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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堂里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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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表现生活的——中文系的各种教材都这么说。

肖鹏自写小说以来,却逐渐困惑于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么说吧,如果有人以为小说里有生活的全部,小说与生活之间可以画等号,那恐怕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道理很简单,小说别名“传奇”,总是聚焦于新奇之事,于是生活中大量的吃喝拉撒和生老病死,因琐屑无奇,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小说之外,成为大盲区。这就剪去了80%左右。连任何伟人或美人无聊重复的日常,也都处于此类盲区,更遑论其他。

其次,很多故事早已积累在前,若与后来的故事大同小异,在读者看来几近重复,也必被小说家们避开,一如武松打虎后,就不会再有仿武松打虎;庄周梦蝶后,就不宜再有你我梦狗;如此等等。这又得剪去一大块。

接下来,另有一部分生活,奇到了单色调、极端化、十分罕见的程度,虽可能真实,却也令人生疑,如亚里士多德《诗学》一书中提到的,好人好到了几乎从不做错事,坏人坏到了几乎从不做好事,诸如此类,没法让受众悬心地“紧张”与“惊讶”,不易产生代入感,那也大失吸引效应和审美价值,跌出了小说的兴奋区。这又会被剪去不少。

到最后,伦理、宗教、法律、政治、习俗、市场和资本等,布下了各种心理安防禁区,还会让小说家们主动或被迫地剪去诸多“不合适”“不正确”“不允许”的东西……由此下来,七剪八剪,大树就可能剪成一个棒槌,甚至一根牙签。不妨想想,如果一个读者凭借棒槌(甚至牙签),去想象、辨识、规划、营建自己的生活之树,岂不会在真正的生活那里碰得鼻青脸肿?

很多人对生活的无知、失望、愤怒,是不是多来自于小说的误导?

换句话说,一种逼得小说家们没工夫撒尿的追新猎奇,是否一定合理?特别是从当代的小说来看,谁能保证,小说家们挂一漏万之后,所取之“一”必定比另外千万个“一”更重要?更能表现真正的生活?

明此理,大概就不必对筛选出来的东西过于信任了。

不管怎么样,肖鹏眼下已写到了七七级的毕业,一个具体利益突然逼近的微妙时刻,也是有些人日后不堪回首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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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未删的部分:此时的大学生还享受国家计划分配,于是楼开富的去向相对优越,虽未能如愿以偿,未能去省委第一办公楼,拿到特别的红版出入证,但去了省党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单位。不久后,他升任总编室副主任,娶一位厅长的女儿为妻,前程一派光明。党报的权威在那里,总编室举足轻重,上哪些稿,撤哪些稿,给谁加加分,给谁减减分,关系不少人的仕途。因此他下到市县各地,总是被一些干部前呼后拥,有好茶好酒好饭招待。

陆一尘、肖鹏、赵小娟后来陆续调入省城工作,史纤在当地找到饭碗……这些好事后面多少都有他的影子。

班长永远是我们的班长!老同学设宴感谢他时,一举杯,一起哄,掏出的感激之情很让他受用。

楼哥,你不能偷懒,不能下岗,不能偷奸耍滑,要继续干一行爱一行啊,永远带领我们奔共产主义。肖鹏有一次也这样举杯谄媚。

楼哥暗想,这小子当年不是玩世不恭、老子天下第一的现代派吗?如今也知道钉子是铁打的,粑粑是米做的,任性当不了饭吃啊。

“肖鹏同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谦虚出一种公家人的风度,“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说实话,这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要感谢,得感谢你们自己,得感恩这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当然,也有些同学对世情一窍不通。那个谁,当初未成年的曹立凡,就活脱脱一个未老先衰的少年痴呆,总是听不懂话,该笑时不笑,不该笑时倒笑,一听楼班长要帮他上一篇稿子,替他扬扬名,便立刻往歪里想,吓得连连摇手,说他没钱,真没钱,不要这个虚名……他想必以为楼副主任是勾兑有偿报道,下作和无能到这种地步,要在老同学身上割肉?

