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恢复与姚部长的关系,楼开富通过一两位同事,大体摸清了姚家的情况,知道部长有一个亲侄儿还在陕西乡下,两次考大学都落榜——这也许就是一个机会。
楼副处翻查各种通讯录,总算找到了一个名字:林欣,她不就在那里吗?不是说在特殊教育方面小有成就,前不久还受过嘉奖?照他估计,降分录取一个学生,小事一桩,林欣这条关系应该用得上。
林欣当年也是班上的杠头之一,与他的关系算不上好。不过毕竟同窗四载,生活早已翻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打算把这件事暗中搞定,再给部长一个惊喜。
没料到,电话打得不是时候。第一次电话,对方说就要去听课了,来不及了,楼哥你下午再打。第二次电话,对方说她心情不好,对不起,现在根本不想听也不想说什么。到第三次,对方却劈头盖脸就说起了离婚,问协议离婚和诉讼离婚各自的条件,问财产协议是怎么回事,问法律调解要怎么做……她显然搞错了人,把楼开富当成什么律师,没注意座机上的来电显示。
直到楼同学报上大名,对方才连连道歉,笑得不好意思。她后来解释,惭愧,她同家里那口子实在不能过了,勾搭不成了,非休掉他不可了。原因是那家伙徒有大汉的身坯,骁勇武士的气势,其实整个一个软蛋,面子薄,假仁义,狗揽八方屎,专给老婆添堵,光是走后门招生的破事就令人烦不胜烦。两口子不久前恶吵过一次,差一点闹出流血事件。
在林欣看来,那家伙摇摇猪脑袋就那么为难么?不就是人家硬要请吃、要请玩、要塞手机或信用卡?多大的事啊。如果他对老婆殷勤一点,多做几次狮子头,她最爱吃的东西,她起码可以教一招,保他把破事统统摆平。
这倒引起了楼哥的兴趣,问什么招,不能让我学一学?
“可以,你得欠我狮子头。”
“别说狮子头,下次见面,山珍海味随你点。”
“我就要狮子头。”
“好,就狮子头,狮子头,你要多少有多少,吃了再打包。”
“那好,你听着。人家如果揣着名单来找你,你就先问一句,这是你亲戚吧?如果对方一慌,说不是,你就闭着眼睛理直气壮,说去去去,是亲戚我就给你想想办法,谁叫我们是朋友呢?至于别人的事,八竿子打不着,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来人要是说,是亲戚呢?”
“那也好办啊。你同样可以闭着眼睛理直气壮,说不得了不得了,不是亲戚还好一点,如果是,千万免开尊口。上面下面眼下都专盯这一条,一查一个准。到时候毁了你的前程,我岂不是千古罪人?所以这次我非拦你不可,谁叫我们是朋友呢?”
“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当然啦,两个套,随他钻。”
楼哥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后悔刚才不该问,把自己带到坑里了。他眼下正是揣着名单来的,撞上对方的连环杀,阴阳套,两头都是死,正事如何说得出口?
“佩服,佩服,你……”他只能嘿嘿。
“本大姐当年好歹是班上的象棋女皇,智商一流,你忘了?”
“没想到,你还蛮马列……”
“这就叫马列?”
“原则性……很强么。”
对方哈哈大笑:“楼班长,放在大清朝、大明朝、大宋朝,也得这样阴谋诡计吧?”
