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武看完肖鹏上面所定的这一章,忍不住嘟哝:“扯,扯吧,你写的这个L君就是楼哥吧?他是辞职了,没错。但他后来在米国,早就拿卡了,宣誓了。”
肖鹏说:“你确定?”
“我去年还见过他,还有他婆子。她的腿脚好像是有点不便,不过脑萎瘫痪什么的,我没听说。”
“我也有点怀疑他们的传说。”
“你还是这样写了。”
“我听到的就这样,没办法核实。何况小说家有权虚构的,要那么较真吗?”
“还马拉松,还QQ群,还离婚,也太惨了。你最好还是厚道点,莫这样八四八。”
“八四八?什么意思?”
“八四八,就是八四八啊。奇怪……这话大家都懂,我从小就懂,只有你一个人不懂。”
毛小武常有自产自销的词,以为大家不可能不懂的词,于是同他说话须不拘小节,只能马虎带过。
肖哥笑了笑,说自己也听过毛哥的说法,对上面这一章也并不完全满意,甚至已有改写,只是定稿时犹豫了,难以取舍。他现在的打算是,不妨把两稿都上挂,比较一下不同写法的效果,让读者们自己来挑,那也是一乐。小说么,不是国家档案,再说档案也不一定真,管他呢。
毛哥很不理解:“我不怕你现在混成了教授。你说,你儿也是你爹吗?你吃了也是没吃吗?这里面总得有一个真。”
“错,《三国志》里的诸葛亮,三顾茅庐那年才二十七,比周瑜小了一大截。但到了《三国演义》,诸葛亮老臣谋国,周瑜成了小后生。你说哪个是真?”
毛哥在桌那边乜斜着一对死鱼眼睛。
“你去过云南没有?那里好多少数民族,传说的是孟获七擒诸葛亮,同《三国演义》和《三国志》恰好相反。你敢说,阿哥阿妹相信的一定假?”
死鱼眼睛仍然发呆。
“毛哥,你别这样看我。三人成虎是假,众口铄金就不一定,一不留神就是真。这里面有哲学,有大哲学,你得琢磨。”
毛哥起身告辞:“我懂了,文学就是十八扯,跳大神,随地大小便。反正我女儿以后要是报考文学系,我打断她的腿。”
他提起工具袋出门,回头对主妇补了一句:“嫂子,煤气灶是修好了。但你家里这个老家伙,牌也不打了,酒也不喝了,头发越来越少,讲的火星话我听不懂,恐怕得去找个法师来收魂。”
主妇往客人工具袋里塞一包什么:“谁说不是呢?前几天他总是找我要皮大衣,也是他小说里写出来的吧?哪有这样一件衣?他又说楼下有牛叫,每天晚上都叫。我怎么没听到?也是他写出来的吧?我同他说不清,恨不得拿鞋底抽他。你力气大,有机会也帮我抽,我付你手工费!”