“我没有找你要广告或者要赞助吧?你那个学校能保工资就不错,我还不知道?”

“楼哥,我真是做得不够,还不够格。”

无论楼哥如何解释,那家伙还是一直摇手到最后,饭吃到半途就溜之大吉。他肯定是在县城中学里待傻了。

相比之下,当然是马湘南(就是在小说中托名“马胜友”的)最善解人意。楼开富帮他协调过一桩官司,后来接受过对方多次宴请,两人还一同去了趟南方那个特区城市。

没料到这一趟,倒是使楼哥肚子里有些打鼓。怎么说呢,南方,还特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是他们同窗求学时完全无法想像的一切,是闪闪耀眼的太多可能性。那里群楼林立,车队潮涌,缤纷商厦大若迷宫,白天和夜晚都在沸腾,到处都翻涌出空调机排放的冷气或热浪,一片形如冰炭的繁荣。像“时代”这样的词,只有在那里才会蠕动,才会伸缩和起伏,一个个活起来,啃咬内地人的绵绵心思。

正如当地人一度迷醉和夸耀的,那里的时间由卡西欧管理,夜景由飞利浦掌控,速度由丰田和福特定义,皮肤由香奈儿和雅诗兰黛啊护,舌头是交轩尼诗和马爹利训练。连裤裆里的老二也被泰式按摩女精心打理——虽并不涉性,对方只是对客户的所有肉体都尽职尽责,即便遇到尴尬事,也保持一种职业化的温和微笑。

这太不公平了吧?从那样的会所里出来,楼开富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热烘烘软酥酥,鼻子边余香犹存,生命能量似乎在每一个毛孔里喷涌。原来马湘南这小子,早早就过上了这种非人的生活?居然比兢兢业业的干部们还前程远大?

也就是时隔几年,马湘南已身家莫测,另有好几处离宫,光是家里的名酒就有数十种,光是锅就冒出五六十个,铁的,银的,铜的,陶的,煎的,炖的,吊的,平底的,桶状的,桃形的,鱼形的,杀菌的,除腥的,烤蛋糕的,炸油条的……占满整整一间储藏室,不知吞吐过多少奇珍。有这么多锅拱卫主人的肠胃和心情,他出门应酬,一高兴,据说就叫人把门外擦皮鞋的统统传唤进来,给夜总会里所有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的,统统擦上一轮皮鞋,搞得大家都大为惊愕与欢乐。如果他更高兴了,就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跟在屁股后头的司机,会奉命给所遇见者一人一张百元大钞,就当是钱多得烦人,得让老百姓帮忙花掉。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不但喜欢锅,而且迷上了老掉牙的开会和操训,他以前最痛恨的那些苛政恶法。他动不动就集合手下人,统一制服和动作,众志成城地升(公)司旗,唱(公)司歌,背(公)司训,听他一本正经地上课训话:“……你们不是有人偷偷贴标语,要打倒马胖子吗?贴啊,贴啊,使劲贴,我马胖子就在这里。你们最好贴到天安门去,我报销机票。你们最好搞飞行集会散传单,我保证一个不抓,还给你们发奖金。”

“……你们少给我讲自由,少给我讲个性。个性算个屁!狗屎没个性吗?猪屎没个性吗?有干有稀,有黄有黑,一坨一坨都不一样。但狗屎猪屎永远都是屎。要打江山,要救自己,你们就必须把那个狗屁个性甩在地上,踩三脚,跺三脚,再吐三口痰。我们是谁?我们是市场经济的敢死队,只能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靠光荣的革命传统,靠全公司上下同欲死心塌地。那个三大纪律……”他随手指定一个人,“你给我背。”

对方准确背出来了。

他又指定另一个人:“八项注意,你背!”