楼开富不知自己是如何结束电话的。不仅事没谈成,而且话里听音,连自己的政治理论功底也被对方不屑。看来他今天真是昏了头,没事找事,送上门自取其辱。
他想了想,回头打了个电话,再次盛赞林欣的阴阳套和原则性,话头没拉住,一激动,便顺势痛斥眼下多见的腐败,好像贪官之外,只剩下尚未暴露的贪官;刁民之外,只剩下尚未练成的刁民。其大嘴狂喷之势,连林欣也在电话那头听得支支吾吾,似乎摸不着头脑。他这是勇敢支持清议,补上迟到的正义感,还是突然骂出了自己的豁然开朗的一份释然?逻辑似乎是这样:既然满世界都是混蛋,他就算不了什么。既然大家都不干净,他揣一个小小名单就无可厚非。这也就是说,搞腐败的,想搞腐败的,其实眼下最擅长、最愿意骂腐败。那种骂是面子和里子都赚么。只要用愤怒包装了羡慕,就可以骂出一种走后门的自我鼓励和自我赦免,足以消解任何自我不安,楼哥就是这样骂出了全身轻松,觉得自己更有理由替领导分忧了。是的,他一次次确认,自己是有理由的,是无辜的。
这姚部长的事看来还非办不可。他打算让老婆去另找人脉关系,只是没料到,回家后发现老婆这里先炸了锅。事情是这样:无非是几天前他与赵小娟一起吃过饭,被老婆的一位闺蜜远远看见,老婆接到告密电话后火冒三丈,回家没嗅到丈夫衣上的香水味,没找到丈夫围巾上的长发丝,但她那份助理检察官的差不是吃素的,最终果然一举发现抽屉里的发票。一张餐饮发票,日期对得上,金额差不多,正像两个人的开销。更可恶的是那饭店名叫“红玫瑰”——多么浪漫温馨的名字,多么心怀鬼胎臭不要脸的地方!果然是人家说的,老同学相会,拆散一对算一对。这异性同学果然是一个个防不胜防的活地雷啊,她姓黄的火眼金睛,这一下终于又挖出一个。
因此,当楼哥敲开家门,老婆一张黑脸就堵上来,质问他这一段为什么总是很晚回家,质问他经常同哪个狐狸精鬼混,质问他是不是那个姓赵的老相好……当邻居前来劝解,老婆连哭带闹,连撕带踹,一声“滚”,公文包早已砸在丈夫头上,砸得他踉踉跄跄在楼道里一屁股跌倒。
生活中这种画面不少,写入小说大同小异其实相当无趣。作者在这里即使绞尽脑汁,添更多邻居来探头探脑,添一点踢裤裆或揪头发,添一点闹离婚或要上吊,再加上无家可归者在街灯下与野狗的久久对视,还是乏善可陈,不如一笔带过。
稍可提到的是,下雨了,楼哥返回办公室,在沙发上刚和衣躺下,垫上一堆旧报纸当枕头,又接到老婆她大哥、二哥、三哥的电话,一个个全是狗屎腔。即使最温和的二哥,虽没臭骂你小子,虽未扬言毙了你这个王八蛋,但熊猫放屁同样臭。他说你呀你,你上错床是错,让老婆发现更是错上加错——有这样案情复盘的吗?有这样总结教训的吗?这种男人之间的掏心窝子话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先捅一刀再给你上药,先泼大粪再给你洗头,不还是要强加你不白之冤?
“我没有,我真是没有……”
楼哥恨不得要撞墙了。其实,也就是一个“红玫瑰”店名,也就是吃了个便饭,也就是从中山路走到了荷花池,在玩具柜台前暗中纠结了片刻……这一切碍着谁了?犯哪条法啦?他只能相信,老黄家这一伙太势利,从来没把他楼开富当人。不错,他们有个当大官的爹。不错,他们自己一个个志得意满,混成了师的师长、厂的厂长、院的院长,因此不拿正眼瞧他,只当他是一团无形的空气。连他们的几个小崽子也学坏,不插断别人的话,偏偏喜欢插断他的话。给这个那个长辈做生日贺卡,偏偏把他给漏掉。叫大伯大婶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姑姑什么的都叫得顺溜,偏偏叫他“楼姑爷”,多出一个“楼”字,什么意思?不就是没把他看成自家人么?不就是嫌弃他那寒酸的家庭背景?