主妇把兔唇客人一直送到楼下。
***
以下就是另一个L君,即毛小武嘴里的楼开富。依作者肖鹏的提示和要求,如果读者觉得这一章与上一章不相容,不妨自行编辑,在AB两者中择其一,删除另外一章。
还是根据肖鹏的说法,这一章基本素材来自小武,无其他佐证,与事实是否有出入,有多大出入,不好说。即便有出入,只要其他知情人没写出来,也无他人代写,那么对于读者而言,事实的更改权便一直无效。
新的一章是这样的:毛小武曾去马湘南那里应聘。马哥正好也看中了他,想找一个贴心哥们出任信息总监,管住全公司所有的电脑。除少数几台有特许授权,其他电脑都经过了改造,特别是财务部和研发部的,牵涉AAA级机密,在网上都只能下载,不能上传,更不能拷贝和打印。输出信号缆线悉数通向公司的总硬盘,由总监一人把控。谁要打印或拷贝,得经老总签批。这种严格保密措施已实施了多年。
坐在一个恒温恒湿的密室,看住一个总硬盘而已,没事就看电视打游戏,既轻松又高薪,当然是一份美差。兔唇哥一身武功还可以业余训练公司保安,一张臭嘴还常有娱乐效果。他最懂得如何钓鱼,如何捕蛇,狗有什么能耐,猴有哪些习性,天生的动物界代表,打开话匣子最能让马总惊奇。
毛妈听说这事后,高兴地做了一坛子酢鱼、几十个咸鸭蛋、一大包酸干菜,说什么也要带儿子一起去当面酬谢。不料马湘南出差了,是马太出面接待的。大概是他们提来的编织袋太土气,吓了对方一跳。看上去脏兮兮的酸菜,也可能让她联想到棚户区和农民工,于是两只小手搓来搓去,交代下人赶快把东西拿走,又重新打量来客,特别是打量毛哥的兔唇,没让他们坐入沙发。
她叫保姆临时去会议室搬来两张木椅,另外设座待客。
毛妈迟疑地落下一小半屁股。毛哥却依然站立,紧抠椅背,气息越来越粗重,肯定是血流呼呼往头上涌。小条子(此语难懂),马哥怎么找了这么个**?连礼数都不懂,连长幼都分不清,坐一下都要把屁股分个三六九等,是不是事后还要差人洗木椅、刮椅面、喷药水,干脆把穷屁股坐脏了的椅子扔出大门?
他想说什么;不,想喊什么;不,想吼什么——但终于半个字都没有,只是低头盯住脚尖。
幸好保姆发现了一只飞虫。主妇张开血红大嘴大呼小叫,笃笃笃的高跟鞋满屋子蹦蹦跳跳,带两个保姆左右合围,前后夹击,挥舞早已备好的网笼,好容易捕住飞虫。她一路高喊不能打,要放生,小心小心千万小心……最终把落网飞虫恭恭敬敬请出门去,耐心观察那小精灵是否飞向了幸福蓝天,还赶紧燃上一支香,插入厅里的香炉,连连拍打胸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次见面就算这样过去了。
回家的路上,毛小武一路瓮声瓮气。
“我身上灰多,是不干净。”母亲明白他的意思。
儿子仍无语。
“人和人不一样。人家不杀生,信菩萨,也挺好。”
儿子扭过头去看路边广告,看街头艺人,直到上了公交车,突然同天气叫上板。“嘿,阎王殿放假了?什么破汽车,装猪也不能这样装啊。”他一张狗脸说变就变,还与气象台不共戴天。“前天说降温,昨天说降温,降你贼骨子的尸。抽胡说不上税么?臭王八蛋,臭不要脸,臭狐狸精……”他一直从车上骂到车下,骂到周边路人神色惶惶,无不东逃西窜。
后来,他当然没去马湘南的公司,也不再接对方电话,只是很久后才回了一条手机短信:
你那里阴气重,窗户都打不开,开会还要打领带,算了。
他与姐合开了一间早点店,不过只维持了大半年。附近的几家工厂倒闭,食客少了一半,还有工商的、税务的、卫检的、城管的时不时来找麻烦。他靠姐姐拉衣袖才没去打架,靠一些小兄弟接济和照顾,才勉强撑下来。有一天发现他姐收了一张百元假钞,气得大骂你眼睛里夹豆豉么,骂得他姐跑出去一夜未归。直到天亮时分,他才在一个桥洞里找到对方。几句软话说出口,姐哭了,他也哭了,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姐,我再也不会骂你了……”
“不,是姐错了,当时怎么就没多捏一下呢?”