这一次对方是个妹子,结结巴巴只背出了五项,偷偷看他一眼,脸都吓白了。她背的也不是公司版本,比如未把“群众”一词改成“客户”。

马总咬牙切齿:“说,你怎么混进来的?哪个招聘你的?收了你多少回扣?吃没吃你的豆腐?……”

他回头交代任务:“黄主任,给我查,查出来统统走人。”当下就使妹子忍不住捂脸大哭,歪着身子跑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马总还特别注重全员体能锻炼,一有机会就逼他们列队跑步,大概是想跑出革命军营里的忠诚与顽强,跑出铁军声威。他亲自吹哨,亲自原地小跑示范动作,吹着吹着大呼一声“停——”,大家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其实他只是指定一位男员工:“你把鼻涕擦干净了,好不好?”然后挥挥手让大家再跑。

过了一段,他突然又大呼一声“停——”,指定另一位女员工:“喂,喂,你花短裤都出来了,看不得,看不得。”这是指对方的女裤侧缝没扣严实,露出了一线花色。

待很多人忍俊不禁,待当事人一脸通红手忙脚乱,他仍是满脸严肃:“笑什么笑?贼眉鼠眼往哪里看?都看我这里,都听好了——”他重新把哨子塞入嘴中,再次发出哨令,驱动一支商业铁军滚滚向前。

大家也知道,如果他对操训满意,很可能慷慨犒劳,从一百到五百,赏金不等。以后包飞机出国去玩玩,也是他的许诺。

不用说,他对老同学都还算热情,对楼哥的情义更不含糊,一心逼对方承认自己穷,你不穷?你不穷谁穷?你怎么可以说自己不穷呢?进入特区的第一天,他就大举助困扶贫,扔给对方一包套套,同时拍下维也纳乐团的天价门票:“兄弟,先解放肉体,再解放灵魂。你到了这里就得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死去活来,重新投胎!”

楼哥不敢接套套,顿时红了一张脸,说不能开玩笑,那会让他犯犯犯……错误的。

“你小子就是这一点不好玩。这也错误,那也错误,放个屁都要憋成丝,憋成粒粒。你就不怕憋出自己一个肺气肿?”

楼哥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好玩。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好歹端的是官家饭碗,是有身份有责任有纪律的,真接了套套,往后讲不起话,在老同学面前也尴尬。

记得小时候,他来省城亲戚家寄读,在栅栏外偷窥过高层的机关大院,看那里的花果缤纷、园林幽静、路灯璀璨、军警巡逻、小轿车闪闪发亮,还有周末大礼堂电影散场时众人的惬意谈笑……他觉得世界上如果真有天堂,栅栏那边一定就是了,不用再找了,也不能另外再有了。

当然,他大学毕业后真进了那个院子,也就那么回事。官身不自由是一定的。好容易混成一个副处,说起来好听,也不过是高级马仔,一扫一大堆的货,丢进大机关里根本看不见,每天还得骑单车上班,还得打开水、吃食堂、取报纸、擦桌拖地,同勤杂工差不太多。他有时在上司前低眉顺眼,跟着哪位长官去开会,还得忙不迭地开门、打伞、提包、端保温杯,练就一身眼明手快的功夫。

更重要的是,天堂里其实全是人间烟火,并非所有上司都和善温良,是凶是吉这要看各人的运气。有一次,他负责一次会议的住房分配,给领导挑了最好的一间,不料那领导看过房间后就是不入住,回到大堂里死坐,脸色很不好看。要不是同事私下指点,他根本不知那间房里一幅《天涯海角》的风景画犯忌,不知“天涯海角”暗含走投无路的意思,更不知房间号是“7”,正合了“七下八上”的一个“下(台)”,都很不吉利,让人家恼火。自己后来好多次被那位领导视而不见,差不多是罪有应得。

