之下投射出斜斜的目光。
这样的脸和目光与舞台一类确实格格不入。也许,他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把拉琴当回事,几乎将其等同于拉锯和弹棉花,倒是对肌肉最上心。绕哑铃,击沙袋,少林拳,跆拳道,单手俯卧撑……年幼失父的他,就是靠这一身肌肉保护了老妈,保护了姐妹,保护了众多小兄弟,直到在南门口打出一番声威。反正那年头世道乱,警察管不了太多,他和兄弟们只能靠自己攒肌肉,攒气力,攒威名,能求自己的决不求别人,能用拳脚解决的绝不费口舌,倒也活了个痛快。偶尔抢一顶军帽,砸一个小奸商的门店,也是痛快的应有之义。
进大学后,他顺理成章当上体育委员。307全体同他有过比试,七个男生把他团团围住,但无论如何攻击,他左闪右避,两只脚在地上生了根,一棵大树怎么也没法扳倒。轮到他出手了,好,看清点,男生们其实根本不可能看清,不可能想明白,顷刻间就像一堆倒立的空瓶稀里哗啦,七歪八斜倒在地上——他们这才见识了所谓内力,见识了什么叫民间的推手和桩子功。
照毛哥的说法,他没想到自己也能混成大学生,眼看就要混成油头粉面的知识分子,该金盆洗手了。只是有时那肌肉不听使唤,就像陆哥的那颗心有时不听使唤,让他没办法。这一天的情况是这样,相邻的化工学院一伙“委培班”东北生来串门,不知是来比球,是来玩耍,还是来看艺术系和外语系的靓妹。据说他们多是机关子弟,吃饭时馒头剩了不少,丢在泔水桶里扎眼。一个叫史纤的同学看不惯,去说道了几句。可他普通话不大灵,比如说的是“嘴巴”,被人误听为“鸡巴”,于是双方翻脸对骂,最后动了拳脚。
楼开富闻讯赶来,好容易劝走了东北生,一一扶正了食堂里的桌椅,捡起一个被踩瘪的搪瓷盆,送史纤去校医院上药。
毛小武也及时赶到现场。“人呢?人呢?”他一根铁管指定楼哥,“怎么放跑了?快说快说,去了哪里?”
楼哥大声喝止:“小武,你就别来添乱了。”
受伤者的史纤也不想再打,抹了一把鼻子,揪下一个大血泡:“算了,一群疯狗。今天只当是我没看黄历,出门踩一脚狗屎。”
“怎么算了?你脸上是蚊子血?”毛哥跺了一脚,“兄弟,这里是东麓山,不是长白山吧?这里是红土地,不是黑土地吧?几个东北崽,打上门来撒野。这笔账不算清,我们这脸上贴的是屁股皮?以后还好意思出门上街?”
受伤者说:“他们是东北虎,都是大个头,你要吃亏的。”
这话更激发斗志。“打得死我,吃不完我。老子咬也要咬他一口。”
“小武,毛小武,你怎么又管不住自己?”楼班长冲着毛哥的背影大喊,“你在班会上怎么说的?你保证过的三条就忘了?……”
毛哥早已跑没了影。
这一天,他再一次肌肉思维冲动,没追上那一众东北崽,也顾不上官方的保卫处,回头黑着一张脸,下令纠察队总动员。这“纠察队”其实来路不明,成员也时多时少,五六个红袖章更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据说新校长见过这些袖章,听说他们在抓小偷、抓流氓、看守晾晒的衣服和工地的材料,便表扬他们爱校如家——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得到了官方正式认可。他们上梁烧蜂窝,粪池里捞钥匙串,诸多义举也曾广受同学欢迎。
不用说,值此危乱之际,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犯我敌寇,虽远必诛,好汉们不得不站出来维护校园安全和社会正义了。人家对毛哥的室友施暴,侮辱性太强,这事更没法不管。傍晚,薄雾淹来,红袖章们聚集在学校以东的大桥下,一片偏僻的开阔地。外援力量也悉数抵达,其中有小武的中学同学,还有一些街头兄弟,接到电话后都熟门熟路,哗啦啦召之即来,包括一武警、一交警,也换上便装加入,以示兵民同仇有难共担。他们操的操大棒,拎的拎羊角锤,有的还扛上了铁锹,分乘一辆中巴和几辆单车,卷起一路滚滚风尘,从四面八方赶赴目标地,有一种渴望已久和狂欢大庆的劲头。
毛哥已剃了个光头,一件夹克衫缠在腰间,把左袖卷起,把右袖也卷起,对自己的老部下做最后动员,喊出了桥拱下的嗡嗡回音:“……弟兄们,臭清朝的小贼寇又进关了,贝勒贝子下毒手,残害我中原父老乡亲,一心要复辟大清帝国,狼子野心,天理不容!”他不知何时想到了这一套说辞,于是两校之事成了两地之事,两地之争成了两制之争,居然一下就提升了打架的意义。一个普通的治案事件,眼看要上升到保卫共和的高度——毛小武这大学文科生看来也不是白当的。
“我问你们,就一句话,当不当吴三桂?”
“不当——”下面一片怒吼。
“你们是站着撒尿的,还是蹲着撒尿的?”
“站着撒尿的——”
“你们是不是我毛小武的兄弟?”
“是——”
他明明多问了两个问题。
“那好,九点半,就在这里,拍死他们!”