“姐,就算倾家**产,我也再不骂你了。我保证,再骂我雷公劈死,汽车撞死,癌症磨死……”
姐给了他一耳光,见他呆呆地捂住脸,又扑上去抱住他,左一拳右一拳狠狠砸在他背心窝。
他后来扛过包,贩过酒,卖过光碟,当过门卫,开过铲车,一张马脸越拉越长,两颗死鱼眼珠越来越暗,目光总是往下沉。用他的话来说,他活得越来越“瘪”了,越来越“硌”了。他最不甘心去戴校长那里送礼,争取什么代课机会。但扛不住饿,看不得老娘急,最后他也只能当孙子,脸上挤出几轮假笑,扛一箱酒进了校长家门。“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他的新工作就是打上小领带,给一群娃娃拉小提琴教唱。“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这些歌他也教过的。
直到在火葬场送别老母,他才决心去找楼开富。听有些同学说,楼哥是个福星,刚从国外回来,在那边混得相当不错,特别是他老婆的律师业务兴旺。
黄玉华眼下大号为詹妮弗·黄,在一个五星级宾馆的套房包间接待他。她发髻高束,戴一顶紫色小帽,穿一身紧身低胸套装,香水味浓浓逼人,差一点呛得毛哥不敢认。还好,她没说洋文,让他放松了一些。她又说好多华人即便换了国籍,还是情系故土,比如经常聚会吃中国饭,唱中国歌,在街头舞龙舞狮。这些话更让毛哥踏实了许多。
“头发怎么这样长?都这年纪了,还不会打理自己。等一下嫂子给你剪一剪。”对方亲切地上下打量他。
他嘟哝了一句,大意是谢谢嫂子。
“给嫂子说说,过得还开心吗?”
“开……开心吧。”
楼开富在一旁纠正:“这话说得。开心还急吼吼地要移民?”
毛哥想了想:“对,不开心,很不开心。我都快疯了。”
楼哥又笑:“你以为人家国外欢迎疯子?”
“对,”他苦笑了一下,“我这嘴,就是不会说话。”
詹妮弗设置了桌上的沙漏计时:“没关系。这样吧,事情其实也并不复杂。你是想做投资移民?还是技术移民?还是……?”
毛哥怕自己再说错,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同学。
楼哥说:“他哪有什么投资?技术嘛,连本科文凭都没有。小武,你那把小提琴也好久没怎么拉了吧?去地铁卖艺也悬。”
“那是,我现在手上都是脚趾头,顶多油条三级、馒头四级,开个早点店还行。”
“真有意思。”詹妮弗大笑,翻动桌上的文件,“毛先生,这就是说,你只能申请政治移民了。是吗?这样你就得考虑一个申请理由。”
“理由,就是不想在这里混了呗。”
楼哥轻轻踢他一下,示意这一句同样不行。
“你们是高人,好,好,你们教我怎么说吧。”
女人又笑了:“这样吧,我这里有各种申请书的模板,签约以后我就发给你,你选一个合适的。只要让移民官相信你确有人道危机,就行了。”
“危机?”毛哥的死鱼眼睛渐渐放大,“我危机多了去了。那些人动不动贴封条,端锅,扣车,抬冰箱,收执照。我去代课,单车被撬走,打球摔个骨折。你说说,怎么就喝一口凉水都塞牙?我靠,老子真是开眼了,到处都是假校长、假大夫、假警察、假记者、假和尚、假乞丐……”
楼哥嫌他啰唆:“鸡毛蒜皮不要扯了。依我看,你那年不是进过劳教所……”
詹妮弗对丈夫瞟了一眼:“什么呀?刑事问题别谈好不好?移民官要的是政治啊,宗教啊,种族啊……”然后她交给毛哥几页纸,“这些材料你回去慢慢看,不用急。不明白的地方,就来问我,问老楼,都可以。你自己找个有文化的给你讲解,也行。现在你只需要决定:办还是不办。办,就签约交钱。不办,就当没这回事,该吃吃,该玩玩。抱歉,我还有个约,跟侨办领导见面,得先走一步。”
詹妮弗快刀切瓜嘎嘣脆,对毛哥的胃口。他忙说我办,当然办,必须办,随即去律师助手那里交钱。
助手收了五百美金,说正式申报后再收两千。
毛哥听得心惊,还是点了点头。
晚上回家,他把那些模板材料翻来翻去,却没怎么看明白。说宗教迫害,说种族迫害,故事都精彩,只是对于他来说风马牛。计划生育迫害当然与他的三口之家也没关系。刨去这些七七八八,只有政治还算块肉,上得了砧板。对,他也政治过啊,比如给陆一尘当摄影助理,拍过垃圾村、按摩屋什么的,被陆哥拿去发表了——其实没赚几粒米。是不是被陆哥黑掉了,也不清楚。后来,就因这点小事,戴校长不但不赏识他的才华,还说他“抹黑现实”,闯下了大祸,得拿钱去上面找人摆平——这不就政治了?他只是冲戴校长拍了桌子,就被扣发三个月奖金,再一次丢饭碗,那还不算政治?