“爸……”
“娘……”
不知何时,他想起单瘦的母亲,想起母亲给他留的菜,亲戚送来的半碗鹅肉,父亲病中吃不下,母亲一直舍不得吃的。但鹅肉留得太久,防腐的盐也下得过多,变成了又臭又苦的渣渣,实在难以下咽。
“好吃。”“嗯,好吃的。”一个假期归来的高中生却只能这样说,在母亲满心喜悦的目光下,尽量大口咀嚼,尽量喜形于色,也尽量暗忍泪水——直到泪水在今夜再一次涌出,顺着耳根流下,滴在旧报纸卷上。
这一夜其实没有大雨瓢泼,雷击不断,撕天裂地,也没有楼下的一大片汽车在雷击之下纷纷自动报警,如一群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但小说可以这样写,通常也会这样写,以便让读者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移民国外的念头,一直在楼开富心中悄悄生长的念头,就是在汽车的一片哇哇大哭中变得清晰的。是的,他得活下去,他应该还有机会。也许只有那样拼一把,他才能最终逃离阴影,绝地反击,脱胎换骨,最终以全新人生面貌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俯瞰自己昨天不足在意的一切。他会让父母自豪的,会让自己自信的,会有一张女士们心仪的绅士脸,洁净光鲜得像刚走出理发店和裁缝店。他还会有咖啡、奶酪、洗衣店、橡树林的异国气息,从远程客机的舷梯走下来,接受一群土包子的欢迎与巴结。他将告诉他们西餐该如何吃,西装该如何穿,常春藤大学是怎么回事,在豪华场所签单如何签出脑电波形状的线条,让别人一个个去目瞪口呆……到时候,看他们还拿什么来插话。
在汽车们的再一次哇哇大哭中,他也想好了说服亲人们的理由。让孩子学好洋文,接受国际化教育,这一条理由就够硬。即便老婆疑心重重,她两个嫂子肯定也能用唾沫星子淹死她。说起来,那两个嫂子虽读书不多,却一直是英语铁粉。要是孩子在家里大读中文,她们当然高兴。若换成读英语,她们的高兴势必加倍,把任何家务都干得乐颠颠的。她们的耳膜早已不能容忍有人用“三代”代替“3G”,用“立体”代替“3D”,或者把“赖斯小姐”叫成“大米妞”,把“波特先生”叫成“茶壶佬”……哪怕前后意思相同,哪怕后一种说法更好懂——那好懂的一定是欺诈,没说的。如果让她们去游历美国的新乡(纽约)、宽街(百老汇)、宝鸡(凤凰城)、蚌埠(珍珠港)……就像肖鹏恶搞地名时那般胡说,她们更可能被那些说不上错的土地名气得吐血,宁愿从飞机上一头栽下去。
人生的大转折就这样在一无眠之夜敲定。接下来的一段,移民准备一切顺利,直到楼开富夫妇俩都办好辞职手续,包括妻子辞去检察院一职,多候了一些时日。
计划却毁在妻子身上。她不小心摔了一跤,两天后又摔了一跤,后来三天两头就鼻青脸肿,或头破血流,好像她已分不清远近,有事没事就撞桌子;也辨不了高低,一提脚便常往虚处踩。看她手脚越来越多颤抖,好像已不是什么激动或晕眩,送到大医院一查,果然是晴天霹雳:脊髓小脑萎缩,来自某种家族基因遗传,一种不可逆转也无法根治的神经性疾病。
再说一遍,不可逆转,也不可根治。楼哥感觉轰的一声天塌了,自己坠入无边的黑暗——不,真要坠落就好了,就一了百了,百虑俱消了。要命的是,他无处坠落,无处溶化和蒸发,偏偏身高体壮地活在朗朗阳光下,需要面对一个再具体、再真切、再坚硬不过的家,他楼开富的家。
下半辈子的所有希望瞬间清零,全被一个女人粉碎。一个越来越枯瘦、健忘、多疑、淡漠、暴躁、胡言乱语的女人,一个在自己背上越来越沉重的大个子女人——他每次背她下楼去医院,抓拉到的肉越来越少,但那松散的骨架越来越重,越来越晃,简直是一床破絮被正在被灌注铅水。
老婆长期卧床后,靠他喂,靠他搀,靠他搓摸,对他的依赖和撒娇更多,也对他盯得更紧。一听他打电话,就会像一条鱼,蹭着墙根挪啊挪,爬啊爬,蹭到门边来偷听。见丈夫独睡一张小床,不知何时也会挤上来,强行钻进被窝,其实什么也做不成,只是蹭几下,就算完事。
有一次,楼哥洗完澡回到卧房,发现她完全不顾窗外冰天雪地,竟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冲着他一脸傻笑。
“你不要命啊。”他吓得赶紧去盖被子。
大概是痛恨被子,痛恨丈夫可疑的搪塞的拒绝,痛恨他出轨这事终于证据确凿,她歪着头,口挂涎水,两手握拳,蜷缩在床角,两只鹰眼透出威胁。
“我……要离婚……”
楼开富没好气地大吼:“黄玉华,你离,我看你离了有什么好!”
她还是哆哆嗦嗦:“我……要离……”
“离吧,离吧,看来不离你是不死心了。”
这就是说,真要离了。
她便呜呜哭了。
其实,离婚这事连他老楼都根本不敢想,也从来没想过。按理说,世界这么大,就没有一个角落让他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女人这么多,到哪里都是一大把,就只有这一只带鳞带壳的老雕必须由他死扛到底,必须成为他唯一的命运?但割舍不下的,是儿子,八岁的儿子。这一天他回到家,发现儿子站在母亲的房门前,直愣愣看他,脸上有泪花和鼻涕花子,一条脏兮兮的红领巾歪斜不整。
“爸……”
“怎么啦?”
“爸……”
“怎么啦?”
