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文弓第一次来到李罗兰的家。
这哪象寡妇的家啊!烧火的木头用锯截得一般齐,用斧劈得一般粗,摆得整整齐齐,活象一面用棒子塘垒成的工艺墙。柳条杖子围住的小院扫得全露土了,这在大雪茫茫的索伦河谷是少见的。屋稽下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红辣椒、黄苞米和金红的山菇娘。门上的对联也写得超凡脱俗:
索伦河水夫
兴安山脉远
横联是:山水相依
贴“福”字的位置被“军民一家”代替了。
屋里摆设简单、雅致,恰到好处。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具中最漂亮最突出的是立柜般大小的书榭,里面满满都是书,四壁和顶棚都用报纸糊得很熨帖。墙上一张照片也没有,只挂了一幅草书“爱我河山”。从署名看,是她丈夫写的。可以想见,她和丈夫都是有较高志趣的知识青年。
李罗兰给冼文弓端来一杯搪水,往摆满小学生作业本的写字台上一放的时候,冼文弓的眼睛忽然被玻璃板下压的一张年历卡片重重撞了一下。呢?那不是四个月前,他在学校因一时找不到可玩的东西而顺手送给她的小女孩玩的那张年历卡吗?卡片上印着雪后布达拉官的风景照,藏民和外地游人在踏雪瞻仰富丽堂皇的殿堂。殿堂旁边空白的雪景处有冼文弓写的四行小字:
只有唯一的一种宗毅一友谊
只有唯一的一种教堂―前线
这种教堂永远不会毅灭
至今温缓着战士的心房
巳经过时了的卡片竟保存得完好无损!是孩子保存的还是她妈妈保存的?他随手拿起一本学生作业,忽然又被玻璃板下露出的另一张大照片吸引了。那是李罗兰在索伦河畔雪地里拍的半身风景照,空白处也写着同样的四行小字。这说明她也很喜欢这首诗,同时也说明年历卡是她保存起来的。他不禁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也生出一种幸福感,为什么而幸福?为刘明天将要有这样的好爱人?为自己意外遇了知普?他喝下一口水,好甜。
小女孩扑上来缠着他讲故事,他抱起她说:‘哄什么名?啊,兴安,好,小兴安给叔叔唱个歌,叔叔就给你讲故事。”
小兴安具坐在他腿上唱起来。纯真的童音唱了一首多么奇妙的歌儿呀,曲子是现成的―“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哟”那首歌的曲;歌词是改编的:
只有唯一的一种宗教“友谊”哟
只有唯一的一种教堂“前线”哟
这种毅堂永远不会毁灭哟
至冷温胶普战士的心房哟
冼文弓心颤了,眼湿了,他想起遥远的军部门诊所的那位护士。“如果她唱着这支歌儿送我一步,即使不能结婚,也够幸福一辈子了!”他想着,为了镇静自已而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这水虽然仍是热的,却象加了一练酸辣味。他偷偷擦了擦眼角,被李罗兰发现了,她忙哄过女儿说:“兴安过来妈抱,叔叔有工作!”
兴安乖乖地回到妈妈怀里。李罗兰边摆弄着女儿的小辫子,边跟冼文弓说:“管一个连队可真忙,比在机关累多了吧?”
“累是果点,不过累得踏实,累得高兴。更累的是你。”
“浪你们帮助,说不定累成啥样呢1现在累点也踏实、高兴。”
小兴安忽然说:“妈妈你累就要个解放军叔叔叹,咱家有了解放军叔叔你就不累了,我也有人玩了!”
李罗兰忙岔开孩子的话:“兴安给叔叔拿糖去!”
兴安到柜子里翻糖去了,冼文弓终于鼓足勇气说:“李老师如果信任我,我跟你谈件事。”
李罗兰心慌意乱看一眼冼文弓:“我信任你!”
“信任”二字分量重啊,冼文弓心头撞起一束亮荧荧的火花,那火花分明是一棵结了硬荚的黄豆:“明天是好样的!”
她瞅瞅他,又点下头:“嗯!”
“你们的感情都很高尚。”
她浪有点头也没有“嗯”,期待而惶惑地盯着他。
“我很赞成你们,已快两年了……”
她眼中的期待和惶惑消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来给我作媒吗?”
“是明天哄我来跟你说的。”
她惊疑着咬了一阵嘴唇,心情十分复杂,好半天才说:
“明天确是好样的,因为不幸的机缘我熟悉了他,因为他我才了解到战士的可爱。我对他,是象对弟弟那样爱的,我没有想过要和他定下什么。”
冼文弓非常意外,不相信这是真话。好不容易才得来政委那些话啊,他一定得帮明天办成这件事:“明天真心实意爱你,、他大冬天种了一棵豆子,已经结果了!”他讲了刘明天种豆子的事。她十分惊讶,十分感动,又十分不安,眼里亮晶晶地闪动着泪光,泪光里仿佛有颗透明的心流动着鲜红的没有一练杂质的血液,那血是无私的善良人的血。她想象着刘明天用这纯洁的血一滴滴浇灌那株希望之豆时,怎样祈盼着与她成婚的日子到来。她感激而又难过,好半天才自疚地说:“这都怨我,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我们的关系。”她擦擦眼角,“我一道把他看成一个善良的孩子,他太善良太单纯了,一定是感到我生活很艰难,不容易找到丈夫了,出于同情才这样想的。他把我对他弟弟般的爱理解为爱情了。”
严格说起来,冼文弓对爱情的理解确实不如李罗兰深刻,不然他怎么会把那位护士小姐的一点关心当作爱情啊现在他更不理解这俩人如此纯洁高尚的感情会不是爱情。
“不管你怎么想,明天是爱上你了。他虽然比你小几岁,但他也是大人啦!马克思就比燕妮小四岁!”