有点疑惑的是,依照那模板,他吃的苦头似乎远远不够,得活得更惨一点才行。就像几个案例暗示的:他的照片,所谓独立摄影,最好是一开始就没发表,根本不能发表,送到哪里都遭封杀和查扣,因此只能拍成微缩胶卷,藏入**或鞋底,躲过警方搜查,偷偷带出国境。不,也不能那样,他最好出不了境,最好被警方抓过两回,留下臂上的鞭痕,经历过水牢或电刑,被男囚犯**……
毛哥揉了揉眼睛,把案例重看了好几遍,还是头大。他觉得自己已够惨了,还要被两三个家伙摁在床边硬**,多没面子啊。这些事若传出去,自己就算挣上了美金,也没法出门吧?
他连夜致电楼哥,想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猪脑子理解错了。
不料对方说老婆刚才摔了一跤,正在医院做检查,请他稍后再打。深夜两点左右,他第二次打电话,楼哥说詹妮弗还得检查脊髓,看能否排除遗传方面的原因。这样,毛哥直到次日才有机会与老同学通上话。
“申请庇护不就得这样吗?”楼哥笑了,“好多人都是这么办的。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别太认真。你拿了卡,入了籍,该干啥干啥,照样可以爱国。你看看人家尉迟老师。”
这是指一个美籍华人,两天前楼哥带毛哥见过的。那时尉迟氏公司里插有好几个国家的国旗,墙上有政府颁发的中文奖牌,表彰他资助办学。
“你的意思,哇唧哇唧一下没关系?”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选择。”
“这么说……我也要被**一下?或者整他一个假病历?”
“话不要这么难听嘛。这不是没办法吗?你一无投资二无技术,又不愿排队等劳工卡,那怎么办?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他有点急:“楼哥,我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生气。你老兄,大班长,大道理比哪个都讲得顺溜,但到头来也当个人贩子,偷鸡摸狗打地洞,专往屁眼里抠粪渣,连中国连米国一起蒙啊?……我真是服了你了。莫非那些模板都是你们编的?你就没参加编吗?这在江湖上叫装神弄鬼,叫欺师灭祖,懂不?”他摇摇话筒,再拨一次号,“喂,你怎么就挂电话?这怎么是小事呢?你什么钱不好赚,要赚这种钱?米国那么发达,那么好,怎么就没把你们教好点?你别生气。你,楼开富,你,黄玉华,要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至少比我这种无业游民要高一撮撮吧?中国的五谷杂粮喂了你们几十年,不是从狗嘴里喂的吧?三天不见,牛头马面,天上掉下一个詹妮弗,不就是黄玉华吗?黄天霸的黄,玉石的玉,中华的华。一个小学的留级婆,给老子玩什么八四八……”
楼哥也冒火了,“毛小武同学,告诉你,是你找我,不是我找你。你都差一点偷渡了,什么时候倒学会了唱高调?”
“老老老子不办了,可以吧?”
“完全可以,OK。”
对方又挂了电话。
毛哥再次把电话打过去:“退钱!”
“什么钱?”
“预付金。”
“哦,那是另一码事。你说了不算,得我太太说了算。”
“不办了,还还还他妈不退钱?”