还有一次也无奈。有一个领导说,这一段太忙了,忙得我上火,嗓子痛,嘴上起泡。他随便接上一嘴,说我不同,我一上火就便秘。结果对方沉下脸,把他送来的材料看也不看,随手扔到一旁,让他等也不是,走也不是。这回他吸取此前教训,忙反省自己的言语。真是不想不要紧,一想吓一跳,他怎么这样无聊、这样恶毒、这样下流呢?竟把人体的上下器官串在一起说,岂不是恶语辱骂长官?要是放在战争年代,他这种反贼岂不有通敌之嫌,完全是反动本质的自我暴露。

“姚部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确实是便秘……”只是他越慌张,越可能说乱,舌头扭不过来,“与您的便秘没关系……”

对方沉下脸:“我什么时候便秘?”

“不是您便秘,我是说我牙痛……”

“你啥意思?”

“我是说,我是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刚才说了什么吗?我什么事要往心里去?”

“不往心里去就好。我只是担心您生气……”

“我、生、气、了、吗?”

“您看,您已经生气了,您还不承认……”这差不多是死缠烂打,他今天定要同首长死磕到底了。

“楼开富,你太过分了。你胡说些什么呢?出去,出去,你现在就出去!”

真是越描越黑。楼哥出门时万念俱灰,心慌意乱,见橱窗里有草书作品,赶紧欣赏了一番,以实际行动看齐部长的草书爱好;见街头的臭豆腐,也赶紧恶心一把,怎么说也得与部长的口味保持一致,决不接受恶俗之食。这一切弥补似乎仍不够。他还一连写了三份自我检讨,却不敢上交,总觉得明说暗说都危险,都不对,最后只能奖其烧成灰冲进马桶。

他不知自己把马桶盯了多久——那个地狱之门,那个知晓他一切却守口如瓶的白胖家奴。

他不是堂堂大学生吗?不是在报社里怎么也数得着的香饽饽吗?不是还有个当厅长的岳父在那里戳着吗?屁,厅长算个球。他现在已看清了,自己越是起点高,就越招妒忌,越可能被人明捧暗踩。如果你的靠山在官场上有对手,栽跟头,那就更圆满了。你就等着靠山变火山,烧一个焦头烂额吧。

见到赵小娟时,他感慨万千,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千万不要泄气。这宫斗戏哪里没有?你条件那么硬,能力那么强,谁怕谁?”对方兴冲冲地鼓励他。

“你不了解情况,没你想的那样简单。”

“算了,官场失意,赌场有戏。现在是中华人民麻将国,最好玩、最开心了,是个人都玩得尘土飞扬。哪天我带你去搓一把。”

“我不会。”

“是你家那位领导管着你吧?”

“那倒不是。”

“我教你么。”

“我笨。”

“你确实笨,笨得死,老木瓜。”

“再说,耍钱……毕竟影响不好。”

“去,才混成个小鬼,就想当菩萨了,什么呀。”对方用食指戳他额头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菩萨也都是人,该爽还得爽。”

这一戳很亲切,凉凉的柔柔的耐人寻味。

他们一起吃饭了,一起散步了,一起走入路灯照不到的树影里了,一起走到小娟家的门前了。他甚至陪小娟去给她宝宝买了牛奶又挑了玩具,在旁人眼里肯定就是一对,被深度的家务状态绑定。楼哥因这种恍惚的绑定而呼吸急促,听到自己心跳加速,拿不准眼下该不该做点什么。对方刚才似乎无意中扭了扭腰身,无意中说到老公出差不在家……这算不算暗示?如果算的话,如果他眼睛一闭豁出去,迎接他的将是投怀送抱,还是恰恰相反,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再见。”对方挤出一个鬼脸,关门了。

女人的鬼脸更耐人寻味。也许她们打算投怀送抱却在最后一刻来了记耳光,也许她们打算来一记耳光却在最后一刻投怀送抱,谁说得明白?

他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只好强记英语单词,记下了鸡蛋苹果椅子桌子天空土地老虎兔子总理皇帝,总算挤走了脑子里那个女人的大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