拍死他们!拍死他们!拍死他们!……好汉们群情鼎沸,振臂高呼,中巴的喇叭声也夹在其中。
“打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不知谁又擅自追加一句,再现当年南门口的慷慨激昂义薄云天。只是说话糙到这一步,让几位大学生一怔:今天来的是些什么人啊。连小武也横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对身旁的同学嘟囔,说今天不知有些人是如何来的,那意思似乎是嫌眼下场面太杂乱。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时间、地点、方式都已在战书中定下来的。包括药费自理之类的约法三章也见于白纸黑字。不用说,这一战书已派人提前送达化工学院。不过,一直等到九点左右,等得大家在夜色里撒的撒尿,打的打哈欠,咽的咽口水,一位男生才匆匆从那里来,送来东北崽们的一纸回复:
要打架,好得很,奉陪到底!
但我们干吗要听你们指挥?我们的规矩是,你们一人顶个脸盆,在南大桥上跑三个来回再说。做不到就少来放屁!
这明显是怂了,是打不赢就骂赢,骂不赢就赖赢,炖熟了老鸭嘴还硬。毛哥啐了一口,一把揉了回条,说他们不敢来,那我们就上门去讨个公道。
幸好那个便装交警拉住了他:“毛哥,入室行暴,街头斗殴,这在法院里量刑时差别好大呢。”
毛哥也想起来,江湖上也有不入家门、不伤家人的规矩,同国家法规差不多。只是眼下学生宿舍算不算家,他有点迷糊。
“那你说怎么办?”
“打是要打,这没得说。以牙还牙,那也没得说。不过要看今天打还是明天打,现在打还是以后打,是在有利的时候还是在不利的时候打……”
“你直说,意思就是说不打了呗。”
“不,打就要打得痛快,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喊爹叫娘。只是他们闭关不战,这又黑灯瞎火,我们去捉虱子,放不开势啊……”
“那又怎么样?你有话说,有屁放!”
幸好,有一同学来报,说毛哥你妈你姐来了,便装交警就不用再说了,也没工夫说了。毛小武回头看,果然见一妇人坐在轮椅上,被楼开富抬过一条沟,向他一步步放大而来。那确实是妈,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瘦脸,一个输液吊瓶还由他姐在一旁高举——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班长这老货真是想得出,自己降不住正义的队伍,竟拿出了以前当小学副校长时的家访经验,放出了人情大招,架起了人肉盾牌,把病得不能下床的他老娘也搬了出来,无非是要扎心,要搅局,要灭自家的威风长贼人的志气!
小武愣了一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只得咣当一声丢下手中铁棍,偷偷扒掉袖章,顺手不知从谁的头上抓来一顶帽子,盖住自己的光头。
妇人朝他头上陌生的帽子看了一眼。
他知道妈的意思,结结巴巴一阵,大意是这次是人家先动手,欺人太甚,罪恶滔天,搁谁头上都得发飙,不灭不足以平民愤……没料到妇人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翻了一下眼皮,哼一声,让女儿推动轮椅绕场一圈,看场上还有哪些熟面孔。说也奇怪,人们这时惊讶地发现,就妇人这一声哼、一轮看,如同现场验身,现场揭短算账,已收拾得儿子的几个小伙计躲的躲闪,假的假笑,锐气大挫,阵形开始混乱。原来那几个以前都吃过她毛家妈妈的饭,吃了的嘴软。
她好像也把小武盯醒了,让他从半天云中跌回现实。他半张开嘴,阴沉着脸,死鱼般的大眼睛轮了一圈,大概是怕他娘还有深藏不露的功法,赶紧向左右抱拳拱手,气呼呼地赶上去推着轮椅离场——他最顽强的抗拒,只是接过轮椅时,暗中踢了楼开富一脚。
踢得班长蹲下去紧捂脚踝,哎哟哎哟,好半天还有泪花。
事后校方给小武一记过处分,撸掉了他的体育委员,就是考虑到他虽无斗殴后果,但有动机,有行为,有组织化,且态度一直不端,此时的一脚便是报复证据。
“小武爷有话,”有人在他身后吆喝,“散了,散了……统统散了……”
受毛哥行前所托,史纤等室友留下来尽地主之谊,代为答谢校外各路好汉。陆哥是带薪学生,但自称这天没带多少钱,只买来三包烟、半箱啤酒、一些纸包糖,给他们一一分发。史同学觉得事情因他而起,实在辛苦各位,自己又出不起钱,只好忙不迭到处握手和鞠躬,又以自己的诗篇当酒,来一番精神犒劳。在那个大桥拱下,他朗诵了自己写的几首,牛啊,狗啊,鸟啊,水车啊,爬藤啊,篱笆啊,老树啊,水面上的倒影和波纹啊……都是用纯正普通话朗诵的,铿锵顿挫,浩**抑扬,不料听者却一片沉闷。这念经不像念经,快板不是快板,很多人可能没听懂。
他又讲了一个笑话,先笑出了自己的咯咯咯,还是没得到多少回应。
一个臂上刺青的小哥眨眨眼,私下里问:“兄弟,搞了半天,你们今天就是为这个神经病出头?”
陆同学说:“看走了眼不是?他可是我们班的著名诗人,在报上发表过诗的。”
“还诗人?怎么长得像个驴贩子?”
“学着点,这叫奇人异相。”
“怎么一开口就学驴叫?依我看,反正啤酒不够喝,闲着也是闲着,今天把他捶一顿算了,省得他以后动不动就来发癫。”
旁边几位放出大笑,砸了几个空瓶,一个个摩拳擦掌,大概想发泄一下他们对东道主抠门的不满。他们今天虽不算威加四海,凯歌高奏,至少也算得上两肋插刀,见义勇为,怎么说也不该只被一两口啤酒打发。他们没注意到,他们的剌青太扎眼,对诗歌和普通话的不敬也早就让学生崽们互递眼色,一个个摇头叹气。陆一尘还对旁人恨恨地咬耳朵:“我早说了吧?姓毛的是个扫把星,总是交友不慎,哪一天会让我们跟着吃大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