“那是因为燕妮对马克思有爱情,真有爱情大十岁也不算什么!”
“你真这么想?”
“我都做三年妈妈了,还会说谎吗?”
“你肯定是在替明天着想,这是不对的。你还是从前的你,过分自卑没有好处。”
“亏你还提到马克思你这样武断,想必内心就以为我是个寡妇而应该自卑吧?要是这样,你错了,我也错了―把你看错了,以为你是个马列主义者呢,原来也是个庸俗的好人主义者1刘明天是心善手巧的好司机,他象帮助姐姐那样帮助我,我象爱护弟弟那样爱护他,这就行了。我是个教书的,从事精神工作,我理想的件侣也是从事精神工作的人,那样我可以得到更多的共同语言,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你是不是以为我成了寡妇就浪了这个权力和可能?这个权力每个人都应该有。可能呢,即使没有我也不会用同情、怜悯和爱护去同不真正理解我的人结婚!”她说得激动,把小兴安吓愣了。兴安推着她的肩说:“妈妈别生气,妈妈吃糖!
李罗兰忽然觉得自己过分了,看看尴尬而惶惑的冼文弓:“你别见怪,我不想掩饰自己,所以说得尖刻了点。你是指导员―专业精神工作者,你会理解和原谅我!”
冼文弓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也仿佛刚刚遇见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象一面镜子,第一次使他照见了自己的面目,象一根维子,一锥见血地刺中了他的要害多象一把刀子,把他思想和灵魂的五脏六腑解剖开来‘“庸俗的好人主义者”?!自己还自命不凡,以为已是个马列主义者了,可是还不如一个山村女教师有见解!他感到自己浪资格做她的工作了,因此半天才说出话来:“原谅我冒昧,载读了你的尊严。可是,我……怎么跟刘明天说呢,这对他打击太大了!”
“不早点跟他讲明,将来对他打击更大。我会让他理解的,我今后会照样关心他,帮助他。”她看看玻璃板下的年历卡片,“你送给兴安的卡片上这首诗多好哇,同处逆境的明天和我,就是靠友谊的力量克服了困难。你能理解和支持这种友谊,可以说比创造和享受这种友谊的人有更高的精神境界。爱情就应该是更高精神境界的产物,这是我的想法,很可能让你见笑广她给他了一块搪,“明天向我讲过你的许多事情。那个女护士固然是不配被你爱的,但也用不着去骂她。这怪你自己对爱情理解得肤浅,以为关心、帮助和反过来的感激都是爱情。原谅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教训从大机关下来的指导员。但是说句心里话,我是出于……信任才这样说的,也算向你汇报思想。前任指导员……我认为他仅仅是个不合格的封建主义者!”
这些话,冼文弓除了惊奇几乎完全赞同,他简值象被强国的皇帝征服了思想的柔弱使者,只是出于怎样维护本国利盘和怎样回复使命而在寻找外交辞令:“你的论远大概很对,但……是不是理想化色彩太浓了?生活在现实中,却空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现实,结果未必比正视现实好。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各占一半就不错了!”
“你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不应该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毫不掩饰,“按逻辑推理,这好象不是你的真话,要不就是你的思想变了。如果真是现实的奴隶,你会磕头作揖赖在机关不走的。如果真是现实的奴隶,你到三连后也不会冒险搞那些改革!”
“你怎么知道?”
“刘明天佩服你,我也受了影响。”
“我没有那么好!”
“看得出,你是勇于改变现实的政治工作者,你的到来使我的理想更有了希望。我也不是个人主义的小学教师。”沉默了半晌,“我很喜欢字画,你能把年历卡片上这几句诗给我写写吗?这儿有毛笔!”
冼文弓忽然感觉到一种暗示,努忙看一眼墙上那幅“爱我河山”的草书,心想:那是她丈夫的手笔啊!他声音发抖着说:“我……不会写。”
“我的字那么难看还写对联呢。你是我们村驻军最高的‘文官’,又是军民中最大的‘学者’,并且是我佩服的同代人,如果不怕影响你什么,我希望你能动动笔,字因人贵广她那既温柔又坚定的强者眼光使冼文弓不好意思拒绝:‘就写前两句吧?”
“也好。”
李罗兰从抽屉找出毛笔和墨汁,翻了半天没找到白纸,便把一张报纸铺在写字台上。
冼文弓把笔献饱墨,颤抖地写了起来。当写到“友谊”两个字时,因手抖得厉害,掉下一滴墨把字溅得变了形。他要重写,李罗兰却不让:“这更好”