“你不要丢下我们。”
“傻小子,爸爸能到哪里去?”
“爸,我自己能洗脸了,能洗澡了,能洗衣了。爸,我给妈端尿盆,我给妈喂饭,我给妈换衣服,我还能给妈擦身子……我什么都能做。爸……你告诉我做饭吧,我以后做饭,给你和妈吃。”
“新跃……”
“爸,你不要离开。我要你。”
父亲的泪水一涌而出,一把抱住儿子,久久没有放开,好像生怕对方突然变成一缕青烟飘散,顷刻间无影无踪。
“爸,你要是走了,我……会想你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在孩子面前彻底认命了。他不能离开,更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妻子之前。他得扛住,得憋住,得熬,得磨,让灾难在他这里终止,不去碾压一团嫩嫩的骨肉。这当然首先需要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能打两份或三份工的那种身体。他还不能旷工和迟到,不能生病请假,事到如今的他已没有倒下的权利。
他开始洗冷水澡,做俯卧撑,还有跑步。连他自己后来也惊讶的是,一天天过去,他变得胸肌发达,腹肌坚硬,手臂上肉疙瘩隆隆滚动,全身脱到只剩三角裤时,一旋腰,一回头,含胸架臂,在镜子里活脱脱就是个健美模特,一颗体育新星意外地冉冉升起。不光是太极拳和篮球,还有小马十公里,还有半马二十一公里……他拿下了一块又一块业余赛事的奖牌。不但在奖牌里找到了骨肉的自信,还享受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酣醉不醒和飘飘欲仙。啊,生活多么美好,一片白茫茫大地上的独来独往多么美好!
三个哥都来电话了,一口一个“感谢”,一口一个热乎乎的“妹夫哥”,全是阿谀之辞,想必是他们黄家的小妹还需要守护。
大兄弟,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
你是我们全家人最好的学习榜样!
你有事就说话。我们哥几个要钱出钱,要力出力,要命给命,这一辈子欠了你的,下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
隔着电话,楼哥也能想象他们嗵嗵嗵地豪迈拍胸。
这一份尊重也许来得太迟。他放下电话时毫无庆幸和喜悦,倒是鼻子一酸,跑到厕所里哭了——他哭自己在活得最不像人的时候终于活成一个黄家姑爷。
不少熟人都看到过他的奖牌。如果有人说到健身,说到马拉松,硬要看一下奖牌的话,他便从包里掏出几枚银的或铜的,半推半就出示一下,补上谦虚的嘿嘿一笑。他有时还递出一张名片,证明他是M社区中老年健身协会主任,党员QQ群召集人,级别虽有些模糊,但怎么说也是一种职务——谁说不是一种重要职务?至少,他眼下是有组织的人,不单单是货车司机,更不是可多可少的社会游民。
偶尔见到老同学,他一如既往,去聚餐时必备上小礼品,比如笔记本、文件夹、手提包、旅游帽什么的,都印有某某会议纪念的字样。这使他当下的身份更为莫测,似乎是在私企打工,又像是党政官员,或是业余兼职的党政官员,仍能出入有关部门,能经常出席重要会议并享受一些多余的会议礼品。
小说写到这里时,他又身穿短裤背心出现在跑道上了。没说的,他应该为组织争光,为自己争气,于是在赛道上逐渐脱颖而出遥遥领先,咬牙挺过了疲劳期,不再恶心与摇晃,随着呼吸与步伐的统一节奏,两步一呼,两步一吸,脑袋匀速地两边摇摆,双腿机械性地交错跨出,差不多已自行其是,如同奔跑与他无关,不过是路面的一种魔法。
他觉得世界一片静寂,连终点线的欢呼者也徒有嘴形和手势,构成一部怪异的默片。他没接受毛巾和鲜花,没法停下来,继续跑向慌乱闪开的男女,跑向纷纷避让的汽车,跑向陌生的街道和大桥。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跑出了地心引力,轻飘飘飞了起来,飞越森林和大海,飞入了深空、太阳系、银河系,儿时的万花筒。
一辆无声的汽车突然迎面放大。他肯定是下意识跳了起来,于是被掀起来,撩到半空中,先是一个球状向前翻滚,然后像一朵花在慢镜头中绽开,缓缓地跃向天空,再悠悠然飘落大地。群楼倾覆,天地飞旋,他在那一刻怒放在炫目的太阳光下。
海阔天空我们在一同长大,
普天下美好一家……
事后他在病**对QQ群的同志们说,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赛程已经跑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面这两句歌词,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奇怪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