“你这种法盲,好像从不知道契约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法制是怎么回事。”
楼哥脱口便是You stupid Chinaman——他一直劝老婆不要这样粗口,没料到一急眼,自己也管不住嘴。
第二天一早,毛哥同老婆说到预付金,吵了几句,心情很坏。去宾馆要钱,一路上反复叮嘱自己要忍得,要忍住,今天就算憋到嘴臭也得忍,但真被詹妮弗的助手挡驾,真被宾馆几个保安驱赶,连楼哥也没见上面,还是红了眼。这孙子,宝马车明明就停在楼下,他如何躲在裤裆里不出来?他觉得那车辣眼睛,忍不住踢一脚,踢痛了脚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抡起砖块便往下砸。
四个保安疯了一样跑来,把他一阵风扑倒在地。
“抓人贩子啊,抓骗子啊,抓——”他躺在地上时还扑腾不已。
“你还咬人?你找死真会挑地方啊。”一位保安死死掐住他脖子,掐得他翻白眼,掐掉了他的下半句。
不用说,他被扭送派出所,因扰乱社会秩序,获拘十五日。民事诉状也接踵而至,指他损坏私人财产,把车前盖砸坏一块,按保险公司规定,责任方须赔六万三。
老天爷,这么贵?他老婆来看望他时,两眼已哭成了红桃子,说他家汽车是金子打的么?把我们全家三口一起剁了,也卖不出这么多啊……“警察同志,这个数字肯定是搞错了,保险公司把责任全推给我们,肯定搞错了!”
一位警察说:“你运气够好啦,大姐。你砸一辆兰博基尼看看,那就不用问,赶紧回家卖房子。”
“我老公就是性子粗,”她向警察求情,“他也就是跟老同学斗斗气,常有的事,没想搞破坏……”
“性子粗?我看他硬是个死卵。”警察一声冷笑,“你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把那些人都送到国外去,多好的事啊。人们外国反正有钱,收走一些臭虫蚊子,给我们减轻了负担,改善了环境。你还去砸人家的车,脑子长毛了?生蛆了?要是换上我,肯定去敲锣打鼓送锦旗,代表政府去请他们喝酒!”
老婆看了毛哥一眼。两人都有些蒙,没怎么听懂。
小武获释的前一天,楼哥却不知为何闷闷地来了。他脱下大衣,解下围巾,坐在接待室里喝了几口矿泉水,肺腑充分平静后才瞥来一眼,说我们要回去了。
“你谁啊?”
“美国的医疗条件好些,詹妮弗的脊髓需要去复查一下。”
“你谁啊?”
“我是骗子,是美帝国主义,不是吗?”楼哥冷笑一声,把一个文件袋重重甩在桌上。大概是甩重了些,袋里的东西滑出来,有几张美钞和一纸文件,好一阵才可看清是一份撤诉书的附本。
“少来这一套,老子卖肝卖肾卖卵子也赔你。”
“小武同学,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也没你想的那么阴暗。你好歹也有个大学肄业,有点文化好不好?睁开眼睛,看一下这个世界,好不好?紫罗兰和玫瑰花颜色不同,但可能同样芬芳。记住,这可是马克思说的。”
“我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那也没关系。”
“就是不一样。”
“当然……好吧……”楼哥憋红了脖子,手上的水瓶有些颤抖,“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在美国的远方亲戚,入籍都二十多年了,但她现在一开口还是经常说‘他们美国人’如何如何……”
“那又怎样?”
“也许没必要分出我们他们吧。说实话,我也入籍了,但我不还是我吗?我还是不止一次为我们……”
“说。”
“……不说了。”
“有屁就放!”
“没意思,没意思,我不想说了。”
楼哥眼睛红了,看一看铁窗,踱了两个来回,好像说不下去,再怎么说也没用,于是拉开门,扭头走入长方形的一片阳光。
他刚才想同小武这个二百五说什么呢?
他是不是想说那一次在国外开车送货,他灰头土脸路过一条楼道,遇一个华人女歌手在那里试音,大概是准备给某个聚会献唱?他是不是想说,当“哥哥你走西口……”升起,歌手的高音突然直刺云霄,竟让他全身一紧,莫名其妙地泪水夺眶而出,掩也掩不了,止也止不住,一块过期免费的三明治根本咽不下去?
谁能告诉他,他那时怎么啦?他早已变更国籍,也不大懂音乐,并不知道歌手唱的哥哥走西口是什么。但那一刻他怎么就丢了魂,泪腺被一道音符轻易击破?
直到走出拘留所,他也没说什么,而且不再回头,似乎很多事已成为隐私。他不会再有刚才的失态,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可笑地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